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耸了一下肩。
谭既来几乎站不稳了。
他浑浑噩噩被爹妈带回家中,剥夺家门钥匙,不允许外出。
直到高中开学,单位工作日渐繁忙,谭航和姜淑云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看着他。
二月底,河边的绿树开始发芽。
冬天明明过去,但是春天没有来。
好像一夜之间,所有谭既来熟悉的人都不见了。
暗线六人如同从没出现在他生命里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深夜做梦时,不知道是睡得沉、梦的离谱,还是浅眠、大脑活跃,谭既来好几回梦到现实中发生的一切,其实是他第二重梦境。
好像从来没有鬼森林的偶遇。
好像后来的经历都是假的。
如果不是无名指戴着那只素圈戒指,如果不是书包里多了把黄铜钥匙,如果不是他控制不住、隔三差五去银行查一次工资卡余额,时间一长,谭既来大概真的会认为过去半年是一场梦。
谭航和姜淑云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开明,但是开明的程度,也十分有限。
他们开明地理解儿子喜欢另一个男人,不开明地无法接受他一直喜欢男人。
“相信我们,你只是一时冲动。”
姜淑云很熟练地跟他谈话,就像在学校里处理学生早恋。
谭既来没有辩解,没有反驳,随意谭航姜淑云如何理解。
直到他们得知李则安清楚他们收看了NBA的转播,无可避免地开始质疑李则安离开的动机。
理性最大限度的克制,是控制他们没有直接说出来。
可惜他们满脸写着“他不敢面对,所以抛下你逃离”。
在他们眼里,他们的儿子是那场荒唐恋爱的可怜受害者,被人欺骗感情,却还傻乎乎的等着那人回来。
谭既来尽可能地忽视他爸妈的心疼。
不知道哪一天,他们驱车经过一片家属区时,他忽然没忍住。
“他不是故意的。”
谭既来望着车窗外。
谭航和姜淑云对视一眼,双双沉默。
谭既来:“如果有任何可能,他绝对不会让我一个人回来面对你们。”
“他不舍得。”
“我相信他。”
车里安静如无人。
只有胎噪和外面的喇叭声。
过了好久,谭航才叹气:“小来,你可以骗我们,骗所有人,但是你唯独骗不了自己。”
谭既来:“我不是自欺欺人。”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二月底,北通大如期开学。
谭航姜淑云亲自开车送谭既来到学校,担忧地目送他走进校园。
“小来,你是大孩子了,要知道什么最重要,”谭航开后备箱,拿去那只黑色光面拉杆儿箱的时候,姜淑云拍拍儿子的肩膀,“上课认真听讲,好好读书,发几篇哲学论文最实际。”
谭既来笑的无奈。
他不读哲学很久了。
他拉着那只陪着他经历很多事情的拉杆儿箱走进校园,经过物理楼,绕过篮球场,转身从另一个校门出去,打车去了京大家属区。
设计师联系不上李则安,前天联系到他,询问什么时候动工。
谭既来想了很久,决定无限期搁置。
他从来没有这么需要安静又私密的空气。
家里保持着他去美国前的样子,冰箱冷冻室里,还有几包小笼汤包。
因为长久无人,年前下单、年后发货的快递,全部堆在看门大爷那里。
有天晚上大爷突然看到家里亮灯,气急败坏前来砸门。
“一个月了!”大爷怒,“传达室是专门给你们家收快递的吗?有没有点公德心?”
谭既来一边唯唯诺诺地道歉,一边拉着小推车运了三趟。
这批快递里,有他念叨过的香薰,有他喜欢的预制菜,还有他们一起选了半天的钟表。
他把香薰放在玄关,预制菜都坏了,填满垃圾桶。
钟表需要重新往墙上钉钉子才能挂装,他找了半天,终于翻到榔头。
他从来没干过这种活,砸到了手指。
包扎的时候,纱布没有道理地浸润几滴水。
谭既来愣了,摸了下眼睑。
然后愕然发现自己流了好多泪。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课多,更得晚了点。
有点伤感,不要难过~
人一旦忙碌起来,就像病人注射了麻醉剂。
区别在于,麻醉剂是被动注射,投入繁忙的工作,是谭既来的主动选择。
他还在的时候,谭既来口口声声说“下学期我就要好好读书”,脑子里全是跟李则安这样那样的计划,学习和读书排在他规划的末端。
现在,他日夜不停的学习、读书、科研,沉浸于其中,寻求脆弱的安宁。
所以麻醉剂的比喻并不准确,更为恰当地来说,谭既来像个酒鬼,酗一杯名叫繁忙的酒。
他这个专业也离谱的很。
他正经的导师孟桐搞医学的,对物理一窍不通,没办法指导他的科研工作。
他被超研组协调分给杨教授带,还有好多时间,泡在霍教授的实验室。
教授们做理论和计算,谭既来更多的是做实践。
他频繁出差,往来于京市和长市,出没在曾经那么恐惧的鬼森林。
这里已经在超研组的努力下,建起了天然的实验室。
从长湖到孟桐所说的闭环小溪,警察设立层层关卡,阻止当地人和游客发现其中超自然的现象。
他拿着学生证,一路绿灯。
每次他出差,谭航和姜淑云都很紧张,没有根据地胡乱怀疑。
他们不至于明说,用言语中伤两个小孩,只是满脸忧心忡忡,含蓄地表达他们的态度。
不知是否故意,他们使用无形的亲情绑架谭既来。
因为他们儿子心软,看不得他们夫妻常年闷闷不乐。
他们在期待,希望谭既来出于对父母的心疼,放弃什么妥协什么。
然而没用,时间一长,谭航姜淑云发现,更加闷闷不乐的是谭既来自己。
他连自己都调整不好,没有太多精力照顾他们,即使他有这个心思。
谭既来确实有心无力。
他明白那件事从发生以来,他家就跟被诅咒了一样,哪怕在全家最开心的时刻,三人心底都隐隐不安,笑意不达眼底。
底色被泼了墨,快乐都变得不真切。
他意识到自己从前的幼稚。
他还曾想过,姜淑云毕竟认识李则安的妈妈,还那么崇拜喜欢,如果得知李则安是当年那个可怜的小男孩,或许会对他怜惜一点。
凭借这一点怜惜,他们两个未来的路可能没有那么难。
但他低估了母亲对儿子的爱意。
李则安是谁都不行,就是秦英本人复活,站在姜淑云面前,都不可以“毁掉”谭既来的人生。
有一次家里气氛到某个点,姜淑云问他,世界上那么多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到底为什么喜欢男生。
谭既来想了很久,认真思考原因。
好像跟男女没太大关系,他整颗心就是装满李则安这个人。
也许过去二十二年他一直顺风顺水,波澜无惊,进入鬼森林后,强烈的刺激激发了他全部的感情。
恰好在这个时候,在他感情最充沛的时候,每逢生死关头把他护在怀里的人都是李则安,所以无形中,他重塑融入进他的骨血,变的不可分割。
也许他就像胖周一样,特定吃某一套。
谁都搞不定又轴又憨——憨往往意味着轴的可怕——的胖周,但是马微可以。
只要马微垂着眼睛,柔柔弱弱几句话,胖周立马缴械投降,整个人无脑地听从媳妇儿。
带入到他这里,只要他感觉李则安的委屈,瞬间心疼死。
但都不对。
暗线三人组都保护过他,左伊也曾在僵尸手里捞他一条命,他也没有片刻对她动心。
他在知道他凄惨身世、剧烈地心疼他之前,就已经很爱他了。
姜淑云还在等他答案。
谭既来笑了一声:“耽于美色吧。”
姜淑云愣了。
谭既来很认真:“他超级帅,不是吗?”
他喜欢李则安被他吻到呼吸紊乱、短暂失去理智的样子,喜欢看着他缩在沙发角落,半睁着的眼睛,流露出一点点的可怜。
他最喜欢酌情的三个月,在他刻意的使坏中,李则安每每闭着眼睛,指关节泛青努力克制,最后把他推开,不越雷池一步。
他奇怪的趣味和征服欲被满足,非常享受某种强大又克制的爱意。
也不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全盘沦陷。
鬼森林的科研工作枯燥无趣,谁他妈知道自然在发什么疯。
不过23年底,地质专家通过探测,在地下找到一处巨大的银矿。巧的是,就在他记忆中那座带着山洞的小山附近。
谭既来学科基础和计算能力没有那么优秀,不可能像真正的物理学家那样从理论出发。
他走二百年前的科研路子,假设,求证,在实验中闭着眼睛摸索规律。
假设是含有大量Ag成分的小行星撞入鬼森林,触碰到了地下原本的银矿。超高速的运动中,能量爆炸,质量崩盘,在这里小范围的形成一个闭环。
小溪是闭环的表现形式,在看不见的力的作用下,呈诡异的形态流动。
或许还有其他闭环,谭既来长久地停留在鬼森林调查。
研二上学期末尾的一天,谭既来没来得及及时撤出,又撞见大批出没的僵尸。
他看到他们从水里爬出来,当即带着僵尸们往对面的小溪跑。
果然他不太熟练地游过小溪,冻得发抖,回头观察到僵尸们踏入水中的一霎那,沉底没了。
这是外界不受侵扰的原因。
僵尸们从闭环中来,到闭环中去,永远无法走出闭环之外。
他拿出笔记本,如实记录所见。
第一次,人类观测到僵尸出没。
这也是闭环的表现形式。
他向超研组提交到的报告,很快得到极大重视。
24年的春天,他的报告刊登在世界最顶级的自然科学杂志,超研组正式通过他,向全人类通报僵尸的存在。
一夜之间,谭既来的名字译成所有可能的语言和文字,传播到地球每个角落。
无数国家、机构、大学邀请他去做报告,媒体争相采访和报道这个亲眼见到僵尸的人。
他变得更加忙碌,谭航和姜淑云,也终于得知了他研究生期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们的儿子九死一生回来的。
而送他无数次生的机会的人是李则安,那个消失了很久的人。
谭既来24岁生日时,谭航和姜淑云终于认真地询问那段感情,努力去体会和感受两人之间的爱意。
大概因为掺杂着极浓厚的感激之情,他们的反对变得没有底气。
再后来,他们偶尔还会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
家里慢慢重归和谐。
外界的声音却因报告而变得嘈杂。
有人骂谭既来是骗子,觉得是自导自演的学术戏剧。有人深信不疑,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能存在。还有人找到商机,从中牟利,正经的那部分主要集中于文艺作品的创作和拍摄,僵尸片时隔三十年,重新成为热潮。
谭既来在争议中,迎来了次年的春天。
这是毕业的那年。
他的毕业论文,以严谨的科学计算,阐述了高维空间开启的可能和条件。僵尸或其他物种来自高维或平行时空,是完全可能的。
并且指导老师是杨霍二位教授,以及世界上其他顶尖物理学家,谭既来最权威的背书。
质疑声小了很多,大家在慢慢接受。
人类适应性极强,没多久风平浪静,所有人习惯了所谓僵尸存在。
反正根据研究显示,僵尸走不出闭环,谁在乎他们在不在。
有人甚至异想天开,想让国家搞一个旅游景点,肯定能吸引国内外超多游客……
这些跟他无关。
谭既来安心准备毕业材料。
终于到了毕业典礼那天,他是北通大最受瞩目的毕业生,风头无人能敌。
孟桐拿着毕业服给他穿上,又给他戴上帽子。
他拨着穗子,笑:“既来,读书三年,有什么心得体会吗?”
谭既来晃着手里的稿子:“都写在致辞里了。”
他无可争议地成为学生代表,登台致辞。
孟桐表情有些古怪,挑眉问:“你不会在里面控诉我把你骗到这个专业的事儿吧?”
谭既来“啧”一声:“那不好说。”
孟桐也不太在意,他从医学角度对神秘现象的研究,也把他捧上很高的高度。
如他所愿,俩人估计都能名垂教科书。
只不过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我名义上是你的导师,但其实没能指导你任何,全靠你自己努力,还有其他的物理学家的支持。”
他顿了顿,半真半假地说:“我承认,我不是个好老师,但是你是个很好的学生。”
谭既来张大嘴巴:“孟老师,原来您心里有数啊。”
昨晚他认真想了想,从开学到毕业,孟桐没做过一件帮助过他的事。
坑倒是挖了很多。
谭既来愤愤不平。
孟桐笑着掩饰尴尬。
他带着谭既来去毕业典礼,接受最盛大的祝福,庆祝一届学生的毕业。
典礼在下午,露天的操场,四周环满绿荫。
谭既来站在台上,左手边是半高的太阳。
现在是春夏交际,空气中带着淡淡的闷热。
他鼻尖盈满小苍兰的香,恍如身边有人在陪着他。
他握着话筒,素圈戒指和金属轻微碰撞,手腕上从古董市场淘来的风铃花造型的铃铛,借着音响发出空灵的声音。
他在前年清明又去了趟旧货市场,找到那个老板,买了他店里最后两只银铃铛。
“能帮我穿绳吗?”
谭既来仔细描述曾经那串红绳的样子。
老板抽出两根绳:“你看这个像吗?汉代的古董,市面上就这两条。”
谭既来:“……”
太能扯了,汉代的绳子能保留到现在???
他在手腕比划一下,恰好能绕五圈,也能穿银铃铛。
老板看他有想要的意思,继续可劲儿忽悠:“真的,是汉哀帝古墓里出土的宝贝,是帝王冕旒的缨。你知道冕旒缨是啥吧?就是汉朝天子带的皇冠旁边的红绳。给你透个底,当年我爷爷的爷爷下墓,亲自剪断揣身上当裤腰带带出来的,传到现在。”
谭既来愣了一下:“谁的墓?”
老板:“汉哀帝啊,是汉哀帝吧……反正我看你小伙子眼光好,卖你一百一根,你保准不亏。”
谭既来沉默,手指捋着那两条红绳。
老板捉摸不透,干笑着说:“帮帮忙,小兄弟,今天让我开个张吧。”
谭既来垂下眼睛,又想起那个人。
清晨深夜,每到忍无可忍之际,崩溃疯狂前夕,他也会红眼睛,扣着自己的手腕,尾音发颤轻轻求他帮忙。
他买下那两根绳,穿上银铃铛。
一串戴在手腕,一串藏在枕下。
毕业典礼还在热烈地庆祝。
台下的学生和台上的领导老师,都在期待谭既来发言。
很快他在众人瞩目的眼神中走到中央。
谭既来这两年经常被请去做报告,早就习惯演讲,很格式化地脱稿讲话。
到了最后,稿子说完,他忽然心思一动。
“一切未被科学界研究清楚的神秘现象,大多被归类为超自然现象,民间谓之鬼神。”
“我们研究这些超自然现象背后的科学原理。”
他一字一句重复三年前陆瑶跟他说过的话。
那会儿他缩在越野车后排,怀疑他们诈骗,极力地想要逃离。
怎么也想不到三年之后,他这样爱神学专业。
幸好没有逃离。
他奇妙地感激孟桐把他坑来,感谢陆瑶把他留在鬼森林。
他的父母、亲戚、发小、朋友都坐在台下,听他演讲,并在结束之后,给予他最热烈的掌声。
他在欢呼喝彩中走下讲台,满身光芒。
所有人都来祝他毕业快乐。
只有他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有宝贝问来宝子爹妈为啥知道小王子有任务,却依然怀疑他是故意走掉的,那是因为谭姜怀疑的是动机而不是结果。他们看到的结果是小王子走了,但是他为什么走,是不是必须要走,动机信息并不透明~
而且那一段主要是想写来宝在没有任何信息的条件下,永远相信&支持另一半~
下一章应该会写到为啥离开,会有解释的~
后面几章会穿插来宝和小王子的工作来写,还是交织在一起,要相信他们总能重逢的!
毕业前半年,从公司到高校,好多工作单位都在争取谭既来。
他也确实是个香饽饽,毕竟全世界专门搞超自然现象的硕士生只此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