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呼出一口气，耸耸肩，把一堆水果和药放好，周身散发着轻松的气息，莞尔一笑道：
“我很高兴你还愿意和我聊聊，弗雷。”
“……我也很高兴，陆明——”
“你还会愿意见到我。”
弗雷看着他在自己病床边坐下，紧绷的神情不知为何竟松解不少，抬眸时眸底虽然还有倦意，但相较于刚才已经精神不少了：
“无论如何都是你救了我……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病房外。
两鱼侍起初还能在病房外边听见一点动静，不禁为鱼主和陆明之间的友好谈话感到震惊，氛围之恬静，竟让他俩都靠在门边睡着了。
再次醒来，鱼主和陆明的对话已然进入了尾声。
“我从来都认为化敌为友好过于两败俱伤，”陆明的声音柔和传来，“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哈哈。”
弗雷情绪已经稳定许多，听上去像是点头“嗯”了一声：“陆明，我曾多次让你处于危险中，对你充满恶意，那一刻你还能不计前嫌救我……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你知道吗？真的很可怕……”
“也许这样说不对，但我还是想说实话，你救了我，这加重了我对你的愧疚，也许这一辈子我都没法完全回报你……”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的话吗？弗雷。”陆明却打断他。
弗雷微微一怔，张了张嘴。
——他当然记得。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是以一幅不可一世幼稚可笑的形象，在针对陆明了。
——“你就是陆明？”
——“就是你跟我哥抢我嫂子？”
“全部都是为了你的哥哥，整个弗利兰克家族，包括这一次，不是吗？”
陆明轻声道：“一直以来，这也是我对你保持宽容的最主要理由。想到你与这个家族的一切，我总认为最该怪罪的不应该是你。”
弗雷垂下眼帘：“……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嗯。”陆明直视他，毫不犹豫道，“我是这样认为的。”
“那么，陆明，现在，我能不能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弗雷重新抬眸与他对视，那眼神就像一只受伤乞怜的小兽，眼睫微颤，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弗利兰克家族，到底为什么会收养我？”
“……不用问我, 你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
弗雷愣愣看着他，眼睛眨了两下，旋即抓住他的手一松, 眼神开始寻不着方向地飘忽不定，跌落在地上：
“不, 不会是这样的……肯定不是我想的那样。”
旋即他仿佛忽然想到什么，再次抬头猛抓住了陆明的手：
“我不知道，陆明，我这个人惯会胡思乱想……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你的视角看来, 他们收养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求你, 求你告诉我，求求你了……”
眼前的弗雷是前所未有过的躁动。
他的每一分脆弱都完整无所掩饰地暴露在脸上，仿佛自生来就未曾有过这一刻, 渴望与恐惧并存, 绝望中残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希冀。
“……抱歉。”
希望援助的尽头也许连接着深渊，而连接它们的，也许就是一念。
陆明还是没能如弗雷所愿，望着那双索求支柱的眼睛, 他只能略表歉意道：
“但你可以想想, 如果那就是答案, 你该如何应对呢？”
弗雷怔怔地望着他，瞳孔不断放大。
“没了所谓的依靠, 你也一样能活，不是吗？”
陆明对他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语气像在和朋友聊家常, 聊未来的梦想：
“你，我, 我们都已经成年了，也注定要独立的。”
洋流静谧涌动，抚过麦伦达军事医护中心的病房窗户，带起浅蓝轻柔的薄纱，仿佛已入梦乡。
弗雷心灵深处那个世界也仿佛久旱甘霖，松懈下来。
他与那双灰蓝色、坚定有神的眼眸对视半晌，被一种力量无形包裹，终于发出声音：
“你是说我……”
陆明不置可否道：“你的异能潜力足以使你在圣约尔海脱颖而出，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你现有的状态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没有必要再依靠谁……”
“无论如何，应该尽早建立起你自己，弗雷，我认为这就是你能对自己做出的最佳答案。”
——陆明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如果一个人从出生的那天算起，就从未为自己活过哪怕那么一天，那么一瞬，他注定写不清自我，更遑论探寻真谛。
弗雷生来就是孤儿，与同样无家可归的伊特相比，他拥有另一种程度上的幸运——被弗利兰克家族收养。
虽然那是出于弗利兰克家族的某种需要，虽然那需要他成鱼成才给予整个弗利兰克家族回报，但对于当年那条在圣约尔海食不果腹、四处逃窜的小鱼儿来说，那让他不至于饿死的饭菜，本就已是天大的幸运。
何况弗利兰克后来还给了他更多——本来终生可望而不可即的教育、得以站在所有人面前的底气与名衔。
对于整个弗利兰克家族来讲，这只是一笔打了水漂但不屑于记入账本的数目，可对弗雷来讲，这是他认为理应用一生来还的恩情——
弗利兰克家族虽然不屑一顾，但这却也正是他们想看到的。
在圣约尔海也培养出一名弗利兰克的贵族之子，从而把影响、舆论，带到偌大的圣约尔海去。
这就是他们想看到的。
“谢谢你，陆明。”
弗雷有些艰难地道：
“可是我……我无论如何也铭记着过往的一切，也深爱着这个重新赋予我生命的家族，无关名利钱财，无关荣华富贵，只是因为他们收养了我。”
陆明柔和道：“那就做你想做的。”
顿了顿，他粲然一笑补充道：“这也是冢鲸曾经送给我的话，现在我也把它们送给你。”
“……我明白了。”
良久弗雷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他抬起头，尽管面容还十分憔悴虚弱，但圆润的脸颊上这么多天第一次有了血色，眼瞳烁动着光。
“谢谢你陆明，我终于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说。
声音也仿佛脱下许多从空旷中传来，又好像重新背负起什么：
“从未如此清晰过。”
两月后。
“今天的异能测试排名表还有必要吗？长师干脆让我们自己私下测试上传数据再默默贴成绩呗，干嘛还搞这么一出……”
“说什么呢？公开异能测试是每学期期末的必备环节，总不能因为你弱，这环节就取消了吧？”
“我当然明白啊！我只是觉得丢鱼……别的班那些稍微超纲的一些天才就算了，我们班这个，刚来一学期，已经接近毕业级的水平了，已经不是天才了，简直就是怪物！我跟他在一起检测简直就是小鱼科中的小鱼科……”
“哎，也不能这么说，我们的水平无论高低，也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嘛，何况那可是陆同学不惜自身危险救下所有鱼——经历那么危险的时刻才意外换来的惊喜诶！他值得更好的。而且我们本来也不是和他比，做到自己的最好就好啦！”
“欸欸欸……说什么呢？谁在说陆同学的坏话？”
“小梦，我们没有说陆同学的坏话，只是呜呜呜，我好自卑……”
“自卑什么？这有什么好自卑的？来来来你这么想，这么厉害的陆明同学竟然跟你是同班同学，是不是一下好多了？”
“诶？真的诶……真的好多了！”
“是吧哈哈哈……你看你看，他来了！”
“下一位，陆明——”
弗雷结束检测后，随着下一声点名，陆明在众多教师和学生的注视下向异能检测展示台上游去。
弗雷在下台交接处抬起仅剩的那只手，道：“加油。”
陆明与他击了个掌，道：“加油。”
两鱼相视而笑，陆明登台，弗雷下台仰望，眼底含着钦佩而祝福的光。
“老师好，各位同学好，我是海树届珊瑚班的陆明。”
按照所有异能检测前的惯例，陆明做了个简短明了的自我介绍，不同的是，台下瞬间沸腾。
“啊啊啊啊是陆明同学！”
“OW这位应该就是海树届本学期当之无愧的榜一了吧！？”
“我的建议是直接让陆同学在毕业级里排名算了。”
这一回，弗雷听着耳边大家对陆明的赞美，心底那股欣喜却比谁都要强烈，下意识就想鼓掌——鼓空的一瞬间，低头才反应过来自己只剩一只手了。
棕发鱼侍心细发现，担忧道：“小少爷……”
弗雷佯装没事，抬脸道：“我没事。”
“在给我哥鼓掌吗？”
下一秒一只手亲和地揽上了弗雷肩膀，那鱼语气亲昵道：
“正好我也要，我俩一起吧！”
说着就伸出一只手，和弗雷的放在一起，响亮鼓起好几个掌声。
此声一出，如水滴落入大海，激起一派涟漪，唤起了整个现场雷鸣般的掌声。
卡多里笑着扫看一圈儿，满意道：“效果挺好。”
弗雷也笑，“嗯”了一声，旋即看着突然出现的三鱼打招呼道：“丹尼娅，卡多里，还有……”
他看着曾被自己欺压到不成鱼样的科罗也，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小心翼翼道：“还有科罗也。”
“上午好。”
丹尼娅明显还是不太愿意搭理这条曾经让他们麻烦百出的鱼，但看在陆明的面子上，还是僵硬勾勾唇：“上午好。”
“上午好上午好。”卡多里对弗雷嘻嘻笑道，“你别看我姐那样，她有起床气。”
丹尼娅：“……”
一旁科罗也明显和弗雷保持着距离，沉默看着这一幕，身侧绻缩的指尖轻微颤抖。
尖叫与喝彩依旧。
一派嘈杂中，台上教师出声维持秩序，道：
“安静！安静！”
直到喧闹平息，他才转身继续道：“陆明同学，请你将左手放在展示台上。”
经过海魂石检测、知晓异能潜力有了宏观了解的鱼，此后便可以凭借异能检测仪进行实时检测，掌握当下的异能开发进度，从而完善下一步异能开发措施的针对性，提高升阶效率。
陆明没有迟疑，将手放了上去——
1、2、3。
又是像这样，像最初他初来乍到那天，他将左手放在海魂石上一样，迟迟没有反应。
然后下一秒，轰然爆发。
“OW！OW！终阶！是终阶雷电异能！！！”
“居，居然是真的……我的海神，那天在莫西三角内发生的事居然都是真的！？”
当一次性吸收的散化能量过多，主体可承载能量超负荷，几乎就会立刻出现类似于陆明这样异能层级瞬间满阶的情况，异能学术界称之为——
“假性升阶”。
然而足足两个月过去，异能检测结果还是如此，显然证明了这是一次真真正正的满级升阶，罕见至极，彻底打破了一部分鱼对陆明这次升阶的猜想与议论。
“WU——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陆公子这种神级异能者，别说散化能量过载了，就是那天再来两条终极能量鱼也不在话下啊！”
“佩服佩服，陆明同学这真的是本学期当之无愧的新星榜一了吧？”
万众高呼间，陆明望着检测仪上投出的光屏，就像在看天上的星星，简单，又充满无穷的探知欲。
就在这时，鱼群边缘处响起另一阵尖叫，他转头看去——
只见一派长老着装隆重，个个精神矍铄，前后相扶，缓缓朝着异能台游来。
而在这派长老最前的，正是人鱼族老族长。
她手捧一只精心包装的小盒子，目光紧紧盯着台上成绩斐然的自家爱孙，显然为他而来。
“两月不见, 你进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上许多。”
老族长微掀起袍子游上台，眼神柔和中带着一丝赞美，“我还是不得不说, 你不愧是他们的孩子。”
后半句老族长刻意放低了嗓音。
他知道，在鱼众面前, 老族长终究是不能对那个离开圣约尔海的女儿、以及那不被曾经的圣约尔海所承认的女婿，表现出万分之一的疼爱与偏袒。
陆明只迎上那双赞许的目光，平稳道：“我还有很多需要努力提升的，祖母, 这只是第一个异能。”
老族长闻言笑意更深, 点了点头。
“两月不见，你没发现这孩子瘦了吗？”
祖父西蒙吟吟笑着紧随而至，“为了你的奖励, 这孩子两月以来殚精竭虑不敢懈怠, 这一切我可都看在眼里……平时叮嘱后厨鱼侍多做些养品，这孩子倒好，经常连正餐都忘了吃。”
话是嗔怪的，爱是满贯的。
西蒙这么说的意味十分显然——那就是他要让自己的爱孙名正言顺拿到自己渴望已久的东西。
陆明看着上前的祖父不禁心暖, 亲切叫了声“祖父”, 并和祖父身后的众多族群族长问了好。
“小陆公子好啊……这孩子可真是生得一表鱼才, 一看就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真是想不到，初次见到陆明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就是这短短几个月不见, 他身上异能能量磁场竟已如此之强，着实后生可畏。”
“西蒙，陆明今年多大了？有心仪的鱼儿不？老妇我……”
“哎行了行了。丽莎, 你怎么又想给孩子拉红线？”
陆明看着众多族长家常式的闲聊，不由失笑。
每位鱼学生异能检测结束后都会有这么一个环节, 那就是可以邀请自己的亲人家属上台共同见证本学期的进修结果。
上一个登台的弗雷没有亲人家属来，所以也就迅速下了台。
而陆明这亲友的阵营，别说台下欢呼的各族学生了，就是陆明本人，也完全未曾料到自己异能检测后闭关结束的祖母会带着各族族长突然出现了。
“我身体已经不如以前，闭关时间比我预料得还要晚一点。”老族长面对面看着陆明说，“好在你的检测我还是赶上了。”
“我向来说到做到。这学期你呈现给我的结果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我和你的祖父，乃至今日一起前来的各族族长们，都为你感到快乐与兴奋。”
她将手中精致包装的小盒子递交到陆明手中：
“这是我向你承诺的避水丸，让大陆上的虫服下即可。一定收好，以防出什么乱子。”
陆明欣然收下：“谢谢祖母。”
“这是你应得的，陆明。继续加油。”
老族长因年龄而下垂的嘴角此刻亦在上扬，不动声色拍了拍他后背，“走吧，下台去，让最后几个同学进行他们的异能检测。”
一派长老族长就这么领着全圣约尔海的选择下台。
喧闹高呼中，祖父与祖母左右游在他身侧，他第一次和祖母距离如此贴近，一向庄严肃穆的声音此刻也卸下了在高台上的疏离，她和西蒙，此时此刻，就像真正的一对夫妇在接他们的孙子放学。
“你在莫西三角做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祖母轻声说，“做得很好。”
陆明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祖母声调一转，继续道：“但要是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事……你最先要保护好的是你自己，明不明白？”
陆明沉默半晌：“我……”
祖父显然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少有地站在了祖母一边：“孩子，以你这样的能力和身份，今后只怕会有处于更多险境的时候。”
“作为一个族群的领头鱼，你的祖母和我当然希望你能成为所有鱼的英雄，但是在那之前，我们首先是你的祖母父，我们希望你平安——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让我们来解决就好。”
在祖母祖父一道不可违抗一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注视下，陆明点点头：
“我明白了，祖母，祖父，你们放心。”
——曾经在人类世界的经验告诉他，长辈的话不一定得听，但一定得答应，这会免去许多没必要没用的争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