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晃像是特地追出来的,见到段宁还没走远,便临时起意一般,以介绍总统府后花园的风景为由,邀请段宁前往,借一步说话。
多年前,段宁来总统府向李铎总统述职,楚晃也还只是胡安身边的一个小小跟班。
那时候他们每次来去匆匆,碰面只相互笑笑和点头,没怎么说过话,但总会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时光易逝,相隔多年却又是那么漫长,在这物是人非的景色里,段宁和楚晃好像是被时间遗留下来的两个人了。
而如今,段宁一旦去了西区,回来的时间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两个小时后的专机,当地时间下午两点会抵达西独立国的首都,”楚晃说,“一切都已经让人安排好了,这中间还有些时间……你应该还要回去见傅轻决?”
段宁回头,看着楚晃,语气同样轻松从容地说:“即便离开了新联邦,我和傅轻决之间,也是公私分明的,你应该清楚。”
“当然,”楚晃自从入住总统府,很少有这样能敞开心扉说话的时刻,“我只是有些不敢置信,无论是对段长官,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傅家少爷,”她看着远方的草坪,自顾自地叹气感慨道,“总统府里的人会换,但真正掌控着这个国家的利益集团并不会改变,稳住他们,让他们相互制衡,我才能在任上尽可能多做一些能做的事。”
她转头,同样看向段宁:“如果以利益最大化为前提,我是该让艾莉森嫁给傅轻决的,但我知道,我对自己曾经的贵人和老师口诛笔伐,不是为了和他做同样的事。而且,艾莉森是胡安的女儿,也更是我真正在乎的人……说这些,是想跟段长官交个底,段长官同样是我在乎的人。无论作为并肩同行的同僚伙伴还是朋友。”
段宁的喉结动了动,他早就做出了选择,如果不相信楚晃,他不会走到今天。
但他此时此刻仍然非常意外。
段宁最后缓缓露出笑容,与楚晃认真而轻缓地拥抱了一下,尽在不言之中。
除了外交部的其他工作人员,孙培是段宁的随行副官,他也将和段宁一起前往西独立国。
大部队需要提前到机场做准备,段宁则在孙培的陪同下回了趟别墅。
时间很紧,他回来拿最后一件自己的行李。
段宁独自往楼上走,结果刚一抬头,傅轻决已经站在二楼楼道里等他,手边正放着段宁的行李。
傅轻决无法跟去机场送他。因为无论如何,他在其他所有人眼里仍是段斯,那个不必多看傅轻决一眼的段斯,所以他与傅轻决不会有如此过密的关系。
“我为什么不能去送你,偷偷的,也不行吗?”傅轻决已经彻底恢复了正常,看起来高大而沉稳,却还是在问这种没有道理的话。
段宁的手也立即被他握住了。
“堂堂傅氏集团的掌权人,跑去送我这么一个小人物,”段宁觉得手被捏揉得有些痒,他垂眼看去,低声说,“别人看了,像什么话。”
“我能去西区看你吗?”傅轻决只感觉段宁这是在折煞他,傅轻决不松手,继续问。
段宁脸上的表情好像没变化,他只轻叹一声,淡淡笑了一下:“总统府应该很快就要找你洽谈,傅氏那么多事情,现在新联邦和西独立国也要重新建立外交关系,军事上的援助肯定少不了,兰亚难道能轻松多少?你哪来的时间到处乱跑。”
“这些还不是你当初故意丢来的。”
可傅轻决也听得出他的意思。因为傅轻决确实做得出段宁前脚落地,他后脚可能就跟去了的事情。
他在这犹如上天恩赐的易感期里答应了段宁太多东西,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人如今清醒了,想要反悔,却也不敢。
他不想给段宁制造麻烦和烦恼了。
傅轻决把段宁往身前一拉,贴近了,还是问:“那你会想我吗?”他按了按段宁的心口,又往下,压低了声音说,“这里想,还是这里也会……段长官要是难受了怎么办?”
段宁脚下不稳地靠在傅轻决身上,耳朵似乎因为气恼变红了,他无可奈何地抬头看去,冷冷说:“这七天已经够了!还有什么想不想的——”
没等他说完,傅轻决就托着他的下巴,低头便吻了上去。
“嗯……你……”
傅轻决几乎是很恨地堵上了段宁的那张嘴,可段宁的唇瓣柔软,舌头探入口腔,里面也是湿热软绵的。
孙培和高管家就站在楼下,虽然早已转过了身,但人长了耳朵,哪能听不见一点动静。
段宁的胸口起伏着,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紧闭的双眼眼睫在微微抖动。他推了傅轻决一把,可像没使力气一样。傅轻决含吮两下,缓缓退开,忍不住勾唇低笑了一声,在段宁松懈下来之时再次吻上去。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这个激烈的湿吻才终于结束。
“我知道这几天下来,你现在是烦我了,”傅轻决用指腹擦了擦段宁湿润的嘴角,哑声说,“你不喜欢的我都慢慢改,等你再见到我的时候,肯定会让你喜欢……我处理好该处理的事情,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然后等你回来,或者再去找你,好吧,老婆?”
段宁的心砰砰跳着,他拿过傅轻决手里的行李,两只手便交叠在了一起。
段宁看着傅轻决,其实他不知道傅轻决要怎么改,改成什么样就是自己喜欢的。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现在说得再好听,再怎么改,也是本性难移……想到这里,段宁忽然忍俊不禁,哼笑了一声:“但愿你说到做到……”
他说:“我得赶时间,不要再送了。”
然后他便自己抬手擦了下嘴唇,在孙培边看表边忍不住出声提醒时,终于和傅轻决恢复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傅轻决表现得很听话,难得矜持而高傲地站定在楼上,没有去送段宁。
这一定只是短暂的分别。
傅轻决看着段宁离开的背影,一边抿唇回味一边心里沤血。
他本已做好段宁不会回头的心里准备,不过段宁像是不放心,还是回头瞥了傅轻决一眼,犹如最后的警告。
直到整个别墅了彻底没声了,傅轻决才快速下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转头便把电话打给了弗雷克,既要收集段宁之后的一切消息,也要立即制定出将来去西区见段宁的见面计划。
当天下午两点,段宁抵达了西独立国首都机场。
他的行程只进行了半公开。除了西独立国的政府高层,其他人并不知道段宁的具体落地时间。
专机的主舱门打开后,段宁刚走出来,迎着比新联邦首都干冷不少的春风,就看见了前来机场等待迎接的那几位西独立国高层政要。
这几位都是曾经的西区人,经历过三年的战争时期,见过战后废墟一般的城市。
眼前的这个机场,也是前两年才重新建成的,机场虽远称不上大,但经过了重点翻修,看起来干净整洁焕然一新。
段宁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的近乡情怯的感觉。即便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与他本没有丝毫关系,这里有无数他不愿意再仔细回想的回忆,这里也有无数个他曾经不敢来见却也再见不到的故人。
他对这片土地,实在是熟悉,脚下的一尺一寸仿佛都早已流淌在骨血之中。
从舷梯下来之后,段宁与前来接见的几位有短暂的寒暄和交谈。
西独立国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走向独立,他们穿出了最体面的衣服,看起来十分隆重庄严,眼中却也难掩激动之情。
这不是单纯出于对强大的新联邦的讨好和巴结。段宁的职级没有到如此神通广大的地步。
可也正因为来的人是段宁,名字和职级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西区人能认出他来。
从当初新联邦传出段斯还活着的消息起,到今天这一刻,他们已经等了太久。无论新联邦的新政府对西区的态度如何,都不影响他们对这个人的情谊。
因为念及段宁经过了舟车劳顿,担心段宁的身体,西独立国将欢迎仪式和正式会面安排在了第二天。
在入住使馆之前,段宁将在戒备森严的酒店下榻。
段宁在礼宾人员的陪同下坐上了车。
“有点太兴师动众了。”段宁看着窗外,有些无奈。
“段长官,您先到酒店休息,今晚总理一家是以私人名义邀请您到总理府吃顿便饭,”礼宾长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何况新联邦与西独立国关系深厚,您更是我们永远的朋友,这是我们该有的待客之道。”
段宁便也点了点头,笑说:“我明白。”
“不知道该不该提一句,”一路上如此话了几句家常,礼宾长说,“您可能都已经记不清楚了,您在战时救过太多西区人,因为有新联邦的出兵,有您的坚守,我才在万幸之中没有失去我的女儿。”
“现在您和您的家人……能觉得幸福就好了。”段宁说。
礼宾长笑起来,认真道:“段长官现在一定也很幸福吧?”
段宁愣住片刻,像是想了想,然后神色从容地说:“嗯,当然。能再次回到这里,看见大家,当然很幸福。”
礼宾长看见了段宁手上的戒指:“段长官是结婚了吗?”
段宁闻言动了动手指,尽可能自然地收手回来,交握在一起。
他笑着回道:“不算,还没有。”
礼宾长心中会意,不再追问这些隐私问题,随即转了话锋,向段宁介绍起窗外的风景和西区独立后努力重建起来的一切。
回到酒店里,其他随行人员都住另一侧的房间,只有孙培暂时和段宁一起进了套房。
孙培将段宁的个人行李放下,犹豫了片刻,还是提醒道:“段长官,您既然对外说是未婚,为了避免误会……”
段宁转过身,奇怪地看着孙培,微挑了下眉:“孙士官,我本来就是未婚。”
孙培讪讪张了张嘴,然后才继续说:“现在全世界的目光都有可能聚焦在西独立国,为了避免误会和不必要的麻烦,您在外出席会议和活动时,是不是摘掉戒指比较好?”
孙培说的确实没有错。
先遣部队和随行的外交部官员早就嘱咐过孙培,要适时“劝说”一下段长官,否则这些不清不楚的信号会引来无数人的注意。
段宁点头。
想来傅轻决现在和他相隔十万八千里,没机会再为这些事不高兴而来缠着他不放。
段宁有些吃力地将戒指摘了下来。他看向孙培自觉来接的手。孙培大概是想替他保管妥当,但他拒绝了。
在孙培离开房间后,段宁把戒指放进了上衣内里的夹层口袋里。
傅轻决应该也没办法知道这些了。就算知道了,他更没有立场多说什么。
因为段宁说的未婚本来就是事实。
第二天,段宁走出酒店大门,门外已经停着接段宁再去总理府的轿车。
这一次与昨晚的私人会面相差很多,段宁抵达西独立国的消息早已传开,轿车将途径西独立国首都最大的纪念广场,然后在总理府前的大街停下。
这是自战后至今,新联邦高层代表团的第一次正式来访。
但随着他们离纪念广场越来越近,封锁过后的道路上没有其他车辆,可车外的人群忽然越变越多起来。
西区首都的人们纷纷往纪念广场而来,他们不知怎么猜出了段宁所在的车辆,一股股犹如浪潮般涌来,路况仿佛到了不受控的地步,但人潮又仍然尽量留有一道缝隙让车通过。
段宁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只是当初千万个来到西区中的某一个,他以为他不必被多少人记住的。他所做的一切,也都不是为了让自己走上俯视众生的神坛。
段宁在等待双方礼宾人员交涉完成过后,终于得以让车停下。
他打开车门,毫无阻隔地见到了朴素而整洁的纪念广场,以及眼前成千上万的西独立国市民。
人群中的某一个角落里,一个看起来穿着普通的高大身影立在远处。
他同样成了人群的某一个,他的目光穿过所有人,定定看向了离他很远很远的段宁。
傅轻决没办法否认,他被这浩大的氛围感染了,他第一次被这样的场景深深地撼动,也第一次彻彻底底读懂了段宁是谁。
弗雷克也穿着质朴,不能不低声问傅轻决:“今晚应该可以见到……”
傅轻决仍然凝望着那一点段宁的影子,好像有种和段宁对视了的错觉。
“他不喜欢我那样,他也不该是那样,不是吗?”傅轻决低声说。
“下午就回去。”
傅轻决被身后的人群推着挤着往前,他毫不介意了,只是跟着队伍朝前走,像有点怅然若失,却又心潮澎湃,像非常满足。
“然后只要光明磊落的见面吧。”
他自言自语般的声音被淹没了。
因为整个西区首几乎万人空巷。
他们走上街头,走进纪念广场,拥堵在夹道两侧欢迎段宁的到来。
他们排成相对整齐的队伍,跟着段宁和代表团从纪念广场的东门走到西门,他们不断地朝段宁招手欢呼,他们高举着手中的鲜花和当地民族特有的红色花纹的手帕,形成了一片片壮观而鲜艳的色彩,热烈得像火焰在空中飞舞。
他们当中有人拉起了高大的横幅,横幅随着人头的浪潮层层出现在所有人以及段宁的眼前——
感谢以血肉之躯捍卫世界民族独立自由的所有英雄。
热烈欢迎在这片土地上拯救人民于水火、为人民幸福而不畏牺牲不屈奋战的英雄。
——无论他如何改头换面,他们都能记住他。
段宁仿佛陷入了汪洋大海。
他在很久很久以来,心绪都没能如此激动过。
他的心脏一下下有力地跳动着,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握紧。
那种种黑暗无边、痛苦不堪、令他支离破碎的回忆,也确实在一瞬间随着巨大的情绪起伏涌现脑海。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段宁神情难以自抑,却仍然镇定非常地走上了台阶,努力地和所有人平视对望着。
他感觉到了全部的目光,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他从地狱归来,终于向这命运挥剑。
一年后。
天刚蒙蒙亮,从新联邦首都机场飞往西独立国的最早班飞机准点起飞。
头等舱里只有一个座位上坐着一名旅客——整个头等舱都被这位男士幸运地“包场”了。
他的穿着似乎尽可能的低调了,但空乘仍然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不只因为这位男士是个alpha,相貌极其英俊,还因为这几个月来的每个月他都会固定出现在这班早班机上,却不像是前去西独立国办公的。
傅轻决早就甩掉了弗雷克这个跟班,每次都是独自前往,和每一个去见爱人的正常人一样。
他也早就对那群饭桶三令五申,他要的只是段宁的一切公开消息,而不是让他们派人去监视段宁。
傅轻决自然看得到媒体播报的新闻画面。
他总是在苦苦研究,得出了一个自己并不相信的结论——和在当年那场声势浩大令人动容的欢迎仪式上一样,段宁很多时候好像是没有戴戒指的。
傅轻决近几个月来有机会见到段宁,也问不出口这件事。
见面时间太短暂,不够他反复回想,他甚至已经搞不清楚段宁到底戴没戴着戒指。
傅轻决知道自己快疯了。
傅氏内部情况如今已经稳定,他这一次处理好了国内的一切麻烦,也可以说甩下了不少“烂摊子”,很多事又丢去他那个无事可做的可怜大哥的头上了。
傅轻决别的没有,唯独钱多,他在这件事上可以说不输任何人。
傅轻决有想在哪里定居就在哪里定居的自由。
傅轻决的那个可怜大哥傅准,自然也不是白为他干活。
程舟当年经过傅轻决的插手和江牧的安排,被送出了新联邦,辗转几个国家,最后还是来了西独立国。
傅轻决早就让人撤走了对程舟的监视,如今他心中隐隐有数,段宁和程舟都在西独立国,一定早就见过了,也许常常见面。
傅轻决一概不问。
他下飞机后直奔大使馆,得知今日段宁要去参加大会,现在还没来上班,他便急匆匆去了段宁居住的独栋公寓。
他在门前按响门铃,来开门的是孙培。孙培身上围着围裙,见到傅轻决,有一瞬间的惊讶。
家中还有其他客人。
傅轻决走进那个小小的院子里,看见段宁站在池塘前的背影——果然,极其煞风景的是,那里不止有段宁一个人。
段宁托着手臂,怀里抱着一个在咯咯笑的小男孩,那节粗胖的小手臂也牢牢抱紧了段宁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