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痴男怨女太多,所以司命那里总有写不完的话本子在等着。今日柳色是好不容易才干完手头的事,得空登上三十三重天去瞧一瞧仙界的上元节究竟与凡间的有什么不一样——也没什么不一样,除了更冷清、更无趣、更没什么看头之外。不过他还是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一串自己吃,一串给司命吃——司命星君虽然嘴上刻薄,但待他极好,如父如兄,他很感激。
走在回九重天的路上,快到南天门时,柳色远远的看到前方有一男子长身而立,甚为眼熟。那人身着桃花浅粉的长衫,青丝用同色发带松松绑起,偏偏对方的气质清冷,贵气逼人,所以这一身粉色也不会显得过于轻浮,反而多了几分风雅俊逸。柳色在原地一愣,心道:这,这不是已故去半年的九王千岁么?
祁怜看上去已经在南天门前的那根天柱前站了有一会儿了。此刻他面颊多了几分血色,全无病态,整个人精神焕发,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微微侧身,斜眼一瞧,看到身穿仙袍的柳色后面露喜色,十分热络地走过去手就要搭上柳色的肩,道:“可是见到一位活人了,来来来,小哥,本王跟你打听个地方。”
人生四大喜事,“他乡遇故知”便占其一。柳色见到祁怜之后,登时热泪盈眶,道:“王爷。”祁怜一愣,“……你是?”柳色哽咽:“王爷可还记得柳迹柳大人?”祁怜皱着眉想了想,脑海中当真浮现出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来,他恍然,“噢”了一声说:“你是柳大人家的公子,欸,你怎么也飞升了?”
祁怜不“欸”还好,这一“欸”,竟让柳色忆起旧事,悲从中来。他红着眼眶,拽着祁怜的袖子将他拉到旁边的白玉台阶上坐着,将这半年来祁辙性情大变之后朝中种种变故说了一遍。祁怜听着,不胜唏嘘,感慨道:“此事怪本王考虑不周,没有早做打算。”
柳色问:“王爷您是何意?对了,您怎么也来了仙界,还到处打听玉清宫所在?”祁怜目光深远,微微苦笑,道:“半年前,本王为躲祁辙,诈死。”“什么?!”柳色惊讶,“怎么会…圣上不是说您与铁帽子王串通意图不轨吗?”祁怜道:“意图不轨?怎么可能。若想不轨,本王早在祁辙还是稚童羽翼未丰时便出手了,为何还偏偏要等他翅膀硬了?至于飞升…”
没等祁怜说完,柳色腰间悬着的一个袖珍册子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他取在掌心,翻开一看。只见最新的一页上写着大祁王朝九千岁的生平。据载,祁怜的死期是祁朝三百二十六年正月十五,死因则是——为了阻止大祁王朝内乱,平定国主心中戾气,自刎于军前。盯着“自刎于军前”几个字,柳色的瞳孔微微放大。他缓缓抬头,望向祁怜的脖颈。之前没怎么注意,此刻再看,才发现对方白皙的颈子间有一道细细的红痕。敬意油然而生,柳色道:“您…您是因为阻止了战争,所以才飞升的?”
因为颈子上的伤是生前所有,是以即便是飞升,伤痕也再抹不去了。祁怜却好像不太在意,他一摊手:“你信吗,实际上本王只想做个无所事事的闲王,根本不想管这些吃力不讨好的破事儿。”其实那一道红痕如桃花艳烈,在他身上也不算难看。
柳色摇摇头,他还是觉得大祁王朝的王公大臣还有百姓,所有人都深深误会这个看起来病恹恹又游手好闲的九千岁了。他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庸碌无为。柳色咬了下嘴唇,站起来道:“王爷刚才不是问玉清宫怎么走吗?我比您早飞升个几日,仙界差不多都摸熟了,我带您去。”
“那就谢谢啦。”祁怜笑着说,一展衣摆,跟着站了起来。他手搭凉棚望着浩浩渺渺仙云雾绕的九重天,道:“真是,本王离开这里才不过六百年,想不到仙界的格局变化这么大。别说是玉清宫,本王都要找不着家了。”
柳色边走边问:“听王爷的意思,您曾到过仙界?”祁怜道:“如今本王已经不是大祁的九千岁了,日后你我同天为仙,你可以直呼本王的仙号。”柳色道:“是。不过——不知王爷的仙号是——”“丞显元君。”祁怜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玉清宫,鹤仙童正守在门外。看到柳色两人过来,他迎了迎,先跟柳色打了个招呼,最后毕恭毕敬地对祁怜道:“见过元君,玉帝已经在里面久候多时了。”柳色觉得“丞显”二字听起来甚是耳熟,如果不是在人间时听书唱戏听过,就是在司命星君的话本子上见过。又或者两者都有。
另一边,祁怜整理着原本就很平整的衣摆,笑如春风,道:“本——君方才走岔了路,耽搁了。这就去,我这就去面见他老人家。”说着便于鹤龄一同进了玉清宫。
而像柳色这种无名无籍有没有惊天背景的小散仙,得不到玉帝的召见自然是不能踏入玉清宫半步的。于是他只好吃着还没来得及吃完的糖葫芦,一边想着“丞显”是谁,一边往司命的殿走。不仅懊恼,怎么刚才忘记问一问祁怜要不要吃糖葫芦了?
也就是在此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张大嘴“啊!”了一声:丞显不就是丞显元君吗?丞显元君不正是相传与齐天大圣有一腿的金桃仙吗?那金桃不是要下凡历劫与大圣经历十世情劫之后方成正果吗?那那那…现在是第几世?
“咳啃,傻愣着干嘛呢!”柳色正掰着手指头算,耳边传来司命的声音。别看司命平日里花白头发胡子老长,不修边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糟老头,可他只要稍稍梳一梳头,打理打理他的胡子,将山羊胡改成玫瑰花刺,看起来也算是一名带着古典忧郁气质的男神。柳色见到司命的那刻眼光立刻就亮了,屁颠屁颠跑过去,隔着老远就举着冰糖葫芦问要给他。同时不忘八卦:“君上,你给我好好说说丞显元君和大圣的事儿呗!”
司命就着柳色的手咬下一颗冰糖葫芦,酸得直挤眼睛,吃得却津津有味。吐了一枚山楂籽,他才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这大圣爷的八卦也是你能打听的?”柳色跟在后面追问:“您说说嘛,这也不算是秘密了,我在人间时早就听人说书唱戏听过好多遍啦。”
“得得得。”司命拿指头戳了戳柳色的脑门子,笑得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几分,道:“怕了你了。再喂我老人家一颗糖葫芦,吃完糖葫芦我再说。”于是柳色听话地将糖葫芦送过去,司命道:“这是第十世啊。”
柳色道:“都哪十世?凡间的传说毕竟只是传说,您是司命,此事最有发言权的还是您不是?”司命侧过脸来,有些严肃地看着柳色:“你这几天都搁哪儿转悠了,行啊你,现在都学会溜须拍马了。”柳色脸红了红,忙支支吾吾解释:“没有没有,不是不是,我只是……”
“行啦,我开玩笑的。”司命一下乐了,笑完他定定神,想了很久才缓缓道:“没错,金桃与大圣之间,不多不少,已经经历了十世情缘。至于究竟是哪十世——”柳色瞪大了眼睛巴巴等着下文,司命却话锋一转,笑得十分油腻:“哈哈,说来话长,回头你自己去书房查卷宗罢。”
柳色脸一垮,撇着嘴道:“君上,你话不能只说一半啊——”这二人一老一少,拌着嘴往远处去了。另一边的路上,有一红衣男子正走来。柳色无意中余光看到,觉得似曾相识,不由想起来除夕那晚就下他的过路神仙,于是立刻停下不走了,回头喊道:“恩公,恩公是你吗,恩公!”边喊边跑过去,任司命在后面迈着老残腿一路狂追。
听到叫喊声,悟空一瞥,远远看到少年招着手过来。他有几分印象,对方是他半月前在下界救下的一个孩子。彼时大祁国内战正是最激烈的时候,举国每一个角落都是战死的亡魂。那些鬼魂带着仇恨与怨气,极易化为厉鬼危害人间。少年的魂魄却是他遇到的唯一一个干净到让人一靠近就觉得温暖的小小孤魂。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才将人救下,又转手交给了司命。
原因无他。
司命活了上万岁,每天重复着一件事就是给人写段子改命格,这事务格外费眼睛,很容易就会一不小心写错了字。比如平白无故让无支祁变成他的模样;再比如平白无故让无支祁的渡劫人由敖望变成欢喜;再比如在祁怜十二岁那年平白无故被人推出去为祁辙挡箭;又比如……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是以,悟空觉得司命身边急需一位眼力好的替他掌掌眼把把关,省得再写错了段子酿成大祸。不过,此刻看着司命气喘吁吁还狂追不舍的模样,悟空倒觉得自己这个顺水人情送得正中司命下怀。不由弯了下嘴角,这一笑,直让柳色愣住了,傻待着半天才讷讷地说:“恩、恩公。”
悟空笑道:“是你的孝心救了你,不是我。”其实他有一份牵挂在心,并不想在少年这里耽搁太多。可柳色并不太会察言观色,看不出悟空的不耐烦,道:“不不不,是恩公救了我。可我还不知道恩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那个…等改日我好登门拜访啊。”
“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啊。”司命终于跟了过来,他从后面拍了下柳色的脑袋,对悟空十分客气地作了一揖,气喘吁吁地说:“大圣。您这是、是来找丞显君的吧。”柳色直接蒙了,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将眼前这人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三四遍,才接受了自己的恩公是齐天大圣的事实。原来自己的恩公竟跟自家的王爷…有一腿,这个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