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却出了许多汗。
一秒宛如一个世纪之久，也许真的过了几个世纪，他听见嗡嗡作响的耳边再次传来殿下的声音：
“陆明，你有点奇怪。”
殿下声音清冷如山涧泉水，带他到最冰凉也最解意的地方走了一趟，他突然就冷静得可怕，一下抬起眼眸，眼里全是那人面容。
“……我是很奇怪，殿下。”他说，“奇怪到突然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费森看着他道：“什么问题？”
“如果我想让你做我的雌君，我该做些什么，殿下？”
“我说，”
陆明短促地喘了口气，额前毛绒绒的碎发已被细汗打湿, 却依旧张着一双明亮炽热的眼睛望着他，直视着他, 像一个刚运动完后热情与青涩并存的少年，又像是一个向心爱之人狂奔而来的男人，吐出的热息将脸颊蒸红：
“我说如果我想让你成为我的雌君，我需要做些什么？”
“你需要……”费森怔愣地说, “做些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时, 蓝色无机质眼瞳有那么一瞬间是涣散的。
陆明点点头，却看见他垂下如鸦羽般的睫翼，嘴唇动了动, 似乎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所以他也在等他的答案。
“我想你什么也不需要做, 陆明。”半晌后费森这么说，“你只需要站在那里。”
陆明眉心一动：“什么？”
什么……“你只需要站在那里”？
总不可能是他只需要站在那里，殿下就会成为他的雌君？
费森说这话时依旧垂着眼睛，光屏有限的视野内, 陆明只能看见他的小臂在动, 眼神垂落在小臂上, 露出一张侧脸，不知在做些什么。
陆明心绪已经彻底乱了, 他看着光屏上那张冷白如雪的面容，又唤了一声：
“殿下？”
殿下便很快转过身。
“殿下说的‘只需要站在那里’，意思是？”
“意思是只要你站在那里, 任何雌虫就会主动为你而来了。”
费森终于再次抬眸迎上他的眼光，瞳孔如蓝水晶般冷静, 生硬，直勾勾而毫不避讳，让人想起它的主人：
“除了我。”
陆明眼睛刺痛般眨了一下。
意思是这世上一切雌虫都可能倾心于他，成为他的雌君，除了殿下吗？
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陆明点点头，懂了。
好像也确实是这样的。
莫说在整个圣约尔大陆了，如今就是在整个圣约尔星，他都是极富有盛名的——
迄今为止就表现为他的账号粉丝数已经跃居全虫鱼网第二（第一是虫帝），直播热度场场首一，所到之处皆有虫鱼包围，水泄不通，千金一掷只为一张签名。
纵然在这个世界每一位雌君雌侍雌奴，都被要求并承认应当对雄主赴汤蹈火，誓死追随，但近日在虫鱼网上表达“离开原雄虫追随英雄将军”意愿的雌虫也越来越多——哪怕会被雄虫保护协会批令责罚。
不知不觉，他已经成了这颗星球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可一旦想起数月前自己还是在地球上潦倒困顿的一名无名毕业生，他总会觉得太过不真实，而眼下费森落下的这句话，则加剧了这种不真实感。
为什么？他想问。
排除开这一切，陆明发现，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发现排除开这所有或真或假的一切，自己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探寻那双蓝色冰泉里的信息。
于是他只垂了一瞬眼睛，复又像钩子，捉住对方的眼睛：
“为什么？殿下为什么会这样不愿意？”
“和你没有关系。”
陆明一怔。
他听见殿下嗓音哑了些，“我不愿意，只是因为我不会成为任何一只雄虫的雌君，陆明，你不需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一时间困惑如决堤般崩落，陆明意识到自己开口又会是那三个字，愣了愣但也不得不说道：
“为什么？”
费森摇了摇头：“无可奉告。”
话音落下，两人就这么隔着一道光屏目光交汇，彼此眼瞳中流动着不明情绪。
夜竟已深至此。
晚风不知先吹动哪一边的夜色，揉弱了草腰，揉散了云彩，发出微弱而在此刻被无限放大的声音，让此刻，月朗星明，树摇风清，变成彼此眼底遗落的好景——
紧接着，终究被陆明率先拾起。
他似乎正一点点捋清什么东西，流动的眸光逐渐变作柔和的笑意，一缕黑发滑落至额前，化作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英气，缓缓道：
“其实殿下倒也不必为此感到如此紧张。”
费森道：“我没有紧张。”
“嗯，你没有紧张。”陆明轻声道，“可殿下对于莫须有的事，从来不会主动解释。”
“……”
“无论如何，殿下都不用紧张。”陆明无声轻笑后道，“我想让你做我的雌君，原因无非就是一个，阻断你今后的所有精神海紊乱，让殿下不再有后顾之忧。”
“多谢，但没有必要。”费森冷硬道，“药物已经足够……”
“不，不够。”
“……”
看着光屏对面那个神情终于有些微变的铁血将军，陆明思路十分清晰，含着笑意继续道：
“如果药物的反作用一试成真，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后果都只会百分百发生……我想殿下也不想见到那种情况。”
一番语出后，费森反应过来陆明正试图将自己带到哪，微微一哂道：
“说实话，陆明，你这样真让我怀疑你只是在找理由关心我的身体。”
陆明毫不犹豫：“我就是。”
费森：“……”
真诚才是必杀技。
下一秒陆明便乘胜追击：“殿下不妨再等等——等我对你发动一切追击的态势，到那时，再告诉我你不愿意。”
他唇角一勾，露出一颗雪白尖锐的虎牙：
“那样我也能踏实点。”
费森冷冷盯着屏幕，没有说话。
“从此刻起，我想正式追求你，殿下。”陆明看着他认真说，“直到你再次说出愿意或不愿意为止。”
费森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见陆明压低声音而极具某种诱惑力地说：
“明天双伴节的夜晚，我会送给殿下一个惊喜……晚安，好梦。”
几乎就赶在费森结束连通的前一瞬，陆明总算是将所有想说的话全部传达完毕，松了口气。
然后，看着显示连通结束的页面，陆明不知想到什么，无药可救地笑起来，像个初次狩猎就尝到甜头的狼崽。
哪怕耳尖通红。
翌日，双伴节。
陆明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翻看虫鱼网社交账号的私信或留言，试图为今天的计划找到合适的鱼选。
事实上，从昨晚和殿下结束连通的那一刻算起，陆明睡了就统共不到五小时，满身上下却充满了动力。
无论是对他自己来说，还是对整个圣约尔来说，今天都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是时候，点亮海明灯了。
和川的海明灯本该早就再一次照彻圣约尔海的每一寸海水，但面对库米兰刀鲨心脏的要求，那时的陆明显然还太嫩了。
纵然这是传说中只有海神做到过的事情，曾经也有好一些终阶异能者以失败告终，他进步却是飞速。
眼下雷电异能虽也只是终阶，但通过这些时日对异能的自洽，他了解自己的终阶也许会有所不同，说什么都该尝试尝试。
一旦海明灯点亮成功，虫鱼两族相交后渐行渐远的两条线便将再次回到正轨，今后平行，甚至合二为一。
那是一件足以令全圣约尔星震颤的事情。
也是于全圣约尔星十足重要的事情。
它会是未来大战制胜的关键点，亦会是圣约尔武装力量真正走向强大的转折。
“找到志愿者鱼了吗？”
伊特看了眼光脑，“多得找不过来吧？”
点亮海明灯的第一步，获取库米兰刀鲨的心脏。而杀死库米兰刀鲨的第一步，则是将这种海底凶兽引出来——
这就意味着需要有阿莫林斯鱼帮忙。
看着光屏上海量的阿莫林斯鱼留言，陆明点点头：“自从重伤后，我对光脑的操作就再也没有得心应手过，信息一多确实处理不过来……伊特，我是真该好好补补课了。”
“哈哈。”伊特笑了笑，坐到他身旁，“交给我吧，陆明。”
陆明一听，立刻将光屏呈现在伊特眼前，简直热泪盈眶。
“你看啊，一旦需要快速处理，就可以采用这种方式……”
“嗯嗯，嗯嗯。”
伊特耐心地实操教学，陆明认真地听，不讲时也自己观察，短短十几鱼分钟内就“偷师学艺”了不少，进步惊人。
陆明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点，思绪开始游走，问起别的事情来。
“伊特，这一次行动，我们还是把香香带上吧……啊对了，这几天准备的餐食它还算满意吗？不会再像之前那样闹脾气了吧？”
伊特听完，擦了擦额角的汗：“有没有一种可能，前辈闹脾气是因为你叫它香香呢？”
“有这个可能。”陆明扶住下巴郑重点头道，“但经过我多方面的审视分析，可能性不大。”
伊特：“……”
叮铃铃。
曼纱珠帘外的启门铃被敲响。
“谁？”
门外鱼侍道：“公子，是我。门外有一条小鱼公子求见。”
伊特道：“可有说明什么？”
“有的，公子。”
鱼侍根据回忆复述道，“小鱼公子说自己为报恩而来，两月前还曾给陆公子送过药丸水果……如今听闻陆公子为战胜库米兰刀鲨有需，特来请求和陆公子见上一面，他有要事相说。”
一听“报恩”“药丸水果”等词汇，陆明就猜得大差不差了，连忙让鱼侍请鱼进来。
果然掀开门帘的一瞬，正是那条在阿什努茨药丸店里初遇的小鱼。
那小鱼几乎是迫不及待一冲而上，鱼鳍交握在一起，眼底涌动着兴奋的光：
“公子，做诱饵引出库米兰刀鲨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做吧！”
阿莫林斯鱼族数量过于庞大，每条阿莫林斯鱼都没有姓名。
为了和当初他救下的那条阿莫林斯鱼区分开来，陆明便称其为“小小鱼”, 道：
“但你是不是还是条未成年鱼？”
阿莫林斯鱼族生如蜉蝣，婚嫁生子生老病死可以仅仅是短短半年内发生的事。
但即便是这样, 面前这条阿莫林斯鱼都还尚未成年，是条真真正正“出厂极新”的鱼，尚且弱小，尚且幼稚。
小小鱼听闻这话也意识到什么, 一下变得有些局促, 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缝。
伊特见状，柔声开口：
“这位小鱼公子，上次我也去了你老板阿什努茨的店, 我们见过, 还记得么？……我知道，因为陆明曾救下过你父亲，所以你们全家都希望能有机会回报他的恩情——但这次的行动实际上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
“库米兰刀鲨是圣约尔海一大凶兽，行动敏捷, 攻击性极强, 想必这些都是你已经知道的。但很显然, 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也许你的父亲没有完全告诉你，那天陆明救下他时的全部情形——”
“那时的陆明, 就算已是冢鲸选中、极具潜力的鱼选，使尽浑身解数，却仍然被刀鲨刀鳍划中, 中毒后进入麻痹状态，差点出现难以挽回的意外。”
“——我想这已经足以说明接下来行动的危险程度了, 小鱼公子。”
“无论如何，你还年轻，未来还有许多需要体验的可能性，我们可以另想方法，但绝不该由你来冒这个险。”
话音落下，整个房室安静非常。
那小小鱼立在大厅中央，上下漂浮，不断吐出迷白的泡泡，看上去既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茫然，和刚才刚进屋里的兴奋激动大相径庭。
伊特的一番话似乎让他冷静了些，然而他圆滚滚的鱼眼转了转，还是透露出别的考量，再次开口道：
“可是……”
叮铃铃。
启门铃再一次敲响。
三鱼同时扭头朝门帘看去。
鱼侍道：“公子，门外又有一条阿莫林斯鱼求见。”
多半是又一条志愿者鱼上门自荐了。
陆明伊特对视一眼，这次没再多问什么，直接道：“请他进来。”
“是，公子。”
不一会儿，一条体型壮硕的鱼就游了进来，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声音也如其鱼般雄厚：
“老四，是谁让你这么擅作主张的！？”
小小鱼看见来鱼便是一抖，支支吾吾起来：“我……我……”
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和人鱼族体型差不多的大鱼，一块块肌肉如隆起的小山结实凸起，陆明不由得在心底“wow”了一声，挑眉好奇。
伊特也道：“请问这位公子是……？”
下一秒那大鱼快速游到小小鱼跟前拍了他一下，愤怒不减道：“你都跟陆公子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小小鱼体型本就够小了，此刻在这条大鱼面前简直像个小虾米，声音虚虚道：“陆公子也还没同意呢，你别担心，父亲。”
陆明大脑倏地空白了一下。
“父……”
“父亲！？”
当时那么柔软纤细的一条阿莫林斯小鱼去哪了！？
一直到被拉着坐到了阿莫林斯鱼一家的屋里，陆明都还没缓过来，脑中疑问滚动条式播放。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这条体型扎实敦厚的大鱼出入厨房，最后带着一家坐在自己跟前，虔诚向他行了个礼：
“恩鱼，你可算来了。”
陆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止住他们的动作，道：“不用这样，小……小鱼。”
说实话，喊出这个称呼时陆明多少觉得是有些心虚的。
谁能料到，短短几个月过去，当时那条手掌一握就能完全包裹住的灵动小鱼，再一见面竟已变成一拳能抡死十个的中年大哥。
……不同周期生命之间的交流实在让他感到神奇。
“陆公子，这都是我们应该的，是你救了我的命。”
话听及此，陆明才发觉阿莫林斯鱼对他的称呼也从“帅哥”变为了“陆公子”，心头涌上一股别样的情绪，有些沉重。
阿莫林斯鱼没察觉到这些，只是继续说下去，并向陆明一一介绍了自己的爱鱼和孩子们。
雌鱼女主人十分热情，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劲给陆明添菜，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色彩。
“谢谢，谢谢……”陆明欣然接受这份热情，同时开始端详起一条条鱼崽，“这孩子长得真乖……这孩子像他父亲……”
就当陆明觉得自己快真正成为曾经人类世界饭桌上的那些亲戚时，阿莫林斯鱼终于说出了真正的想法，打断了这一切：
“恩鱼，我不知道我家老四刚刚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但这次真正想跟随你杀死库米兰刀鲨的鱼，其实是我。”
此时此刻, 陆明观察到一个细节。
似乎是因为被“抓包”而沉默已久的老四，听闻父亲的话，皱了皱眉, 眼睛朝雌鱼女主人看了一眼。
这一瞬间的反应及动作都很快，来不及细想, 那条阿莫林斯大鱼的声音便继续在耳畔回响：
“恩鱼，我知道，这一次行动几乎所有阿莫林斯成鱼都希望成为那条志愿鱼，为你引出库米兰刀鲨, 再获得它的心脏点亮和川——这就是我为什么请你来我家做客的原因。”
“我怕我的支援申请会淹没在茫茫鱼海中, 你看不见，所以希望能和你见一面，当面告诉你我的意愿。”
“我认为, 当初你就是在刀鲨的口中救下我, 于我有恩，我们也和刀鲨有缘。不仅如此，我也已经中年，各方面体能都在最顶峰之时, 毫无疑问, 是最适合跟你一起前去的鱼选之一了, 恩鱼。”
看着面前娓娓道来的阿莫林斯鱼，陆明无数次恍惚时间无声改变的一切, 也看见了他身上的力量。
这种坚定与无畏，让陆明很是感激，也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只能莞尔一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