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应淮在浓重的火药味里听到了一声“圣上到”。
喊话的人嗓音尖细,不那位和纪应淮友好打招呼的庞公公,而是皇帝身边的另一位宦官, 季公公。
“跪——”
满朝臣子齐刷刷撩起衣摆,跪地高声三呼“万岁”。
“起。”
皇帝今天喊起喊得非常快, 差不多等他们刚呼完, 朝堂上的余音未消时就说了。
这么及时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五王爷那脆弱的膝盖。这才好起来没多久, 万一跪出了什么问题,那又是好一番折腾。
但皇帝又不好单独赦免他不跪,他要是不跪,那不就摆明了腿还没好透吗?
今日要宣布立储的大事,他不希望有人逮着五王的腿说七说八。
各部照常做了些进度汇报,讲了些要紧的急需处理的事情。这种汇报正常情况下是没有太医署的事情的,他们只需要听一听,了解了解形势。
但这会不一样。
政事都处理完了,皇帝没说退朝,他不紧不慢地朝站在边上角落里的一名小太监招了招手。
小太监从怀里拿出了一份圣旨来,低头恭敬地把它双手呈给季公公。
“念。”皇帝道。
季公公接过去,他一打开就明白了,这是立储的诏书。
“昊天有命,皇王受之……承帝星之征兆,命五王钰州入主东宫,赐太子印,即日起掌代行国事之权……”
诏书读完,大殿内悄然无声。
“儿臣接旨,谢父皇。”五王爷道。
这圣旨和他手里那份是一模一样的,皇帝一共写了三份,父子俩各持一份,剩下那份要收入皇祠,留档封存。
见季公公没有上前把圣旨交给五王,朝臣们心里都有数了。看来五王爷早就知晓了这件事,而他们还全都被蒙在鼓里,云里雾里,直到现在被通知到了才看清局面。
“恭喜太子殿下。”满朝命官又是一跪,不过这回三呼的是“千岁”。
退朝后,新太子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带着纪应淮都被几个官员搭话了。
现在是权利大洗牌的时候,混乱是难免的。大部分人都想讨好一下五王,以便未来他即位时,能分到点好处。
哪怕他们急切又热情的嘴脸会显得很功利,也在所不惜。毕竟想要往上爬,脸面算得了什么呢。
太医令好不容易把徒弟从人堆里扒拉了出来,悄悄带他离开了前朝。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还是少掺和为妙。
在前往太医署的路上,临近蕴春湖时,太医令突然停住了步伐,并朝纪应淮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雕琢精美的假山石后头,有个身影正在发疯似地甩着鞭子。定睛一瞧,纪应淮发现他正在抽打的人是个小太监,好像还是刚刚递诏书那位。
这小太监一声不吭地趴在石桌子上,被打了连疼都不喊一声,抽都不抽一下,看着似乎已经晕死过去了。
“该死的,又多了一条因果……要怪只能怪老皇帝叫你去拿了东西……又废了一个,这个本来还想着他挺聪明,想留着用……”
纪应淮和太医令对视了一眼,这人的声音苍老沙哑,听起来仿佛是刚从古墓里爬出来的千年老干尸。
宫里有这号人物?
太医令觉得自己没见过,要是见过一次,这极具代表性的嗓音他肯定能认出来。
茂密的枝叶挡住了他俩的视线,纪应淮怎么也看不清那个人具体长什么样,只能瞧见他微微弯了弯腰,试探了一下小太监的鼻息,然后抖抖袖子转身走了。
纪应淮抬腿想要过去看看,被太医令扯着后脖领子就拽了回来。
“快离开。”太医令低声催促道。
二人才往前走了没多远,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宦官捏着尖细的腔调喊住了他们,“太医令大人,学士大人,请留步。”
“见过季公公,”太医令回头时,脸上顿时挂起了营业式的微笑,“公公有何事?”
“尚衣局已经赶制好了学士大人的官服,特地叫我来知会一声,您今日回府时,莫忘了去取。”季公公道。
纪应淮心道这么快,他礼貌地感谢了一下这位皇帝身边的大人物,“多谢公公提醒。”
“学士大人无须多礼,这是我该做的,”季公公躬身告辞,“二位,我要去找老庞,就不多聊了,告辞。”
“公公慢走。”
纪应淮盯着宦官的身影,总觉得身上发寒,心里毛毛的。
大概是他说话声音太尖锐了吧。
过了蕴春湖,没多远就到了太医署。去给娘娘们请平安脉的太医这会才拾缀了东西准备过去。
纪应淮进了小书房,继续他昨天的工作。基础理论已经整理了三四十页了,上午加加紧,说不定能干完。
秋意渐浓,这日升月落的时间也变了,下了朝过来时天色还是带着蓝调的。
他写了许久,和煦明亮的光线才照进了室内。与阳光一同进来的,还有轻轻的脚步声。
安立夏推开小门,跨了进来。
“夫君,”他看见纪应淮望着他,连忙把关门的动作放得更轻了些,“我打扰到你了吗?”
纪应淮指了指身边的椅子,“没有,过来坐。”
“小芸和明禾上学去了?”他问。
“嗯,沉木送他们去的,我们在宫门口就分开走了,侍女把我直接带到了这儿来。”
安立夏看见砚台里的墨快干了,就没坐下,往上面倒了点小瓶子里的水,帮他磨墨。
“夫君,今天一早,戏园来人了,”安立夏道,“他们说多谢咱们帮了衍冬,要请我们去那儿听戏。我回绝了,但他们执意邀请,还说今晚让我们一定要去……这,该怎么办呀?”
“他们要请的应该是王爷王妃,不方便明说才拿我们当幌子吧。今日立储一事刚刚确定,王爷大抵要忙,应该是没空的。晚上我们回了小院,就说身子不适,敷衍过去就得了。”纪应淮给总结资料收了个尾,一边将这最后一张纸放到边上去晾干,一边道。
看戏什么时候都能看,非得定在今天这个时间点,很难说这邀请底下是不是带点别的什么。
纪应淮不敢自作主张。
他虽然是个现代人,但名著和历史都是学过的。现在在外人眼中,他是五王爷这边人,他冒冒然去了戏园,指不定那些人要猜测王爷和戏园沾点什么关系呢。
“哦,好。夫君,你写完啦?”
安立夏手上的动作不停,他侧过脑袋去,瞧了瞧桌上的纸页,“这是要编书吗?”
“对,这一本已经写好了,一会墨水干了,我就给导……太医令看看去。”
纪应淮脚边有一大摞空白的书页纸,是太医令特地叫人搬来的,好方便他干活。
他抽了一张出来,开始默《伤寒论》。
至于为什么不先默《黄帝内经》,那当然是因为他内经记得没伤寒全乎。
两人一个磨墨一个著书,屋里一派静谧祥和。
安立夏看着夫君笔下工整有劲的字迹,越看越觉得欢喜。等他写完一页稍作休息时,立夏默默给他递了张空白纸。
“夫君,你能不能,写写我的名字。”
其实之前就写过很多回了,纪应淮还教过他的,但安立夏就是想看夫君再写一写,想让他多写几遍。
纪应淮自然是无条件满足他的愿望,“好。”
安立夏三个字端端正正地印在了纸页上。
“这边,”他指了指名字左边的空白处,“夫君,在这儿写你的名字好不好。”
“好。”纪应淮按照他指的地方,签了名。
安立夏看着这页纸,抿着唇笑了。他在一边自己高兴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蹭过来。
“这下面,写小芸的名字。这样我们一家人就齐整了。”
纪应淮点点头,把小芸加上了,“那明禾要不要加上?”
“……”安立夏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明禾应该和王爷王妃写在一张纸上。”
好,纪应淮明白了,立夏要的是族谱,不是师徒传承名册。
“把这张纸收收好,以后藏在咱们自己家里,或者粘在墙上,也算是一种全家福。”
安立夏不懂全家福是什么,但听起来像是全家都有福气的意思,他就高兴地应了,把它拿在手里,轻轻扇着风,好让墨水快些干。
孩子们上了一天的课,他们就在小书房待了一天,不过今天下班纪应淮没让他导来催。因为要拿朝服,他提前就走了。
尚衣局的官员叫他回去试试衣服合不合身,不行就拿过去再改。安立夏听后,不知为何上了心,一回去就催着夫君去试新衣。
纪应淮不知他的忧虑,还挺疑惑。
这朝服是宽松款的,并不显身材,压根和制服|诱惑沾不上边,立夏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纪老师的日常:治病救人,著书立说,贴贴立夏~
立夏日常:夫君这个,夫君那个,夫君为什么~
第63章 神医好福气啊
正要回小院呢, 突然来了个侍女,说圣上突然兴起,要让王爷王妃今夜入宫参宴。
秋日太阳落山后露气渐重, 腿伤受了寒湿, 偶尔会刺痛难耐,迈不动腿。王爷想把神医带上,这样放心些。
纪应淮应下了, 能有机会品尝宫中宴席,这种好事,他怎么能错过。
“王爷还说,您现在也算是朝廷大官了,可以带一两位侍从过去, 在边上伺候着。”
“我可以带夫人一起去吗?”伺候他的没必要带,纪应淮又不是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 他心心挂念的只有他要伺候好的人。
王爷早就料到了他会问出这话,已经吩咐过侍女了。侍女点头,“王爷说,这是自然。小芸姑娘也一同去。”
那便好,整整齐齐。
赴宴前会有侍女来通知他们上车, 不用纪应淮自己注意时间,于是他们就先回屋了。
“立夏,这是什么?”
纪应淮把朝服放到桌子上时, 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小瓷瓶。
“戏园来的人给小芸的,说是一种特制的香粉, 能引来蝴蝶。”立夏道。
“这么神奇?”纪应淮打开看了一眼, 扇着味道闻了闻, 一股浓郁的花香, 香的都有些刺鼻了。
“他们给这个做什么?”
“那人说小芸长得可爱,像小花一样,然后就给了,”安立夏揪住了他的袖子,“夫君,快点试试衣服吧,别闻了。”
纪应淮被他拉去了屏风后头。
“立夏,朝服还在外面桌子上呢。”纪应淮哭笑不得。
安立夏匆匆去拿,动作间一个没注意,让衣摆把小瓶子甩倒了。方才瓶塞没盖严实,这一下,粉末就洒了点出来,飘落在桌面上。
“呀!”他轻轻叫了一声,想找东西擦一擦桌面。
听到声音,纪应淮连忙从屏风后出来,问,“怎么了?”
“夫君,瓶子倒了,我先去找条帕子来。”
“不用。”纪应淮用手指轻轻把它们赶到了一块,拿了张纸折了一道,放在桌边接香粉。然后把折痕处对准瓶口,将粉末重新灌了回去。
这粉末摸起来……质感还挺好,很细腻。
纪应淮搓了搓指尖,又闻了一下。可能是量少了,味道倒好闻了些。
就是,这花香味怎么有点熟悉,跟衍冬身上散出来的味道很是相似。
“夫君,朝服。”安立夏催促道。
纪应淮把衣服接过去,忍不住问:“立夏很想看我穿这个吗?”
“啊?”安立夏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过于急切了,看起来不太正经,大概是叫夫君误会了。
他脸上泛红,“夫君,我是担心衣裳不合身,晚了来不及送去改。你明日上朝还穿常服的话,会不会被说不合规矩,会不会被拦在外头……”
从前在人家府里做活,他有回衣服没干,穿了自己的衣裳,直接被管事的赶出来了,还被罚了工钱,饿了好几天。
他不想纪应淮受这种委屈,所以着急了些。
“放心好了,”纪应淮笑道,“朝服若是连夜返工,也不一定能赶上明日早朝。何况,圣上仁德宽厚,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苛责底下的人的。”
“哦,那我便放心了。”安立夏松了口气,不再催他了。
房门口冒出两个小脑袋,明禾好奇道,“师母,放心什么?”
“没什么。”
明禾欲开口追问,却被眼疾手快的小芸一把捂住了嘴。看师母的耳朵红成那样,他肯定是不好意思说,做徒弟的再问就不礼貌了。
“师母,王妃让我们来喊您去正殿,试一会参宴的新衣服。”小芸道,“说是朝臣夫人们的统一服制,还有腰牌。”
她指了指自己的腰间,“我的腰牌已经拿到了,好漂亮!”
“漂亮!”明禾扒拉开姐姐的手,大声附和。
纪应淮轻咳一声,“那快去吧,还等什么。”
立夏是个正经人不想看制服,但他又不是。他纪应淮实名发言,想看。
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情侣装哎。
“小芸,桌上的香粉是给你的,你拿去,洒在身上可以吸引蝴蝶的。”安立夏红着脸转移话题。
没有哪个女孩子不爱香香的东西,小芸高高兴兴地收下了,“谢谢师母。”
她决定一会在衣服上撒一点,做一个干净又好闻小姑娘。
正殿端着衣衫的侍女站了长长两排,已经换好衣服的王妃倚在榻上,浑身写满了珠光宝气四个字。
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在此刻全然显露了出来。
不过下一秒,她就温婉地笑了起来,“立夏来啦。呀,神医怎么还穿着常服,你俩快进去换吧。”
于是二人就钻进了里间,在侍女们的帮助下更衣去了。
其实朝服并不衬人,深紫色反而会显得人老气。但立夏肤白貌美,他硬是靠着一身少年气将衣服穿出了时尚感。
至于没那么白的纪应淮,他摸了摸身上硬邦邦的肌肉,还有“刀削般的下颌线”,无比庆幸这具身体长得高且没有发福。
不然他站在安立夏身边,真要变成拱白菜的猪了。
“夫君,我穿这个会不会看着很奇怪?”安立夏不大习惯,手一直在轻轻揪着自己的袖口,总有种偷穿了别人衣服的心虚感。
“不奇怪,特别好看,你穿什么都很好看,”纪应淮揉了揉他的头发,“咱们去束发,一会戴上了玉冠,就更美了。”
“哦,好。”得了夫君的肯定,安立夏的底气顿时就足了。
待他俩走出去的时候,在场的每一位都忍不住“哇”了一声。
王妃先夸过一通,而后眼里满是艳羡地说:“立夏的皮肤当真是好极了,白里透红的,嫩得都快要掐出水来了。神医,好福气啊。”
纪应淮几乎要收不住脸上的笑意了,听人夸立夏,比他自己被夸还高兴,“谢王妃赞誉。”
两个孩子盯着他俩看了半天,在纪应淮望过去时,小芸发出了一声真心实意的感叹。
“师父师母,您二位郎才郎貌天作之合,这身衣服一穿,就更登对了。感觉,下一刻就能拜堂。”
“别瞎说。”安立夏垂眸,不好意思地盯起了地面。
这地板可太地板了。
这边刚收拾妥当,沉木就来传信了。车马已经备好,此刻正在大门外头候着,王爷已经先上车了。
出府的路上,王妃跟他们提醒了两句。参加晚宴的,除了五王府的人,还有三王府与六王府,以及相府、六部尚书郎等诸位重臣。
纪应淮从这简单的叙述中,听出了些血雨腥风的意味,不免打起了些精神。
看来,这并不是一顿能安心吃饭的饭局。失策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明天一定三千。
乐极生悲,手被门夹肿起来了,冰敷完还是没好,拖了点时间(痛哭)码字速度直线下降QAQ
晚安晚安!
圣上亲自组的局, 自是规模盛大。
帝后之下,坐的是王爷王妃们,其后, 是按官级依次排布的大臣。
他这一出的用意, 既是要将五王推向前朝,逐渐将朝政重心向这位新太子倾倒,也是想借此机会, 告诉另外两位王爷,储君已然选定,不要再心存侥幸,期待莫须有的空降好运了。
在这种事上,没必要太讲究父子情分, 讲究多了,容易产生矛盾, 兄弟相残。
圣上这些年的大部分举动,都在试图让他们几个知道,没被选中,不是他这个爹偏心,仅仅是因为他们没五王治国那个脑子。
不过到底有没有偏心, 那只有圣上自己知道。
落座时,纪应淮原以为自己得坐在最靠门的位置,毕竟和在场诸位相比, 他这位从一品学士就是个弟弟。
结果王爷把他招呼过去了,他坐在五王下一位, 对面是六王爷, 六王后头才是齐丞相。他比丞相坐得都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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