齐文泊陷入悠长的记忆中,直至某位不速之客靠近,将他神思拉了回来。
看清来人样貌,齐文泊脸色一下变得阴沉。他记得,此人正是叶时璋的贴身秘书秦玖越,上回霍连山主动搭讪的人。
秦玖越站在不远处,冲他礼貌颔首,叫了一声齐总好。
齐文泊扬起高傲的头颅,眼睛瞧也不瞧秦玖越,谁知对方却很不识相地走过来,瞄了一眼未解的棋局,露出一笑:“齐总这是在等人下棋?”
闻言,齐文泊抬眸看向秦玖越,眼神深沉,好一会才撬开金口:“你会?”
“小时候跟家里人学过点皮毛,”秦玖越不卑不亢,始终保持不显谄媚的微笑,“齐总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您解解闷。”
不过一介小小秘书,竟敢主动提出与他对弈。若是换作平时,齐文泊或许会当此人不知天高地厚,早就喊保镖将人打发走,但此刻他却心血来潮——他想知道霍连山感兴趣的人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尤其是对方亲自送上门来给自己羞辱。
齐文泊冷冷一笑,朝对面空着的位置抬了抬下巴,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秦玖越坐到他的对面,就着眼前残局继续,执白子后行。
事实证明,秦玖越敢提出与之对弈,还真有两把刷子,下手干净利落又毫不留情,屡屡将齐文泊逼上绝路,直至最终葬送全局。
即使对上棋艺堪称一流的霍连山,齐文泊也很少输得如此干脆,而且是在这么一盘黑子本占尽先机的残局基础上输的。
秦玖越勾起了齐文泊久违的胜负欲,此后两人又连续对弈两局,斗得难分难解各有输赢,但总体上仍是秦玖越占据上风。
缠缠绵绵三局下来,齐文泊对秦玖越不禁另眼相看,他难得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极其清浅的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却将脸上冷峻阴沉的气势完全化去。
“下棋赢过我的人不多,而且到最后都输了。”他意味深长道。
哪怕齐家有一堆极其出挑的儿女,哪怕齐家掌权人最为看好长子,哪怕谁都不曾看好出身寒微的私生子,他依然赢下了这场棋局,一步步爬到齐家掌权人的位置。
齐家长子曾屡次在围棋上赢过他,但最后也落得个满盘皆输的结局。
秦玖越直直对上齐文泊如刀的审视,空手接白刃,脸上瞧不出任何惧怕或胆怯,他淡淡一笑:“方才获胜不过侥幸,以齐总高超的棋艺,肯定能赢到最后。”
说罢,他站起身,朝齐文泊略一鞠躬,礼貌道别。
厉承本想带秦玖越到马房,转头就不见对方人影,找来找去找到了休息区,远远即看见秦玖越与灭门仇人对弈。
他顿时觉得有些无奈,又并没有感到很意外。
秦玖越与叶时璋有些地方莫名很相似,比如他们都对自己过分的苛刻而冷酷,很喜欢将自己暴露在恐惧之中,越是感到恐惧,越是逼迫自己面对。
越是畏惧仇人,越要接触仇人,这是秦玖越此刻在做的。
厉承对此心知肚明,他在远处耐心等了许久,直至秦玖越从休息区走出来,他方才迎上去,一手握住对方的手,手背与掌心接触,触及一片冰凉。
“赢了吗?”
他双手握住秦玖越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
秦玖越任由他握住,并且在这阵暖意中逐渐找回实感,他说:“有赢也有输。”
厉承露出白齿笑了:“下一次你会大获全胜的,我有强烈预感。”
不管任何时候,只要看到厉承这堪比太阳的笑容,秦玖越整个人就莫名亮堂起来。他眼睛微微弯起来,也跟着厉承笑了:“承厉部贵言。”
“不说那些扫兴的,”厉承笑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秦玖越的手,往马房那边走去。秦玖越瞧着他后脑勺随风扬起的发丝,仅剩的那点儿雾霾也随之一扫而空,他在心里暗暗笑着道一声,傻样儿。
厉承一见到骑师就送开与秦玖越牵着的手,上前与之亲热地打招呼。负责接待他们的骑师生得高大英俊,肢体接触和言语间都表现出与厉承的亲近,看起来应该相当熟稔。
秦玖越不作声,将他俩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向来在外人面前情绪管理很好的他,此刻脸色却不自主透出了明显不善的冷意。
大学那会儿他们相恋,厉承总是绕着秦玖越一个人转,总是表现出一副不能没有他,一旦没有他就会发疯的样子。他看似是被束缚被牵制的那一方,实际上却习惯且享受当厉承的唯一。
这是连秦玖越自己也没有察觉且至今改不了的想法,或者说他隐隐知道这一点,但他并不想在自己面前承认。
厉承与骑师打过招呼,说他自己去看马就好,三两句就跟骑师道别。
“怎么不让人带路?”秦玖越终于吭声。
厉承重新牵起他的手,握在手里来回摩挲,然后就笑了起来:“我要真让人带路,这醋味整个马房都闻得到了。”
一听这是在说他吃醋,秦玖越不悦地皱了皱眉,但他没有嘴硬否认,只是沉默以对。
厉承看出他的拧巴,又是一笑,没皮没脸地凑到他身边,孩子气般撞了撞他的肩膀,说:“其实我对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只有对你才是特别的,这一点从大学但现在一直没有变。”
秦玖越被这句话取悦了,他嘴角浮现清浅笑意,嗯了一声:“特别没脸没皮是吧。”
厉承当即接上他的话:“嗯,也特别喜欢你。”
秦玖越点头:“还特别油嘴滑舌。”
“我这个看人的,”厉承再接再厉,“对你我怎样都可以。”
秦玖越没再搭理这家伙,省得他越来越起劲。
厉承带秦玖越去认识他的马,马像极了主人本人,长得特别英俊神气,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字,猎鹰。
秦玖越没忍住笑出了声来,给一匹马冠以猎鹰之名,的确很像是随心所欲的厉承会做的事。
厉承看他笑了,唇边衔着的笑意随之更深了,他逗他说,其实这匹马叫九月。
“五六七八九的九,月亮的月,”他看着秦玖越说,“九月。”
那是秦玖越小时候的小名。
见秦玖越不说话,他又继续道:“我总想驯服烈马,但驯服了又觉得太可惜了。”
秦玖越回他说:“那你就放他自由。”
“可不是嘛,我也觉得他自由了更好,”厉承盯住他的一双眼睛,目光渐而深邃起来,“等他真正摆脱束缚重获自由,我只求他可以偶尔光临我的私人草原。”
这家伙无时不刻,逮着机会就说不害臊的情话,秦玖越有时候还真拿他没办法,尤其是这种情况下通常会心跳如鼓,比方说现在此刻。
“以前年纪小以为爱就是占有,总是凭个人意愿将他圈在我的草原里,即使我知道他喜欢我且纵容我这样做,所以有段时间我被宠坏了变本加厉,”厉承说,“现在我长大了,知道爱意味着什么,只求他偶尔累了就在我这里放纵或休息,我就会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秦玖越有点受不了这样的真心话,以及厉承这样深情的眼神,他开口阻道:“厉承你……”
“嘘,你让我说完,”厉承摇摇头,笑容带上几分请求的意味,“难得我今天有倾诉欲。”
秦玖越没抵住他这无形的撒娇,默许他继续说下去。
两人骑着马在马场上溜圈,厉承慢慢说起来:“其实,我还真试过给马取名九月,或者说离开你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患上了一种莫名的病症,我会给所有我知道的事物命名为九月,会满世界寻找你的影子。”
“那种病怎么说呢,就像是经历了盛夏之后无比怀念以至于无法适应当下的病,我跟我当时的心理医生说这叫九月病,”厉承想了想,为自己过去的傻忽而一笑,“尽管每年盛夏我的激素水平会变得很不稳定,经常进入失去理智的易感期,倍受失眠和头疼的折磨,但我依然热爱着这样折磨我的盛夏,依然希望盛夏永远不要有结束的那天。”
“九月就是我的盛夏。”他轻轻道。
秦玖越心头猛地一跳。他骤然记起一些往事,记起父母为何给他取名九月。
父母彼此是青梅竹马,从小就形影不离,长大后毫无悬念地恋爱结婚,美好得犹如童话。在这个到处充满诱惑,分合都不算稀奇的圈子里,他们的故事显得格外难能可贵。
他们第一次见面即是在盛夏刚结束的时候,煦风吹来夹带几分清爽凉意,果园树上硕果累累。父亲从前经常跟他详细描述那个初见的场景,说母亲那会儿小小一只,居然敢赤着脚爬到院子里的树上摘果子。看他在树下看愣了眼,母亲还扔他一个果子,漫出天真笑意,说这是请他吃的,吃了就都是共犯,不许把她爬树摘果的事说出去。
“所以呢,你的小名就叫九月了,”母亲摸摸秦玖越的头,语气异常笃定,“九月,你要永远记得,你是爸爸妈妈爱的结晶,爸爸妈妈会永远守护你祝福你。”
父亲双目含情,微笑着看向母亲,那时他的眼神让秦玖越印象深刻,像是在看什么无比珍视的宝贝。
那就是所谓的爱。
因此,秦玖越从小就无比确信,他是诞生于爱与祝福的宝宝。哪怕遭遇横祸,父母皆丧,但他们一家人有过的爱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诞生于爱里的人,必然能逢凶化吉,事遂心愿。
后来,秦玖越在厉承看向他的目光里找回了这种熟悉的感觉。
哪怕厉承不说那些动听的情话,他也知道且确信,厉承爱他。
听着厉承的话,想着爸爸妈妈,吹着微凉的风,时光在此间如同潺潺溪流淌过心底。秦玖越眼眸不禁流露柔软的笑意,他说:“劫后余生我给自己改了一个新的名字,冠上母亲的姓和父母给我的小名,不过算命先生给我换了个字,说这样会坚固人的气质和信心,让命格硬一点,”
这是厉承头一回听到的故事,他不禁愣了愣。
其实说起来也挺可笑的,秦玖越自认为并非迷信之人,却妄想通过改字坚定复仇的决心,保佑复仇旗开得胜。回头才发现,一直支撑他走到现在的并非所谓坚硬的命格,而是爸爸妈妈和厉承给他的柔软的爱。
在父母离开了许久后,厉承骤然出现在他生命里,将曾经有过的美好的情感体验重新悉数带回给他。不知不觉,厉承已经取代了他去世了的父母,成为迄今为止人生里陪伴他走过最长旅程的人。
秦玖越的心忽上忽下,砰砰跳动,厉承患有九月病,他何尝没有厉承病,他们俩都病得不轻且死性不改。
“等这个冬天过去,”秦玖越抬头望向蔚蓝如洗的天空,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挖出心底最真实的那句,“以后一直都会是夏天。”
他还是忍不住给出了承诺,哪怕复仇尚未成功。
听到这话,厉承木了好一会儿,像是被镜头定格了一样,突然噗嗤一下就笑了起来,还情绪难以抑制地策马狂奔了两圈,不顾形象地朝天空大声鬼哭狼嚎,发泄一通才重新回到秦玖越这儿。
秦玖越跟看小孩胡闹似的,一脸无奈又温柔,还有些莫名其妙:“你没事吧,要不我们约个心理医生?”
厉承摇摇头,非常自豪地宣布:“不用,我这病不治了。”
秦玖越笑了笑,骑马而去,没搭理这大傻子。
第59章 遂愿
叶时璋本打算与卓霈宁在度假村待上至少一个星期,陪他到处逛逛散心,然而这计划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乱了。
某天清晨,秦玖越敲响他们的房门,素来遇事不惊的他竟神色慌乱。
他开门见山道:“夫人出事了,需要您立即去疗养院一趟”
从他神色中隐约可知这次十有八九是大事,卓霈宁立即转头看向叶时璋。
叶时璋表情却很淡然:“知道了。”
赶去疗养院的一路上,他们才知道是赵慕卿病情恶化。她身子向来虚弱,丈夫和长子相继去世的这些年来也是持续精神不佳、疾病缠身,一日不如一日,哪怕在叶家顶级的医疗资源加持下也只是勉强吊着一条命。
“夫人拒绝接受治疗,说一定要见你。”秦玖越一边开车一边说。
卓霈宁听罢,微微皱起眉来,他不禁握住叶时璋搁在腿上的手,用力地紧了紧。尽管对方从方才开始就表现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然而越是如此平静,卓霈宁就越是心感不安。
似乎洞察卓霈宁所忧心的,叶时璋侧过脸看向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还反握住他的手。
“没关系。”他说。
等赶到疗养院,赵慕卿的主责医生一见叶时璋来了,立即迎上来与他说起赵慕卿的情况,说着说着就不由得显出一脸沉重:“夫人情况很不乐观,加上她求生意志不强,估计——”
说到这里,他就没继续说下去了。
叶时璋接过主责医生手里的化验单扫了几眼,他也是学过几年医的,知道这些数值意味着什么,尤其是病人本身还不想活了,不愿意配合医生治疗。
“我明白了。”
他说完就大步流星走向病房,卓霈宁犹豫着该不该跟着进去,叶时璋看出他的心思,无奈地勾了勾嘴角,牵起他的手:“想进来就进来,不过这些事可能不那么令人愉快。”
“你就让我陪着你吧。”卓霈宁上前抱住他的手臂,软声道。
叶时璋看他抱住手臂就跟个贴心小棉袄一样,眉眼柔和舒展,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才推开了门。
赵慕卿正躺在病床上阖着眼,宽松病号服盖住其枯萎残躯,让人错觉这里面只剩一副毫无生气可言的骨架。走近细看,对比上次她苍白憔悴了许多,双颊都凹陷下去,如同一朵濒临枯萎的花,只等时间抽走其最后一丝精气神。
赵慕霖守在病床前,熬得眼眶通红,依然紧紧攥着赵慕卿的手,怕极了唯一在世的亲人就这么撒手人寰。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眼里只有奄奄一息的赵慕卿,以至于病房里多了两个人也浑然不觉。
叶时璋走近赵慕卿,站在病床前,垂下眼睛看着她,仿佛能透过肉眼看到她的生命力正随着一呼一吸逐渐远离这副躯壳。
这不是叶时璋第一次见证亲人的死亡。此前他已经相继送走生父和同胞兄弟,或许正像众人所言,他天生命格硬克亲,注定孤独终老。
赵慕霖总算注意到叶时璋携眷来了,赶紧凑到赵慕卿耳畔说:“姐姐,时璋他来了,姐姐,你看看。”
赵慕卿疲惫地半阖着眼睛,并未真正睡去,浑身病痛折磨得她不得安息,脑海一片混乱,过去几十年往事如走马灯不断回放。赵慕霖一声呼唤将她从天昏地暗的状态中勉强拉回来,她第一眼便看见站在床脚的叶时璋,身旁挨着的应该他第二段婚姻的结婚对象。
对了,听说好像是卓家那小孩,都长这么大了。
她并未出席叶时璋的婚礼,也不记得上回发病时伤及卓霈宁,这是她清醒状态下头一回见到长大后的卓霈宁。
那孩子小时候漂亮又乖巧,作为卓家独子备受宠爱,那时候她虽然嘴上开玩笑说撮合那小孩和年龄更相近的叶时璋,内心却并不是这么想的——卓家独子定要与更好的相配。她暗暗动过心思,倘若等那小孩长大而叶时钰还没结婚,就撮合他俩在一起。没想到最后长子不在了,反倒是卓霈宁跟她小儿子成了,令人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啊。
短短几秒思绪翻涌不断,赵慕卿胡乱想了一通,大概人之将死,身体和思绪便完全不受控制。她一直盯着叶时璋,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从未认识过自己的小儿子似的。
长子出事后,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无法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终日精神恍惚,情绪混乱,还真就信了佣人之间流传已久的说法,说叶家二少爷八字命硬,历劫不死但冲克六亲。
她并非迷信之人,换做平时根本不信这胡说八道,然而失去叶时钰这份痛苦太过沉重,时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甚至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窒息感。她渴望找到这么一个理由,好转嫁她这份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于是,她找到了彼时尚无还手之力的叶时璋。
每当她看着叶时璋,总会不由自主想,如果非要死一个,为什么偏偏是她一手带大、关怀备至的长子,而不是半路回来、怎么也养不熟的小儿子——人心肉长又都是偏心,她无法抑制这残忍而阴暗的念头如野草般疯长,放任其久而久之便长成了参天大树,树根虬结深扎于心底,直至生命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