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千年,仙界的小仙童们都以能一睹本仙君芳华为荣,走时不忘跪在树下拜一拜,求本仙君保佑他们桃花运旺盛些;俏丽丽的小仙娥们纷纷托着盛了仙露的净瓶,每日清晨都哼着俏皮的歌儿为本仙君浇水施肥;蟠桃园中的一些地仙或者是有了灵识的花仙树怪,也是一早一晚不忘来向本仙君请安,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唤我一声“灵桃仙”。
“灵桃仙”这名字不中听,本仙君听着不太受用,但因为玉帝的一句话以及佛祖的青睐,本仙君在仙界的小日子过得却极风光极滋润,比我之前待得那个到处雾蒙蒙灰扑扑气团一样的“混沌境”好了不止几千万倍。
“灵桃仙,小神吴刚,求您保佑我今年桃花朵朵开,能与嫦娥仙子花前月下互诉衷肠。”
这人忒奇怪,他又不和我一样是棵桃树,做什么非要开桃花?互诉衷肠又是什么意思?
“灵桃仙,求您茁壮成长早日开花结果,您是玉帝身边的红树,红得发紫的红,小女子这般照顾您,您别忘了在玉帝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这仙姑也奇怪,我明明是一颗灰扑扑的老干树,身上哪里红了?何况我尚不会开口说话,又如何美言?
“灵桃仙,您长得真是高大伟岸玉树临风,和园子里其它妖艳贱树有着云泥之别!你是树中翘楚,是这园中之王。”
呔!这白胡子老地仙眼神儿莫不是出了毛病,怎么净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只是一棵歪脖树,又如何高大伟岸得起来?
那时本仙君年龄尚小,资历浅薄,不懂得太多人情世故,也看不透其实那些人夸我也好赞我也罢,本意都不在我,而在于奉承玉帝,毕竟本仙君是他老人家亲手所种从下界不知哪座山头儿提拔上来的。
于是,好话听得多了,久而久之,本仙君也逐渐相信了,自己真的与园子里剩余那九千棵桃树有所不同。
我就是树中龙凤。
我就是桃中翡翠。
本仙君开始朦朦胧胧地有了一个念头。
原本我生活的地方暗无天日,而且除了我之外别无他人,平时连个说话解闷的近邻都没有。是玉帝他老人家心善,将我带到蟠桃园来享福,吃穿不愁,受人尊敬。我想担得起那些小仙童对我的恭敬,对得起小仙娥对我的照顾,也配得上玉帝他老人家那句“树中龙凤,桃中翡翠”的称赞和信赖。
作为一棵果树,开花结果就是我的本分。我想:待我开花那日,花满枝头,一定胜得过这满园艷色;待我结果那日,硕果累累,一定是最大最甜的那颗。
为了开出最美的花,结出最大最甜的果子,本仙君向下努力扎根汲取水分养分,向上努力生长吸纳日月精华。
事实证明,本仙君这棵歪脖树的确与园子里的其它树有所不同。
蟠桃园的桃树,九千年一道轮回。
时间看似漫长,可当你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而不懈奋斗时,说过也快,弹指一挥,便是冬去春来,夏满芒夏。
在本仙君为了成龙成凤成翡翠而努力的时候,九千年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
九千年后,满园桃花齐绽、繁花九千,灼灼艳艳,引得蝶舞莺歌,百兽欢愉,好不热闹。
唯有本仙君自己,依旧一棵歪脖树,干枝枯叶,萋潦一身,莫说是花满枝头了,连半个花苞都没有。
那天,王母娘娘命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位仙娥组织了一场游园会,诚邀仙界诸仙以及下界有些名望的散仙修士进入蟠桃园,喝琼浆,品玉露,观美景,闻花香。
每人游园经过我身边时,都会“啧——”一声,道:“这不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树中龙凤桃中翡翠灵桃仙嘛?怎么别人都开花了,它却还是光秃秃一棵树?”
望着园中昔日的邻居同伴,如今他们都挺直了腰板儿努力在众神面前展示自己的芬芳与美丽,我心中羡慕不已。
又是数个春秋,花开花谢,旁人的枝桠上皆挂满了桃子,我仍无半点儿开花的迹象。
这日,王母娘娘命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位仙娥组织了一场蟠桃会,诚邀仙界诸仙以及下界有些名望的散仙修士进入瑶池仙境,喝琼浆,品玉露,观美景,尝仙桃。
每人从瑶池离开时不忘来一趟蟠桃园,在我身下转个几圈,“咦?”一声,道:“这棵树究竟行不行啊?这都一万八千年了仍没个动静,当日玉帝种下它时,真的说过“日后三界有难,要依仗一棵树来渡劫”这种话?”
一位地仙摇摇头:“种树时小神也在场,玉帝的话不是这么说的。而且自树种下后,他老人家也没再来过,许是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不见得真的对这棵树另眼相待。”
“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应该是大家在口口相传之间把这棵树的形象过于美化了。不就是一棵歪脖树嘛,像凡间,每个村子的村口都会有一棵和这差不多的歪脖树啊,没什么好稀奇的。”
“也是,蟠桃园嘛,这么多棵树,多它一棵不多,少它一棵也不少,之前我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了,竟然把一棵连花都不会开的歪脖树当神仙一样供奉,脑子被张果老的驴踢了不是?”
这些神仙叽里咕噜一番议论,三言两语之间,本仙君就从“灵桃仙”被打回了原形——
一棵连花都开不了的百无是处的歪脖树。
自此以后,再没有小仙娥来为我浇水施肥,那位叫做“吴刚”的莽汉也没再出现,那些曾敬我如天神的地仙灵怪皆对我嗤之以鼻,便是旁边几棵有了灵识与我关系不错的桃树也开始一早一晚对我奚落一番,更有甚者,不知是哪几位仙家圈养的金丝雀从笼中飞出,结伴在我头上搭窝拉屎。
后来,不知怎地,凡界一些鸟儿听说蟠桃园有这么一棵不会开花专供鸟儿拉屎的树,也纷纷大着胆子飞到五重天,以在我头上留下些属于自己的“气息”为荣。
再后来,有一名三只眼睛的小男孩抱了一只小狗的尸体来,在我树根处挖了个坑,边挖边抽抽搭搭道:“听说凡间的小孩子,心爱的小猫小狗死了,都会埋在村头的歪脖树下。虽然蟠桃园不是村口,但你好歹是棵歪脖树啊。我把哮天埋你这里了,希望它来世能托生个好人家,重新修炼,位列仙班,到时,我还和此生一样疼它宠它。”
本仙君茫茫然,不解为何短短数日,自己的生活和地位会发生如此急流而下的变化。
那时我是有些害怕的,甚至开始想念自己在混沌境的日子。
虽说混沌境终日昏暗,也孤寂得很,但至少日子清淡,不用我费心去应付这些根本就不懂得的人、事、物,也不用担心被旁人欺负,甚至连凡界飞上来的一只小家雀儿都敢在我头上拉屎。
我也不得不信了,朽木终究是朽木,当不了栋梁,歪脖树只能是歪脖树,无论被别人捧得多高,依然无法真正“高大伟岸”,可笑我还曾为了证明自己与众不同而努力汲取养分吸纳日月精华。
我的确与众不同,人家三千年一开花一结果叫做“大器晚成”,我数万年没什么动静,就只能是“一无是处”了。想到此处,我终日郁郁寡欢,对月垂泪;黯然神伤,日渐消瘦。
这一恍,就又是九千年一道轮回,蟠桃会会期将近。
自从意识到自己不会开花结果后,这些年,我最怕的就是“游园会”与“蟠桃会”。因为每到此时,少不了有人对我一番嘲笑,说什么‘树中龙凤、桃中翡翠也不过如此,不会开发结果也就罢了,长得还丑,歪歪扭扭,树却没有树的样子’。
我听着,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拼命往下低头。可惜脖子长得不直溜儿,想低头都做不到。我心里委屈得紧,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转儿,直到头顶一个鸟窝里传来雏鸟的啼鸣,接着那小东西一泡热尿洒出来,我也忍不住张嘴“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哭得眼泪飞飙,肩膀耸动。
众仙惊道:“哎哟哟,这棵树怎么突然晃这么厉害?树枝上还沁出水来了,是露水吗?”
滚犊子的露水!那是小爷的眼泪好嘛!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古板的老神仙自然无法相信,我只是一棵连普通桃树都比不上的歪脖树,未曾修行过半日,却会哭会难过。莫说他们不信,我自个儿瞅着自个儿狂飙的眼泪,也唬了一跳。
“呵——”
正在我懵懂得盯着自己的一颗泪珠发呆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低笑。那人声音煞是好听,以至于让我自动忽略了其中的一点点嘲弄与调笑。
不知何时,在那群白衣与白胡子一起飘飘的老神仙中,出现了一名身穿红色衣裳的男子。
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比之前那个光着头的和尚金蝉子还要好看千倍百倍,可惜我没上过学堂形容词匮乏,形容不出他之一二,只知那人金发微鬈,烈衣如火,带着赤金的护额,一双金眸里是睥睨天下的桀骜与骄傲,让人不敢直视。
偏偏我却傻傻直视了,盯着他呆呆看了半天,听身边人极客气恭顺地唤他“大圣”。后来几日我才知道,他是新上天的神官,姓孙,名悟空,号齐天大圣,是看守天马的“弼马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