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那个叫弗雷的小子呢？”
下台来到相对安静的空地，老族长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峻，“今天不是他……”
“是的。”
陆明道：“不过在那之前，他想做点别的。”
西蒙抚了抚她的肩：“是的，不用担心啦，待会儿我亲自带他走。”
老族长没说什么，眼神在鱼群中逡巡，最终紧紧锁定在一条断臂后行动不便、脸庞浑圆的鱼身上，然后直直游了过去。
陆明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祖父却朝他和蔼一笑道：
“孩子，我过去看着，不用担心……最后一两个同学异能测试了，你好好看完。”
祖父总是能够这样精确快速地知晓他的心思。
他这才心下一松，“嗯”了一声，看着祖父跟随祖母向弗雷那边游去。
就在这时，身侧裹着快速水流而来，他被拍了一下。
“……伊特！？”
他猛地回头，看着气喘吁吁衣衫凌乱的伊特，眼中霎时被惊喜充满，道：
“你终于来了！这一大半天你都去哪儿了？”
“呼——呼——”
伊特姗姗来迟，显然累得够呛，眼神看了一眼陆明又立刻往台上张望：
“也没什么，去大陆上处理了点事情……这是第多少个学生进行异能检测了？你呢？应该还没上台吧？”
说起这个陆明就颇觉遗憾，摇了摇头：
“台上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了，伊特……早上卡多里跟我说没找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伊特垂下眼帘道：“抱歉……”
“没事。”
陆明知道，所谓“处理事情”，多半就是伊特没有异能所以想要避免参加检测的说辞，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神秘兮兮朝伊特凑过去，打开光脑给他看：
“将将——看这是什么？”
伊特双眼一亮，立即伸手触开了光屏：“……什么时候录的？”
圣米洛尔学院每学期期末检测都会直播公开，对外展示本学期学校教学成果。
由于异能种类颇多，百花盛开，这又几乎是圣约尔海每半年一次的盛会。
“卡多里专门给你录的。”
陆明笑吟吟道，“之后的新闻上可能有我，但他说不放心，就专门在台下录了。”
“小公子鱼真好。”
伊特满心欢喜地等待光屏上陆明的异能检测结果，旋即小声叫道：
“我就知道……这下好了陆明，你向所有鱼证明那不是假性升阶！”
不得不说，出于好友的赞美更让陆明感到害羞开心。
“哈哈。”他摸了摸后脑勺，“其实有没有这个异能检测证明都无所谓，我自己知道能用就行。”
伊特揶揄道：“你自己倒是不着急证明，我、丹尼娅和小公子，我们都快急……”
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他们同时望向异能检测台。
本学期的异能检测已经结束了。
和他们一样，台下几乎所有鱼却都停止了交谈，目光重新回到台上。
只见一条重心不稳的鱼缓缓登上了台，用仅剩的一只手拿着宣讲器道：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我是弗雷。今天……”
不待他说完，台下一片臭骂就将他湮没。
“Ocxiv，刚才看在圣默罗儿学院异能检测纪律规定上不骂你就算了，竟然还敢上来，想死吗！？”
“丑鱼多作怪，丑鱼多作怪……真是看着这张死肥鱼的脸我就像吐！都这样了还不夹着尾巴做鱼，真是该死的没脸没皮啊！”
“要不是鱼法规定，我建议大家一鱼一个异能球轰死他，我是认真的！”
“所以呢？这该死的家伙，披着贵族皮的渣滓，之前因为伤残延缓执行也就罢了，说好的今天入狱不入，怎么还在这儿污染大家的眼睛？”
看着台下骚动不已的鱼群，一股包含着强烈愤怒的交流信息素扑面而来。
弗雷已经做了几十天的心理准备，然而真正上台感受到众怒的这一刻，鱼尾终于还是发软，掌心暴汗。
掌心汗水渗出的速度，让他几乎快抓不住手里的宣讲器，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断了的那只手的汗水，今天也流到了这只手上。
“我，我今天入狱。”
在一片亢奋的怒骂中，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凭着本能道：
“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台下依旧怒骂不止。
“还能是什么原因？肯定是因为他岸上那群死虫贵戚塞了不少钱呗！真是烂透了！”
“有钱怎么样？有钱了不起？老子省吃俭用一个月也能雇个杀手把他杀了！他最好别跑监狱里去躲着！”
淋漓尽致的辱骂声把弗雷浑身上下都包裹。
最先开始，他也不知道身体的哪一部分开始发麻，然后扩散、扩散，恐怖的无知觉渐渐袭遍了身体的每个角落，如果不是强打起精神，他想他多半已经整个鱼僵倒在台上。
这样绝望痛苦的时刻，弗雷开始在鱼群里搜寻陆明的眼睛，可是寻了很久很久，也没找到陆明的半点身影。
他感到自己的嗓子痛极了，眼睛也要撑爆了，体内好像弥漫着行将就木的血气：
“无论如何……我想在接受我的惩罚前，把这些话说完。”
“去死！”
“快去死啊！”
他开始尝试把外界的声音屏蔽掉，艰难出声，把自己的话说完：
“我，我想……先和所有圣约尔海的居民说声对不起。”
“这片生养我的海洋，曾经却因为我狂妄卑劣的行为而乌烟瘴气，我后悔曾经做出的、损害团结的每一件事情，我后悔曾经将他人的生命视为儿戏……事实上，原本我的这条性命才该被视作草芥。”
鱼群安静了一秒。
“等等，有鱼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去他的，没鱼在意他说了些什么，滚回该死的老家去！”
然后再次如风暴席卷般爆发。
弗雷害怕得垂下眼皮，终于控制不住地开始全身发抖，难堪地垂下头，声音被泪水浸染得模糊不清：
“我还想……还想和科罗也，和陆明，和那天被无辜牵扯进来的所有人，都说一声，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他委下身去，弯腰鱼尾拍地，“请让我最后和陆明说，我还想说……”
他颤栗抬起眼，眼泪使世界光怪陆离，色块分离，他却真的很想找到陆明的眼睛：
“我想对陆明说……”
“该死哈哈哈，他刚才是用鱼尾巴拍了拍地吗？”一句嬉笑却再次让沸腾骂声盖过了他一切声音。
“别装可怜了，一句话没听清，光看你在这儿掉眼泪来了？真是恶心吐了！”
“他在卖惨……大家别相信他！”
由于现场太过混乱，出于集体安全考虑，鱼群边缘守着弗雷的几名鱼警终究还是没让弗雷说完，强行把他带走了。
“求求你们……”弗雷哭着想留下，不断回头看，“我想再见一面陆明，我想跟他说……”
可是服刑时间已到，没有鱼警会为了一个罪犯的忏悔停下脚步。
他该为他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了。
“就这么看着他走了？”卡多里终于从鱼群中冒出了头，满脸震惊看着陆明问，“我这脑回路清奇让鱼根本无法理解的表哥——”
“你既然都不想见到他，干嘛还让我们这些天也那么关心他？”
陆明没说话，只盯着弗雷被带走消失的方向，眸色发沉。
伊特在他身侧看了眼他此刻的神情，回头轻声对卡多里道：“小公子，也许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我觉得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卡多里道，“表哥，你是不是就想少点麻烦，等他一年后出狱别记恨报复我们，所以当时才忍着恶心去看望他？”
丹尼娅看着陆明的背影，半晌抱臂哼笑一声：“还真不一定，说不定你表哥是真心的呢。”
伊特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卡多里立刻反驳道：“那怎么可能！？”
“这点我还是能确定的，表哥肯定烦死他了，不然肯定怎么样都能捞他一把啊！什么保释金什么缩短服刑期，只要想，哪样不能帮他？姐，你就别瞎说……”
“犯罪服刑，天经地义。”
陆明终于开口了，语调说不出的低沉，“我会同情他的身世，但不代表会容忍他，否则——只要我想，那天在莫西三角，他其实根本不会失去那条手臂的，你们信吗？”
话语一出，其他鱼都是呼吸一滞，空前沉默了。
科罗也始终沉默，观察着陆明的眼睛。
“不付出一定代价，不得到从未有过的东西，他绝不会发现新的路。”
“他还能改，这是我救他的原因。”
说完这句，陆明就仿佛不想再多说下去了，神情一松，回头看着伊特道：“伊特，你刚才还要继续跟我说什么？”
伊特一直面色如常地等待陆明转身，此刻见陆明状态回转，也微微一笑道：
“我从大陆上回来知道——以兹默为首的外星侵略势力已经向圣约尔发送了新的信号，下一次大战来袭，也许已经不足三百天了。”
这下，所有鱼的目光倏地落在了伊特身上：“什么？伊特，你说什么！？”
陆明嘴唇轻微抿紧，道：“刚好避水丸也已经拿到，亚瑟殿下也在联系……我想，我们是时候去趟大陆了。”
伊特看着他点点头：“嗯，我们走吧。”
“你怎么看着比我还急？”
陆明摇摇头，举起杯盏喝了一口：“没什么三殿下, 你说你的事就好——呃，等等, 这是什么酒？”
亚瑟眼神疑惑：“虫籽地蛇酒啊，怎么……”
“噗！”
陆明下意识掐住自己喉咙，干呕试图催吐。
“怎么回事？”亚瑟道，“我又不会下毒？还是说你在圣约尔海待了两个月已经不习惯虫族饮……”
“没, 没有。”
陆明抬脸欲哭无泪, 却努力风轻云淡道：“我……我就是吃不了虫籽啊，地蛇啊，这种东西。”
亚瑟眉峰一跳：“怎么会？”
“我没记错的话, 你最喜欢的就是玉浆虫籽羹了, 几月前父王还在庆功宴上为你准备过一碗，怎么今天就成你接受不了的东西了？”
陆明一时有点语塞。
半晌他才道：“唔，虫都是会变的，三殿下。”
“……好一个‘虫都是会变的’。”
亚瑟眼神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确实, 在我的了解中, 自从你重伤醒来, 你确实有很多事情都是出乎我意料的……不说这些了，先看看这个。”
亚瑟把一份图纸放在他面前。
图纸上, 一栋古典华丽的酒店初见雏形，外表风格让陆明瞬间联想到中世纪欧洲的巴洛克风建筑，左上角标注齐全, 让人可瞬间注意到酒店各环节细节之处，元素独特, 别具匠心。
“这是……”
陆明微睁大眼，开始近乎渴切地一页页翻看起来：“……海角崖预建设的酒店？不，这看起来怎么有点像……”
“嗯，是和川预建设的酒店。”
亚瑟道，“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你托我设计的酒店已经设计完毕了。不过因为我对海洋族群没有太多了解，虫族这边可读资料也很少，所以我选择了先帮你设计和川那边的酒店建筑。至少‘和川’这地方，虫族还不算太陌生，我也能知道一些基本情况。”
“原来如此。”
陆明眼神一刻也未从图纸上离开，手指指着一行标注道，“怪不得这里设有专门的避光设置。”
亚瑟点点头：“这地方海明灯长照，由于曾经也是虫鱼两族共结盟谊的地方，能见到的建筑也都是‘圣白映光’，能让和川’彻夜长明’的。”
“——出于这些考虑，我才在这座酒店设计中添加了避光系统以及一系列特殊处理。”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能了解的还是太少了。无论是海洋族群的习惯、文化、喜好禁忌也好，还是传统风俗、经典装饰元素也好，我都还比较陌生，肯定没法设计出一套最完美的方案，所以叫你先来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讨论。”
“嗯……”陆明视线紧紧粘在设计图纸上，几乎看入了神，“确实有些地方的设置不太恰当。”
“比如，三殿下，你看啊……这里的房门设计，其实在圣约尔海更常见也更符合民众选择的是轻纱或珠帘。”
“出于安全考虑，海洋族群大多还会在外设置一道异能屏障，自动识别是否为住户的那种。这种异能说来也很有意思，从诞生时就只针对这一个问题——看门。”
“因此，有很多鱼被检测出是该异能后，未来的职业多半也就确定了——鱼们亲切地称之为，卫家使者。”
“再比如，这里的大厅店门处也有一定讲究。相较于虫族，海洋族群的领地意识普遍没那么强，他们会在……”
“打住——！”
终于亚瑟受不了了，打断他压低声调道：“让你说风俗习惯元素，你还真认真起来了？”
陆明抬头一脸无辜：“那不然三殿下想让我说什么？”
“说什么也不说这些啊！你不是在找避水丸吗，等找到了，我跟着一起下去看看，学习学习，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陆明一愣：“避水丸……你怎么知道？”
亚瑟理所当然：“费森跟我说的呀！”
陆明更懵了：“殿下为什么给你说？”
既然说到避水丸，那么想必陆明找到避水丸想让费森做什么的事，亚瑟也已经一清二楚了。
亚瑟：“呃，这个……当然是他想跟我说什么就说什么，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可是……”
“哎，先说正事！”
没待陆明再次开口，亚瑟就看了眼房门，有些心急又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刚才进来的时候，确认门都关严实了？”
陆明没搞懂他打算做什么但也：“嗯嗯。”
亚瑟却还不放心：“你那个鱼侍呢？就头发淡青色，眼睛浅黄的那个？他在不在外面？”
陆明道：“三殿下，他叫伊特，是我的朋友，不是鱼侍，我想……”
亚瑟焦急道：“那好那好，你的朋友。他在不在外面？”
陆明道：“三殿下问伊特做什么？”
“我要说的这件事很重要！”
“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以至恶化，甚至威胁整个圣约尔的安全，多一条虫鱼知道都不可以，哪怕他是你的朋友伊特！”
亚瑟再一次压低声音，凑近陆明道：“所以，他在不在外面？”
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轮廓流畅五官阴柔的脸，陆明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出汗，生怕自己坏事，也压低声调道：
“不在，刚才我进来时你的虫侍已经带他去另一个房间等候了。”
亚瑟这才眼球咕噜转了一圈儿，松了一口气道：“那好，那就好。”
陆明道：“三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亚瑟这副神秘兮兮又严肃无比的样子，想来确实是件大事，而且可能有关国家机密。
“你忘了？”
在确认好一切不利因素彻底消除后，亚瑟终于以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音量开口了：
“那可是你问过我能不能做的事情！”
陆明想了想，终于反应过来：“三殿下的意思是……你答应我可以在建筑设计里加入军事国防类因素了？”
“我答应你，不是那会儿就很明显的意思吗？难道那时候我看上去太为难你了？”
亚瑟摇摇头道，“算了。我想说的是，光设计还不够，你的计划接下来已经可以暗中启动了。”
陆明像是脑袋像被谁敲了一下，陡然清醒起来：“这话怎么说？”
“我哥他，唔，对，还有我弟弟，他们知晓你的想法后，都决定暗中帮你调动军事资源了。算算时间……”
亚瑟光脑弹出一条消息，他低头一看，对上陆明眼睛已经含了笑意，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