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圣抬起右手,我看到他修长的指骨,骨节根根分明,指尖干净,温度微凉,轻轻抚上我的一根枝桠,拭走了上面的一颗泪珠。
“大圣爷,您要采集露珠么?”一位很有眼力见的地仙笑眯眯道:“这棵树不中用,几万年了就没开过花,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您如果想要仙露,去旁边几棵树上采吧,花瓣上的露珠更香甜不是?”
“是么?”那人勾起唇角,笑容极为放肆,便是什么都瞧不进眼中。他凝视着指尖的水珠,突然将指尖送到唇边,将那滴泪吮入口中。
我打了个不小的寒战,树干里有什么在“怦怦”直跳,紧张地盯着他如染朱一般的红唇,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紧张个什么。
良久,他蹙眉,轻飘飘道:“你说的对,这滴露,苦的。”说着他微微抬头,望着我长得畸形的脖子,眉头拧得更紧:“这树,长得也丑。”
“……”我半张着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哗哗”又流了出来。
“是吧是吧。”地仙笑得更开,“大圣,您就别管这棵歪脖树了,去尝尝旁边几颗花瓣上结出的仙露吧,肯定比这棵好喝。”
“……”那人却没动,直到我委屈得挤出越来越多的“金豆豆”,他才笑了,道:“丑是丑了些,模样还算可爱。”
话毕,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一跃,轻轻松松坐在了我歪歪扭扭地那根树杈上,靠着我的肩膀,惬意地枕着自己的手臂,翘起二郎腿。
我一时没有准备,受不住他的重量,“咔嚓”一声胳膊险些脱臼。那人听到了,不动声色地施了个轻身之法,看似压着我的胳膊,但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力道了。
“啊哈——”他懒懒打了个呵欠,冲下面摆摆手,笑道:“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俺老孙走得累了,想在这棵树上,歇歇脚。”
作者有话要说:欢喜小时候真的是 树傻桃多,傻白甜,猴子那时候也有一点点顽皮,猴性还在,所以如果两个人一起耍的时候做出什么不符合常理和正常人三观的事儿…多包涵…等取经路上磨磨性子就好啦~
第29章 二九
那时本仙君还不知“弼马温”是比芝麻绿豆还要更小的小官,见他一发话,方才那些围成一团奚落我的人纷纷散了,便以为他是如玉帝那般身份尊贵的上神。
待那些人走后,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壶酒,撩起衣摆,支起右腿,拎着酒壶仰面往口中灌着,姿态洒然,笑容肆意。清澈的酒液从壶嘴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冰雕玉柱般的弧线,他仰着欣长的颈子,喉结上下滚动,苍白修长的手指与金色的酒壶形成强烈的对比,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很少有人能将大红与赤金衬得那么好看,他是我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很少有人会夸我一棵歪脖树“可爱”,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我有些好奇,于是偷着瞟了他几眼,又怕被他发现,便小心翼翼用细小的枝桠挡了眼睛,只留一道缝儿透出些视线。
“传说中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他喝了几口,许是觉得腻了,信手一扬,将剩下半壶酒尽数洒在了地上。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躺着,他掂着酒壶,轻笑一声,轻飘飘一丢,壶耳好巧不巧就挂在了我嘴边的一根小枝桠上。
他眯起眼睛假寐,呼吸一点点匀了。我瞅着面前的赤金酒壶,看着壶中仅余的一滴酒正挂在壶嘴上,马上就要滴落,坠入青泥。想起方才这人就是仰头从壶嘴里接了酒喝的,莹润的酒液将他点朱似的红唇浸得好像有了光彩,便迷了心窍一般,张口去接那滴正落下的酒,想尝一尝他尝过的东西。
清凉的一滴落在我唇上,我伸出舌尖一卷,咂咂嘴,发现是甜的,带着淡淡的清幽果香,好喝!可惜只有一滴,我不甘心地伸出软枝,捧起酒壶,将壶嘴朝下空了半天,好不容易又倒出几滴,立刻张口接了,直到确定壶里再倒不出什么,才悄咪咪将壶放回原位。
哪曾想,那琼浆虽然是果酒,后劲儿却不小,我又是第一次沾上酒气,没多久竟然醉了。醉得晕晕乎乎,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
这时,又有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家雀儿衔了枯枝,跑来我头上搭窝,尖利的爪子直抓得我头皮生痛,也不知头发断了几根。想我受人欺凌万八千年了,从来都是忍气吞声,今日借着酒劲儿,却不想再忍了。
若注定“马善被人骑,树善被鸟欺”,我便也破罐破摔,当一次恶树罢,耍泼撒疯谁不会?
“啊!!!”我大吼一声,树躯一震,道:“走开走开都走开!!!”
这一下,直接震掉了头上顶着的数千个鸟窝,同时也把那位大圣爷…从我身上…震了下去。
觉察异动,他“嚯!”睁开眼睛,反应极敏地在半空维持住平衡,又在落地之前调整了站姿,一双藕丝步云履稳稳踏在地面。
“……”被饶了清梦,他不悦地扫了我一眼。
“……”我被他盯得心里发虚,不敢再动。然而,更让我汗颜的是,下一刻,“噼噼啪啪”的鸟窝砸下来,倒了他一身的鸟毛鸟粪鸟蛋壳。
“……”立时,吓得我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心道:大圣,这怪不得我,即使怪我,我也不是诚心的。
他蹙起眉头,满脸厌恶得瞅着自己好端端一身衣裳变得狼狈不堪。
本以为他会一气之下折了我的老腰,可他却只捻了个法诀,三两下弹净了身上的那些秽物后,转身就要走了,并没有怪罪于我。
正在我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那人走出几步,突然又折了回来。他一扬手,掀起一股凌厉的气浪打向我肩头。这一下来势汹汹,若真的打到身上,一整条树枝怕是保不住了,唬得我忙伸手格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敢看他盛怒的面容。
然而,预料中的剧痛并未来临,隔了一息时间,我听到耳边传来凄厉的鹰啸声,接着“扑通——”一声,有只灰扑扑的庞然大物撞上我的肩膀,又重重摔落地面,不再动弹。
我壮着胆子从手指缝里偷瞄了一眼,原来方才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头威武雄壮的秃鹰,也想在我头上安家落户。好嘛!它那一爪子铁钩一样锃光发亮,力发千钧,就我这小身板儿,被它抓一下,铁定要废了。
我方知,刚才他不是要打我,而是在救我。我本想跟他道声谢,于是拼命摇晃着身子,可无口难言,只能发出“沙沙”的树干摩擦声,又摇下来几根羽毛和几块鸟屎。
“……”那大圣爷望着扑嗍嗍落下来的羽毛等物,嘴角不禁一抽,自觉地往后退开三尺,这才避免了再次被淋一身秽物的厄运。
我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有失体面,也不够矜持,于是作罢,变得安静如鸡。
等我终于树静风止,他单手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绕我走了一圈,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之物,眼放异彩:“你这棵桃树,似乎与众不同了些。”
曾几何时,我自以为与众不同,我乃树中龙凤,桃中翡翠。
事实证明,我的确是与众不同,我乃朽木一截,百无一用。
我以为他与旁人不一样,至少不会欺负我奚落我,却原来,他也和那些人一般,嘲笑我不会开花结果么?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难受,梗着脖子垂着头,恹恹地没了精神,却见他不知何时重新跃上我肩头,依旧是懒散地侧卧着,在我耳边含笑道:“看你这样受人欺凌却还活得欢喜,竟让我想起一句诗,‘千磨万击还坚劲,仍尔东西南北风’,若有一日你能得了灵识化身为人,想来定也是位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的谦谦君子罢。”顿了顿,他翻了个身,下巴搁在我肩窝,轻叹了一声:“也不一定,或许是位清清秀秀的小仙娥呢。”
他说的不错,桃树与其它诸多树木不同,未化形之前乃雌雄同株,即便修行得道,究竟是男是女,也只有到了化形那日才能知晓,事先不可预料。
可“芝兰玉树,朗月入怀,谦谦君子”,多好听的词儿啊,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我莫名觉得他是在夸我。
什么样的笑容是嘲笑与戏弄,什么样的笑容带着善意与赞许,我尚能分得清。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亲亲他,嗯…亲近的亲。
大抵是酒劲儿还在罢,我斗着胆子,伸出全身最柔软最娇嫩的那根枝桠,凑到他脸颊边,极轻地蹭了蹭。我怕不用最软的那根,其它枯枝干叶会惹他嫌弃,又怕皴裂的老树皮刮伤了他的脸颊。
可即使是最软最细最嫩的一根,依然是干巴巴皱巴巴丑巴巴,一下就将他的脸颊刮出了几道细细的血丝。望着伤口处沁出的几颗血珠,我呆了一下,良久才意识到自己或许闯祸了,心虚地急忙要收回手。
这时,他眯起眼睛“嗯?”了一声,手腕一翻,便将我的那根枝条不轻不重地拿捏在了指尖。
第30章 三十
这时,他眯起眼睛“嗯?”了一声,手腕一翻,便将我的那根枝条不轻不重地拿捏在了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