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既来脚步一顿,然后用力踩踏地面几片干枯的树叶,弄出些沙拉拉的声响。
李则安果然听到,甚至都没回头,就背对着来人开始穿衣服。
谭既来也很礼貌地步伐放慢,给他足够的时间。
等他到溪边的时候,李则安早就穿戴好,正蹲在岸边搓洗着手臂。
“早。”谭既来笑。
李则安“嗯”了一声,取过搭在背包上面的白毛巾擦手。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长直,关节微凸,不会过于秀气,也不会过分刚硬。
“啊,好想洗个澡,”谭既来拉扯领口透气,“我都臭了。”
这绝对不是开玩笑,九月的湘西,闷热潮湿的森林,不用俩小时人就发酵了。
李则安耳朵有一层很淡的红。
他收好自己的东西:“这里可以洗。”
谭既来看看这条小溪,近岸处水浅,大约能没过脚面。
往里渐深,但最深处也就一米,没什么危险。
李则安拉好背包拉链,准备离开。
谭既来赶紧说:“那我洗一下,别让左伊过来。”
对方点头:“但尽量快。”
“嗯。”
李则安走后,谭既来脱了衣服,赤脚踩入水中。
这水清清凉凉,流动的溪水从他腿面滑过,酥酥麻麻有点痒。
他低下身,用手往身上撩水花。
等身体适应了水温,他慢慢往前淌去。
两天了,终于能痛痛快快洗个澡……
他深吸一口气,全身投入水里。
在水下,他瞧见一尾尾流光溢彩的小银鱼从石缝中穿出,又没入石缝里……
胸口渐闷,谭既来猛地起身,溪面“哗啦”一声,他的头发在空中甩出抛物线型的水珠。
他没注意,刚才那几尾银鱼又从他脚底的岩石间隙中钻出来,上翘着鱼头望着他右手那几道红,定在水中摆尾。
谭既来洗完后正心情舒畅,然而拿过自己的衣服一闻……呕!
他果断扔水里荡了两下,殃及一串可怜的小银鱼,劈头盖鱼脸被他的臭衣服闷了个结实。
虽然李则安让他尽量快,但他实在没办法让自己干干净净的身体钻进这酸馊的布料里。
把T恤和短裤过了两遍水,废了好大劲拧干,两条胳膊一边搭一件过风。
夏秋的清晨微风习习,太阳温暖的光洒下来,处处是轻柔。
所以衣服咋可能干得了……
暴晒才能速干……
纯棉衣物吸饱了水,在人肉晾衣杆挂了一刻钟,还是湿漉漉的。
远处林子里仨人,左等右等,都没把谭既来等回来。
谭斌一夜没睡,脾气正炸:“他干嘛呢,咋还不回来?”
李则安抿一口水,食指无意识地在壶口“嗒嗒”敲着:“不知道。”
谭斌脚蹬着凸起的老树树根,没好气说:“洗个漱半个小时,他是一颗牙一颗牙的在刷吗?”
“催催,”左伊盯着一台仪器,看了几眼说,“39,快到了。”
其实李则安早就想去看看。
然而他站起身,又犹豫了。
谭斌看他迟疑,踹了一脚树:“你不去我去。”
李则安眼睫毛细不可查一颤:“还是我去吧。”
他过来的路上一直没看见谭既来人,只能看到他丢在岸边石头上的黄色毛巾。
李则安眉心缓缓凝聚,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最后干脆大步奔来。
等他跑到小溪旁边,余光感觉到左侧什么东西怪怪的。
一侧头,谭既来掩身树后晾衣服的清奇姿态,猛地扑入他眼睛。
情绪平淡如李则安,都瞬间张大了嘴:“你这是……”
李则安受过特殊训练,行动举止哪怕是跑步动静都很小,以至于谭既来跟本没听见他的脚步声。
直到他站在背后开口,谭氏晾衣架才错愕地回头。
彼时谭氏晾衣架全身连条底裤都没挂在身上。
他两只胳膊平举,一条搭他的T恤,一条搭他的短裤内裤,外加双手各提一只船袜,面朝东南迎接朝阳。
“你怎么来了?”谭既来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脸上肌肉乱抽。
他想收起自己的奇葩姿势,但手臂缩了两下后,他发现自己不晒衣服,顺势就得转身面向李则安。
可他啥都没穿啊。
坦诚相见,岂不是很尴尬?
僵硬两秒后,谭既来干脆伸直手臂,抬头挺胸,继续拥抱太阳……
李则安捏着水壶的手指青白,强忍笑意:“打水,顺便看看你怎么还不回来。”
谭既来喉结滚动,用背影抵挡尴尬。
李则安站在他背后,又上下打量他两眼,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无视谭既来想结束话题的肢体语言,轻轻开口:“你知道基督像吗?”
“什么基督像?”谭既来脑子正僵,然后慢吞吞反应过来,“巴西里约山顶那个?”
“嗯,”李则安终于笑出声,“你跟他造型差不多。”
清晨柔软的阳光罩在李则安身上,朦朦胧胧的,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澄黄的光晕。
他在光影里弯着眼睛噙着笑。
“去打水。”谭既来恨不能钻到石头缝里。
李则安“嗯”了一声,往小溪边走去。
趁这功夫,谭既来火速套上裤子,又囫囵钻进T里。
李则安早就灌满水,直到背后动静小了,才转身。
树荫下的谭既来,衣服湿得厉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清弱的身板。
只有头发,大概是甩过,结成杂多飞扬的细缕,还挺蓬松。
这样子让他想起小时候给家里养的金毛洗澡。
狗狗一到浴缸里,大大的身体瞬间缩水,只剩下单薄的骨架撑着蓬松硕大的脑袋。
他盯着滴水的衣角:“你不难受吗?”
谭既来胡乱“嗯啊”,两只手攥着短裤腿儿,又拧出一把水。
李则安刚想说不着急你慢慢晒,上衣口袋却突然传来“滴滴”两声。
谭既来好奇地望了望他胸口,透过深灰的衣料,看到一个小红点很有规律地在闪动。
李则安改变说法:“我们要走了。”
谭既来意识到“我们”指的是他仨,不包括他。
他有点慌:“那我怎么办?”
李则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盘,又掏出两块压缩饼干,递到他手里。
他说:“顺着小溪,往西南十度左右走,俩小时你就能出去。”
谭既来盯着他的眼睛:“我不会又碰到什么东西吧?”
李则安忍不住笑了笑:“倒霉也有极限。”
“难说,”谭既来声音发软,带了几分恳求,“能不能送我出去?”
李则安想都没想:“抱歉。”
他拒绝地生硬又干脆,不留余地。
这让谭既来意识到,其实自己跟眼前这个人并不熟。
他担心出去的路上碰到什么怪物,或者碰到什么坏人……然而他们仨也不见得就是好人。
他们国别未知、目的未知,但总之肯定有什么特殊使命,他掺合深了恐怕只有危险,没有好处。
真被他无意间知道了什么,很难说他们仨会把他怎么办。
他脑海里又浮现昨天他们跟黑衣人打斗的场景。
他可禁不住他们这么收拾。
于是他沉沉叹气,不知在问自己还是问别的谁:“我他妈这是造了什么孽……”
尽管对他们仨也充满畏惧,但等李则安真的离开后,谭既来就跟开车没系安全带一样,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安。
以他的战斗力,无论碰到僵尸还是那群黑衣人,恐怕都只有乖乖交命的份。
心里空落落的发虚,没底。
太阳升的半高,阳光也逐渐热烈。
谭既来捏着金属盘,开始找出路。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他判断好方位,一边啃压缩饼干,一边往前走。
这两天他最盼着的,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真的一步步离开,他反而觉得哪里有些牵绊和留恋。
“我他妈疯了吧。”
谭既来甩头,“啪啪”轻抽自己脸颊。
他一贯自诩文人,很少骂娘,这两天倒是越骂越顺嘴。
参天的大树挡住了逐渐炽热起来的阳光。
他穿梭其中,享受着斑驳树影下的阴凉。
森林里的小动物们轻快地跑动起来,有松鼠、有山猫,有几只大胆的,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
谭既来嘴里发出“啧啧”声逗弄着它们,那几只就跟听得懂一样,屁颠屁颠在他身后跳的越发欢快。
万物有灵。
然而这灵气很快止住。
不知道咋回事,那几只小动物突然立起来,警惕地朝前方望了两眼,然后转身“嗖嗖”逃窜。
谭既来见状:“……”
不是吧……
他紧张地握紧指南针,做好遇到紧急情况把它当武器的准备。
但又有点不舍,于是他蹲下身,摸起一块石头。
而前面的树杈上,猛地跳下来一个灵活矫健的黑白色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家人们,抽查知识点,森林里能看见光线的线条是由于______效应?
其实两个大男人坦诚相见没啥的,主要是两人心里有鬼嘿嘿。
这个黑白身影之前提过几嘴,但是你们肯定猜不到是谁哈哈哈哈哈。
跳下来的人是个男的,面相六十来岁,个头不高,留着偏分短发,大半都是灰白。
他眼神精悍,嘴角下垂,法令纹很深。
男人从树上跳下来,身手明显也不好惹。
但好消息是,这应该是个中国人。
说来谭既来都觉得好笑,他在祖国母亲的土地上,碰到自己人,居然觉得很幸福……
谭既来得出他是中国人的结论,倒不是根据长相啥的,因为看相貌,李则安三人也是黑头发黄皮肤,只要不张嘴冒鸟语……还有左伊同学别开口,一般人察觉不了他们的异样。
他认定来人是同胞,主要是这老爷子身穿白色对襟褂子和黑色宽松长裤,脚蹬老布鞋,手提太极剑,太像什刹海旁提笼架鸟京市老大爷了。
两人面面相觑。
片刻,老大爷开口:“谭既来儿?”
谭既来眼神一亮:“您是?”
“我秦颂。”
谭既来瞠目结舌,呆滞几秒:“秦?秦?秦教授?”
怎么道骨仙风的?
而且都这把年纪了,不在家里颐养天年,还玩这玩命的专业呢?
真不愧是神学教授,自带仙气……
啊不对啊,孟桐也是神学老师,人家就玩哈雷机车,满身街溜子气……
神学,神·他妈神经病集合·学……
秦教授点点头,皱着眉头瞅他:“小孟他们找了你两天了都,你怎么在这儿呢?”
谭既来听着这话就逆反,合着还是他添麻烦了呗?
谁他妈愿意在这里啊!
然而面上,他还是挂着一贯乖巧温顺地微笑:“说来话长。”
“那就别说了,”秦教授用脸指路,“先去找小孟和小陆。”
谭既来被噎住:“fine……”
跟李则安他们待了两天,谭既来也开始拽外文表达心境。
秦教授嫌恶地瞪他一眼,看样子很反感他说鸟语。
其实谭既来也讨厌,鸟语真他妈难学。
秦教授走在前面,步履轻快,大红的剑穗子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
谭既来跟在后面,磕磕绊绊,不时用指南针确认方向。
孟桐和陆瑶所在的方向,恰好是李则安给他指的出森林的方向。
谭既来盘算着找到孟桐陆瑶,请他们送自己出去,航班凑巧的话,今晚就能回京市。
终于要回家了!
谭既来是个很乐观的人,并且容易盲目乐观。
他和李则安都没意识到,人一旦倒霉起来,是没有极限的。
两人左拐右拐,穿出林子往一座山上攀爬。
再抬头眯了眯眼睛,谭既来觉得这个山头有点熟悉。
片刻后他愣住,这不是昨天李则安他们爬的那个有山洞的山吗?
这么说来……谭既来喉结滚动,弄不好他们又能遇上。
总是在重逢。
“孩子,”爬在前面的秦教授向下伸手,“上的来吗你?”
这荒山未经开发,杂草丛生,陡峭险利,谭既来爬的还真费劲。
“我谢谢您。”谭既来咬着后槽牙搭手过去,借力往上爬。
秦教授有这把年纪的老年人的通病——唠叨。
他把他拉上来后,开启了话匣子:“你们这代人,体质真不行。”
“缺乏锻炼。”
“都应该拉出去拉练。”
“白白净净的,哪像是男孩。”
“细皮嫩肉跟小姑娘一样。”
谭既来知道京市老大爷们都多能叨逼叨,很有经验地装聋子。
昨天他看到的山洞在山的另外一面,此时他跟秦教授爬的是山洞背面。
果然爬到半山腰,秦教授带着他开始横绕,摸索着去找洞口。
秦教授以为他不知道,解释说:“前面有个山洞,小孟他俩就在里面。”
谭既来下意识问:“洞里有什么?”
他隐约听懂李则安他们仨在讨论这洞里有什么东西。
并且他也怕进去之后,再见到一群“友好”的僵尸兄弟们。
秦教授握着太极剑的手关节青白,默了两秒后说:“我也不确定,去了就知道了。”
谭既来抓紧金属圆盘,这话说的他又开始紧张了。
秦教授话毕,看样子也有点不安。
他顿住脚步,回头问谭既来:“你是党员吗?”
“啊?”谭既来没想到他这么问,愣住一秒,然后摇头,“不是。”
秦教授瞪他一眼:“难怪思想觉悟差劲。”
谭既来小声辩解:“也没那么差吧。”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硬着头皮跟来了,精神可嘉好伐?
秦教授抿了一下下垂的嘴角,拉成一条直线,开口道:“开个玩笑,你挺棒的。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
“您说?”
“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
谭既来也抿了一下嘴。
其实他也不信。
如陆瑶所说,一切超自然现象背后,必然有其科学原理。
所谓灵异,只是原理还不为人所知罢了。
谭既来忽然对神学这个专业,肃然起敬。
如果不需要他拿命来搞的话,就更好了……
两人绕了大半,终于走到洞口。
那洞口在山脚下看着小,真走上来了,又宽又阔,明明就是个隧道口子。
甚至当中还有四五级粗糙打磨的青石板堆砌的台阶。
台阶旁边,有一个斜坡,就像是现代设施中的无障碍通道一样。
洞口设计的挺人性化的。
“这真的不是人工建的吗?”谭既来摸着洞口的墙壁,拨开青苔,底下残留几道刀劈斧砍的痕迹。
秦教授闻声走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我哪儿懂。”
“您不懂?”谭既来犹豫两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质疑,片刻后他还是选择开口,“您不是教授吗?”
神学教授连这个都不懂?
秦教授扬了扬手里的太极剑:“我会武功就行了。”
谭既来张大嘴巴:“您会武功?!”
神学包罗万象啊。
别说,要是神学专业教武侠小说里的武功,他还挺想学学的。
“不然我来干嘛?”秦教授一脸看智障的表情,“来这鬼地方旅游?”
谭既来目光渐渐崇拜,然后崇拜变成变态:“您会哪种?太极剑,您张三丰?那您内力厚不厚,轻功会不会?”
真要是会轻功,牛顿的棺材板子彻底压不住了吧。
但是自打发现僵尸这玩意儿真的存在,就算秦教授现在说他会乾坤大挪移、降龙十八掌,力拔山兮刀枪不入,谭既来也信七八分。
“孩子你是不是?”
秦教授盯着他的脑门儿,一脸怜惜。
谭既来被他看得浑身不适,仿佛被人质疑智力:“是啥?”
秦教授“啧”了一声,背着手摇头进洞。
洞里很黑,秦教授从他对襟褂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不锈钢色的哑光手电筒。
这老古董,还是那种用一号电池续航的,一下子把谭既来的记忆拉回儿时。
这秦教授不是穿越的吧?
而看清秦教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牌子后,谭既来当即给他“确诊”。
好久不见——诺基亚。
“有信号吗?”
“没有。”
“那您拿手机?”
“拍照。”
谭既来顺着老式手机的摄像头抬头,见手电筒的圆光打在前方山洞顶部。
洞顶四道细链垂下,两两一组,挂住两块长方形的金属牌子。
那俩牌子悬在人头顶上方约30公分,谭既来伸手就能抓到。
只是蒙了厚厚一层尘,掺杂着蜘蛛网,有点脏。
他眯着眼睛,隐隐约约能看出来左边的牌子写着“更衣室”,然后画着的“直行”方向的箭头。
而“更衣室”牌子右边那块,写着“吃堂”俩字,箭头指向右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