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门口,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佯装严肃的警告沈颂:“还有,别爬树了。”
说完就转身出了门,留沈颂一个人在房间里,默默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
前院祈愿的银杏树已落完了叶,被细雪覆盖,系在枝杈上的红绸随风飘逝,密密麻麻的挂在银杏巨树的底端。
藏和大师就站在这树边,朝上仔细瞧着那些红绸缎子上的嗔痴贪妄。
徐思远在心里呼了一口气,朝方丈作了个揖,温声道:“大师好。”
灰衣与褐袍并肩而立于树下,群山环抱,白云缭绕,如烟雾般飘渺,远山如黛,如画一般的光影交织。
半晌,方丈轻声开口:“何苦呢?”
徐思远侧目,与他对视,良久,方丈只是苦笑一声,道:“老衲早年告戒过施主,您不属于这里。”
他已经劝到这份上了,可见对徐思远的不一般。
徐思远注视着他,明眸浅笑,听了这话也没有生气,反而温声道:“那方丈觉得,我应当去哪里呢?”
方丈望向远处的绵延青山,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话。
“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清晨,徐思远坐在院里,半撑着头发呆。
昨日是除夕,被鞭炮声吵得睡不着,就索性起来走走,谁知这一坐就是一夜。
本以为要枯坐了一晚,结果凌晨接到了京城的密信。
徐思远从白鸽的脚上取下纸条,喂了点粮食,鸽子在灰色的石桌上啄食,徐思远就坐在一边,展开了纸条。
外戚要反,贪官得道。
徐思远垂眸,微皱着眉,指腹划过纸上的字迹,仿佛透过那泛黄的纸张就能窥见朝堂的暗流涌动。
沉思熟虑后,徐思远起身回了房间,白鸽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歪了歪脑袋。
不一会,徐思远就从房里出来将写好的纸条重新放进暗格中,将鸽子托起来,轻声道:“走吧,你也吃饱了。”
白鸽似乎极通人性,徐思远话音刚落,就扑棱扑棱了几下翅膀,飞走了。
徐思远看着那白影与天空融为一体,才收回了目光。一回头,就见沈颂正站在门口望着他,徐思远身形一顿。
沈颂回忆起自己曾看过的远古人类纪实书籍,盯着徐思远开口问道:“那是…白鸽吗?”
徐思远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朝他走了过去,低头看着他问:“今天有点冷,去套件外衣。”
而后,看似随口回道:
“傻瓜,冬日哪来的白鸽?”
山下的炮竹声似乎就没有断过,即使身在寺中,依然能听见山下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感受到浓厚的过年气氛。
徐思远难免也会受点影响,除了第一晚彻夜的炮竹声,这几日的心情都格外愉悦。
这不,又开始给沈颂讲起牛郎织女的故事。
“…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真相”徐思远低头看向沈颂,弯眉浅笑着,逗他道:“小可怜想听吗?”
沈颂对这个称呼已经免疫了,转头问他:“是什么?”
徐思远笑了笑,低垂着眼眸,神色淡淡的说道:“织女是一个拥有自由的天仙,她可以选择与谁交往,却被迫与牛郎结婚。”
顿了顿,他疑惑的看向沈颂:“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沈颂下意识反问:“这不就是个故事吗?又不真的。”
山间的风吹进寺里,带着一点树木的气息,窗外的雪也早已停歇了,带着一丝万物复苏的兆头。
良久,沈颂才听到身旁人的喃喃自语。
“是啊,只是个故事而已。”
沈颂觉得他这话里有话,回头看向他,徐思远下一秒就结束了这个话题,对他笑了笑说:“走吧,去吃饭吧。”
沈颂小小的身影倒映在眼中,徐思远沉吟了一会,转头望向远方的山峦。
寒意散尽,阳和方起,远山就如煎盐迭雪一般,细碎的在阳光照耀之下闪闪发光。氛围出奇的宁静,静到连窗台上鸟儿煽动翅膀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春天要到了。
徐思远没来由的想。
后来沈颂便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过徐思远,仿佛真的就是一时兴起给他讲了一会故事,乏了又转眼忘在脑后。
小沈颂撑着窗台边,旁边放着一摞晦涩难懂的话本,而他小小的身躯面前只摆着那本绘画本。
也是觉得我没有用了吗?和那些大人一样。
可是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沈颂垂头丧气的趴在桌子上,看着纸上握剑的人,小脸皱起,自顾自的嘀咕着。
“没有,利用价值了……”
直到快散节的时候,徐思远也没有出现。
沈颂不知道这里的节日为什么要过这么久,什么时候结束。
他只能通过山下的鞭炮声来判断这个节日已近尾声。
沈颂每天都坐在窗边,从傍晚坐到半夜,记着他随口一说的承诺,一直期盼着那到身影。
直到这日傍晚,沈颂看着旁边的蜡烛发呆,山下今日似乎格外欢乐,一片熙熙攘攘的灯火,好不热闹。
他的这方院子一片漆黑,沈颂看了一眼满天星辰,正准备吹灭蜡烛,上床睡觉。
吱呀——
“怎的这院子里这么昏暗?”
听见熟悉的声音,沈颂的动作一顿,朝窗探头望去。
只见那道颀长的身形踏入院门,一身天青色的圆领袍,也遮不住身上的少年气息。乌黑的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随着他的步子晃动。
徐思远已经小跑到他的窗前,隔着一张书桌与他对视,懒洋洋的靠在窗上。
习以为常的,仿佛这几日不见的人不是他一般,眉眼微弯,对他说道:“小可怜,要不要下山去?”
如果说,沈颂第一眼看见他还有点生气,许是这段时日被徐思远惯的。
但在他嗅到徐思远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小孩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摇曳的火光,沈颂笑着从凳子上跳下去,一边答应着他:“好。”
徐思远带着他穿过偏院,路过正殿时,停了下来。
沈颂抬头望去,金身的巨大佛像屹立于殿堂中央,两旁摆着一排排的红烛沉默着燃烧,蜡泪连成红珠一般落在烛台之上,火光照得殿堂通亮。
徐思远浅笑了一下,弯下腰对沈颂说道:“我们要在蜡烛燃完之前回来。”
说罢,没等沈颂说话,他牵起沈颂转身往山下走去。
介于沈颂的小短腿,徐思远特意放慢了脚步。
周围是崎岖陡峭的山林,入耳便是冷冽的风声。沈颂抓着某人衣角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一些,似乎时刻保持着戒备。
徐思远微微往下一瞥,唇角微微翘起,反手握住他的小手。
摸到小孩泛汗的手,以为他是怕摔,徐思远微低下头,笑着安抚着他:“握紧了就稳当点。”
走了近半个时辰,沈颂终于在山门下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徐思远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上车,轻声道:“走吧。”
车身微微晃荡,周遭也逐渐有了些烟火气。
沈颂安分的坐在徐思远边上,他能清晰的闻到身旁的人身上的血腥气,许久不散。
这是杀了多少人啊?
沈颂有些惊疑,偷偷偏头看了他一眼,结果正好被抓了个现行。
沈颂心虚的立马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端坐在原处,生怕下一秒徐思远问他些什么。
但不一会儿,沈颂没等来问题,反而听见旁边的那人轻笑了一声。
仿佛是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
沈颂:………
外头的声音变得热闹起来,徐思远挑开帘门往外看了一眼,便转头对沈颂说:“走吧,下车吧。”
夜幕之下,华灯初上,宽阔街道上灯火通明,四处张灯结彩,老少妇孺皆身着新衣,面带喜色,三五成群的走在街上。
街道上人流如织,徐思远拉着沈颂的手防止他走丢。
上元节的街道格外热闹,两边的小摊上贩着各种稀奇玩意,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纸灯笼紧紧挨着,琳琅满目,各色小吃在摊上冒着热气,好不热闹。
对于一个喜爱小孩的人来说,特别是漂亮小孩,但凡是他多看两眼,徐思远就会毫不犹豫的买下来,然后在沈颂奇怪的眼光中,递到他手里。
然后就出现了以下有些怪诞的画面。
徐思远手里拿着个钱袋子无聊到抛着,路过身旁的摊位就拿点什么玩意,递给身后的沈颂。
而跟在他身后的小沈颂,抱着比他人还高的东西,踉踉跄跄的跟着徐思远。
“哎!来了来了!”
“这边这边!快点啊!”
“哎慢点!别挤!”
人群突然朝一个方向涌动,沈颂被手里的一堆东西挡住了视线,一时被人流挤了出来,中途还差点摔倒。
被挤到人流末尾,沈颂左右张望,却不见徐思远的身影。他稍微踌躇了一下,然后把东西往旁边一扔,转身混入人群。
“在哪呢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还没来哟!别挤啦!”
沈颂凭着小小的个子,成功在一堆人里挤到了前排。他只看见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行人,却丝毫不见那道天青色身影。
正当沈颂伸了伸脑袋四处张望时,道路尽头响起了彻天的鞭炮声。
锣鼓喧天,沈颂看见那街上出来两只金色的狮子,随着锣鼓队舞的节奏,百戏人的高难度动作,醒狮在在街头尽显活泼,大街上四处乱窜,。
接了打赏的银钱,更是俏皮的眨了眨眼,引得围观群众大笑。
紧接着就是一阵响彻天际的锣鼓声,带着接连不断的鞭炮齐鸣,震得沈颂有些耳鸣。
人群突然开始向前涌动,周遭的热闹更是更上一层。沈颂被迫随着人群移动,等站稳脚步,一抬头就和近在咫尺的龙头对上。
只有短短的一秒,都可能是武艺人随手一挥。沈颂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种压迫感,那一秒,他听不见周围的欢呼尖叫,心跳停了一瞬。
等到舞龙踩着鞭炮声离开,沈颂才堪堪回神,那一瞬的对视如烙印一般,刻在沈颂脑海里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壮观的场面,不同于第一星际的机械感让人害怕,而是一种神佛宗教的绝对信仰。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且狂热的信奉。
令人望而生畏。
沈颂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古书中信徒的感觉。
后面的花灯巡游便没有这么多人了,沈颂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身影显得有些寂寥。
他站在原地,回过神来就发现人群散了。他跑过一个又一个摊铺,却始终没有看见徐思远的身影。
沈颂累了,他沿着那条路慢悠悠的走着,低着的头看地上重重迭迭的影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嘿!”
一道人影突然从旁边冒了出来,下的沈颂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抬头一看,却愣住了。
徐思远还维持着刚刚吓他的姿势,身体微微倾斜,一只手背在身后,束起的长发随他的动作在空中摇曳。
身旁摊位上昏黄的光映在他身上,衬得略带薄汗的脸颊更加明艳,也映得那双眼眸格外明亮。
把戏得逞的少年,对他张扬的笑着,微微俯下身,将手中的糖画递出来,还不忘捉弄道:“我们家小可怜受委屈?吃个糖就不准哭了啊。”
沈颂站在原地,和手上的糖话兔子对视了一秒,嘴硬反驳道:“我没有哭!”
“是是是,”徐思远顺势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唇角微微上扬,似是随口道:“也不知道谁天天可怜兮兮的守在窗户前。”
沈颂惊慌的转头,却见徐思远意料之中的笑着,还有些好玩的逗了逗他,说道:“怎么?你真以为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庙里啊?”
“年节期间热闹,自然事也不少。”
下一秒,徐思远从背后拿出一盏花灯,也是个兔子形状,点缀上了斑斓的颜色,惟妙惟肖的样子。
“刚刚给你去买这个了,”徐思远将花灯放到他手里,一边还不忘找补道:“是我的不对,下次我一定把小可怜揣兜里,随身带着。这次原谅我行吗?”
那灯笼下还挂着没来的及摘的题目,沈颂微微一看,是他的字。
微风拂动,露出后面的答案。字迹工整秀丽,有些许潦草,能看出来徐思远慌忙之下随手下笔。
以页诉公德,而以歌颂之
刚刚那点阴郁的心情也一扫而空,沈颂没有回答他,转头看向别处。没一会儿,沈颂才开口道:“你刚刚给我的东西,我给丢前面了。”
闻言,徐思远轻笑了一声,低垂与他对视,直白道:“你也…太好哄了点。”
好在徐思远见好就收,回答了他的话:“放心吧,有人收拾了。”
而后便又逛了一会,放了个河灯便启程回寺庙了。
“那有什么用呢?”沈颂不明白徐思远让他对着河灯许愿干什么。
徐思远撑着头,回他道:“万一实现了呢?”
“还有,许了什么愿望也不能说,不然传不到天上,神佛就不会显灵了。”
沈颂百思不得其解:“那庙里不是更灵吗?”
徐思远撑在下巴思考了一下,说:“在寺庙里,无论是求什么,得到了之后都是需要还愿的,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他笑了一下,随口说道:“有人病重求生,可能破财消灾,也可能是在延续痛苦。”
哪有跪三下就如愿以偿的好事?
无非就是一场与神佛的赌注,赌赢了是交易,赌输了就是命。
而世间所有人都是赌徒。
沈颂似是想到了什么,陷入了沉思。
“那你信吗?”
“我?”
闻言,徐思远偏头,目光穿过晃动的烛光落在沈颂身上,像是在透过他看着自己,轻笑一声,又像是喃喃自语。
“我信啊。”
一轮明月挂林梢,簌簌的风声自林间穿过,枝杈微晃,衬得月盘摇摇欲坠。
夜色朦胧,路径难辨。
银碎的月光铺下整个长阶,恍若隔世,天青色的衣衫与昏黄明月遥遥相衬。
徐思远一手牵着小沈颂,一步一步的往山顶走去。
不知怎的,沈颂今日一点也不见疲惫,一股脑的往上走,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徐思远摇头失笑,在后面慢吞吞的走着。
沈颂踏入大门,庙堂中的蜡烛还未燃尽。
徐思远从后面跟了上来,就见沈颂小小的一只站在佛像前发呆。
沈颂正仰头注视在那雕像悲悯的神情,头顶落下一片阴影,身后而来的徐思远便挡住了他的视线。
徐思远嗓音轻缓,声音中夹杂着许些笑意道:“怎么?我们小可怜也想拜佛?”
听起来像揶揄,可徐思远却真转身,从一边的案台上拿过六根线香,就着一旁的烛火点燃了。
转身递给了沈颂三根,然后简洁地介绍流程道:“拿着香举过头顶,跪在蒲团上拜三下,许出你的愿望。”
如他所言,沈颂真这么做了,而徐思远也在一旁陪他拜了三拜。起身时,沈颂却突然开口道:“那我离开了,你会来找我吗?”
徐思远顿了一下,忽而笑了,偏头看向沈颂,烛光映得他的侧脸格外温润,声音轻缓道:“会啊。”
他一直都知道沈颂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小孩,也许是少时的缺失,亦或许是沈颂的特别,徐思远几乎对他有求必应。
“那你…以身相许。”
徐思远微微瞪大了双眼,然后在沈颂的视线下笑的一发不可收拾。
他拍了拍沈颂的肩膀,有些头疼的说:“…不是这么用的。”
“那是怎么用?”沈颂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徐思远把香火插在香炉里,有些头疼又好笑的含糊道:“……反正不是这样用的。”
沈颂也不管这么多,可能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不想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
他想,至少徐思远答应了他,他就有个盼头。
“好好好,走吧走吧。”徐思远拗不过他,胡乱哄着他,以最快的速度拉着他走出庙堂,一秒也不想多待。
徐思远给沈颂送回屋里,替他掖好被子才放心离开。
回到自己的院子,徐思远便看见方丈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明月。
徐思远自知躲不过,转身给院子点上了灯,平静地问道:“方丈怎么来了?”
方丈淡淡地收回目光,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只是叹了一口气,道:“徐施主,世间凡事讲究一个因果。”
寒风划过枝杈,发出空灵的声音。
徐思远轻轻的笑出了声,直直的与方丈对上视线。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下的暗涌,仿佛只有在这夜晚中才能窥见一二。
“因果。”徐思远若有所思的重复着这个词,犹如他从来窥不见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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