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猴子丢了酒壶,偏过头看我一眼。他也许是有些醉了,金色的眸子里带着湿润,如蒙了雾一般。伸手拨弄着我的枝条,他轻笑一声:“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你能听的懂我说什么,你说…我是不是魔怔了?”
“我真的听的懂啊。”我忙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与他的对在一起。也许是错觉,我觉得今日的猴子与往日不同,至少,前几日的他,区区一壶琼浆,是不会醉的。
“一棵树而已,想来你是不会明白的。”猴子的笑容里突然多了几分苦涩,他翻了个身,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我的指尖,叹道:“你看看天上这些人,他们表面上敬畏我,唤我一声大圣。可实际上呢?我知道,他们对我,只有畏,没有敬,他们只是怕我手中的这根棒子!”
我想起那日猴子与金蝉前脚刚走,地仙就骂着“死猴子捣坏了王母的树”,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来,这便是猴子口中所言的“只有畏,没有敬”么?
猴子枕着自己的手背,道:“弼马温是做什么的我也打探清楚了,玉帝老儿打发我去给他喂马,忒不地道!蟠桃会连下界的散仙都请了,却连一张请帖都没给我,偏偏还要让我帮着他挑选赛马的马匹。”
原来猴子和我一样,在这天庭过得并不快乐。我一直以为他身份尊贵,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没有烦心事了。如今见他醉眼微醺,缩在我肩膀处,我心里莫名疼了一下。
“俺老孙也就是不跟玉帝老儿一般见识,不想计较,否则…”猴子道,话没说完,他不知想起什么,笑里多了几分暖意:“他是第一个愿意真心待我的,不会因为惧怕我才毕恭毕敬,在我面前,他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他说…他的理想是度化众生…”
猴子说的“他”,我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指的是金蝉。“梦想”是什么,“度化众生”又是什么,我听不大懂,但我想…我也不惧怕猴子啊,因为我曾见过他温柔的一面,如今又见了他脆弱的一面。
我也愿意真心待他,倘若…我一棵朽木,也能有心的话。
“嗳!”正说着话,猴子突然揪住我的手指尖,轻轻晃了下,笑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既然现在你已经尝过开花的滋味儿,想不想再尝尝结果子的趣味儿?”
“……”猴子话题转的有些快,我反应不及,就见他不知用了什么法诀,“嗖——”一下变成一颗碗口大的巨桃,趴在我肩上“哧嗤”偷笑,问:“你猜,若有人来摘桃,看到你结了果子,会不会很意外,又会不会将我也摘了去?”
看着他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那般笑得开心,我发现,能不能结果子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现在这样就挺好。
没多久,他趴在我肩头睡着了,睡时还是桃子的模样。我低下头,嘴唇贴上他的脸颊,极轻的碰了一下。
果不其然,第二日负责采桃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位仙娥挎着竹篮来到蟠桃园,看到我身上有颗又大又水灵的仙桃,无不意外,抢着将猴子变得桃子揪下来,拿去邀赏。
“真是奇了,万八千年不开花的老铁树竟然结果子了!”七仙女道。
猴子窝在橙衣仙子的竹篮里,对我扬了下眉梢。我想招招手回应,晃掉了一树的花瓣。猴子昨夜对我说了,他说这次他偷花偷得巧妙,每棵树上摘了两朵,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蟠桃会举办了整整三日,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有看到。
只是到了第三日,不知哪位仙家的座骑,一头火麒麟突然发狂,搅了大会,又惊了天马。成千上万的御用天马闯出天马园,将天界踏得一片狼藉。
受惊的马最难驯服,众仙家皆腾云驾雾,能飞多高飞多高,生怕被马撞到。天马闯入瑶池,又闯入蟠桃园,将满园桃树撞了个七零八落,粉身碎骨,更有一头膘肥体壮的成年雄马,一头砥在我身上,生生撞断了我的老腰。
“啊呀!”我一声痛呼,趴在地上不能动弹。那疯马瞪圆了铜铃大小的眼睛,扬起前蹄,正要一脚踩下。
正是这时,猴子足踏祥云,身披金甲,在万众瞩目之时,挥起金箍棒,一棒子扫走了那头疯马。随之,他捋了一把毫毛,轻轻一吹,化出数以万计的分|身。
虽然每一只猴子都手拿棒槌,都身披金甲,都能一下驯服一头疯马,但我却能一眼就从千万只猴子中认出他来。
猴子曾留给我诸多印象,或冷傲或不羁,或洒脱或惬意,或温柔或脆弱,但唯有这次,我知道,自己穷极一生,也再难忘却了。
自那时起,我便有了一个理想,我的理想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与猴子这般,在万众瞩目时,成为一个身披金甲足踏祥云的盖世英雄!
这也是我第一次有了想要修炼成人的念头,想与他并肩,或站在最高的云端,或者策马扬鞭。
那一次的蟠桃盛会,因为火麒麟惊了天马,天马又撒疯,终于成了一场闹剧。
闹剧之后,蟠桃园一片凋零,大多数的树木皆枯死,我的伤情算是轻的,只是断了腰,命还在,但依然昏了数月。
数月之后,我再醒来,天界已是另一番模样。
房倒墙塌,到处是大火之后的灰烬,众天神来去匆匆,身上脸上或多或少也都带着伤。
我拉住一只过路的鸟儿,问发生了什么,他告诉我,猴子大闹天宫,被投入老君的丹炉中煅烧七七四十九日,最后却捣了丹炉,又放火烧了天宫,一路打杀到玉清宫凌霄殿,无人能敌。无奈之下,玉帝请了西天如来。
如今,曾威风赫赫战无不敌的齐天大圣,已经被压在了五行山下,被封印法力,受冰火之刑,昼夜交替无停歇。
“什么?”我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久久未能回神。
第32章 三二
我突然记起猴子说过, “俺老孙也就是不跟玉帝老儿一般见识, 不想计较, 否则…”否则怎样他那时没说, 但我想这次,他或许是真的不想再忍了罢。
也对, 我认识的猴子,本就不像是能忍气吞声的人。我如是想着。
恍惚又过了百年, 我腰伤好了些, 那些死树也被刨去种上新的,蟠桃园里的桃树不多不少还是九千零一棵。
这百年中,我依旧拼命汲取养分,吸收日月精华,但却不再是为了开花结果, 而是为了修得人身。但时间隔得太久, 我已经不大记得猴子的事, 只记得那日天马闯入蟠桃园,他身披金甲足踏祥云, 一棒挥下时深深望过来的那一眼。
我以为我已经释然了, 即便他在五行山下受冰火之刑,也都再与我无关。
直到那日, 玉帝与东华、北太、文昌几位帝君突然跑来游园,同来的还有西天的金蝉与弥勒,几人在我身下说话,提起当年猴子大闹天宫的事, 我才意识道,这些年,我没有一刻,不想再见他一眼。
金蝉子问,他们这样做会不会过分了些,把猴子压在山下,他于心不忍。
玉帝摸摸胡子,看我一眼,为难地摇摇头。
弥勒佛祖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又说了六个字——
时也,运也,命也。
这六字是我此生听过的最玄妙的六个字,然而究竟“妙”在何处又“玄”在何处,等本仙君悟明白时,已经是隔世的事了。
接下来,文昌帝君摇着他的卦筒卜了一卦,玉帝与弥勒在他分析卦象时又说了几句晦涩难懂的禅语,提到“苍生”提到“劫数”,听得我云里雾里。金蝉子则在一旁静默伫立,双手合十,虔心诵经。
猴子曾对我说过,金蝉子的理想是普渡众生。
我瞅着金蝉瘦削的肩背,苍寂的神情,心想,这么一个看起来孱弱清瘦的人儿,又如何能担得起“三界众生”的重量呢?单是想想,都让人心疼罢。可他的眼神充满着慈悲与坚韧,让人相信,在他看似脆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盛了大爱的心。
我敬佩金蝉,却开始想念起猴子来。他与金蝉相反,世人只见过威风凛凛骄傲又不羁的大圣爷,唯有我,见过猴子在醉酒后,流露出的一点点脆弱。
“他腰上的伤,恢复如何了?”我正望着金蝉出神的时候,弥勒伸手覆在我枝干的断口处,汇了一些灵力进去。
玉帝道:“现在看来应该是没事了,只怕再犯。而且断口处留下的疤,一时也祛不掉了。”
“疤…”弥勒的拇指肚在我腰上按了按,略一沉思,笑道:“这个好说,本座这里有道箍儿,可以拿来一用。”话毕,他取出一个带着五枚小铃铛的金箍,卡在了我腰间的断口处。
我低头瞧了一眼,见那环儿呈赤金色,可大可小,能随着心意变化。如今套在我腰上,约莫碗口粗细,宽逾两指,一方面可以遮挡伤疤,另一方面也可以帮我固定刚恢复不久的骨头,是个好东西!
“谢谢,谢谢佛祖啦!”我感激地连连作揖。
“善哉善哉。”弥勒慈爱地摸摸我的枝干,笑眯眯道:“记住,此物名为‘般若’,它的铃声可以消退百兽的兽性与戾气,于你…或许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