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暖,一楼壁炉里的柴火仍在烧着,跟他们之前夜宿在雪地里的环境截然不同,相比较起来过于温暖了。宗政慈确实有着鼎盛年纪最充沛的精力和最强壮的体格,他只在中午和晚上吃了两次药,现在看起来病已经大好了。发烧的红从颧骨上褪去,他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气质,好像不屑于跟任何人维持更亲密的联系。
但现在他就和何灿处在跨越那个界限的亲密距离。
他放缓嗓音,姿态近乎于低三下四:“吴锋骂了我,说我根本不懂事。他本来就挺喜欢你,现在当然也一样。”
何灿怔怔地盯着他,思维仍在运转,却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宗政慈起身,用烧好的水清洗了挂在墙上积灰的皮水袋。
是用牛皮包裹的,装进滚烫的水,表面透出热烘烘的温度。宗政慈把它放进何灿的怀里,弯腰时摸了摸他缠着绷带的掌心,他站在铁架床边,却不显得居高临下,只是那目光从上方压下来,变得富有重量感。
“至于你刚刚问的。”经过变声后的男声已经承载着趋于成熟的力度,好像是一种保证,他说:“只要你不伤害自己,就可以。”
何灿躺在睡袋里,隔着一层被褥和睡袋,铁架床并不觉得有多硬。他脱了外套,先前睡在雪洞,他们都是穿着厚重的防寒服的,这会儿穿着羊毛衫,感受尤其轻松。
怀里的皮水袋持续散发着暖意,他的双手已经变得热乎乎的,他翻了个身,微微蜷起身体,壁炉的火光映亮木屋,不远处的炉前有一团黑色的影子。
那是宗政慈。铁架床太窄,宗政慈没有和他挤,把睡袋铺在地上睡的。和壁炉隔开一段距离,光线不够照亮他的脸,何灿只能看到他鼓起来的睡袋。
何灿好似想了一些什么东西,又好似什么也没想,那些在脑海中滑过的念头只不过是临睡前无意义的思维发散。而不可否认的,他此刻的心情是宁静的。
是因为环境过度舒适?还是别的,总之,在这一刻,不知道它就这样短暂存在还是会持续下去,他看着宗政慈,心底深处长久沸腾着烤炙着他的不甘心、痛恨、讥讽消失了,连带着偶尔会冒出的自得、痛快也无影无踪。他只是很平静地躺着,看着那团影子,木柴烧出“噼啪”的一声,像外头的树上陡然砸下来一捧雪,都是平常的东西。
宗政慈也不再是突兀闯入他人生里把他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的不速之客。
一夜过去,今晚难得所有人都睡了个好觉。宗政慈半夜醒了两次,给壁炉加柴火,何灿睡到后面甚至隐隐觉得热,把皮水袋从怀里推了出去。
早上他们仍旧享用昨天找来的鹿肉,在木屋的时候相比先前简直称得上是慢生活旅行,没有一个人想离开它的,但作为“求生者”,他们还得继续上路。
一行人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才出发,实际上珠峰的阳光虽然明亮但感受不到什么温度,就像华而无用的宝石。
……何灿偶尔动作时外套下的手串露出来,映着阳光晃一下他的眼睛,他才会记起自己也戴了一串宝石。
吴锋走在前面,问:“有谁会开雪地摩托吗?”
宗政慈简要道:“我。”
齐涟顿了顿,说:“我也会开。”
Vicente和林墨也表态说玩过。
吴锋笑了两声:“看不出来啊,这会儿一个个都这么有本事了。”
“这不是北方旅行的必备项目,看冰雕啊、滑雪啊,还有就是这个摩托。”Vicente接腔:“怎么教练,你终于大发慈悲要给我们配交通工具了?”
林墨说:“这个我是支持的。”
吴锋大方地说:“开,都可以开,不过嘛……”
他预告到:“摩托车停的地方,可不是那么好到的。”
沿着山腰一直往下,他们步行半个多小时,看到了停在对面的四辆摩托车。这里已经接近山脚,随着海拔下降,温度稍有回升。
横在他们和摩托车之间的河流,就不像他们前一天在峡谷里碰到的那样,能载着人在冰面上走。它只冻结了一部分,河流靠中心的区域,大概三四米的宽度,是没结冰的。
众人看到这条放在平地上完全只能算是小水沟的冰河,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吴锋不容置疑道:“最后一段路我们要获得雪地摩托才好走,如果要绕过这条河我们要花费大量时间,游过去是最快的办法。”
孙青青当即说:“要不我们还是挑战一下不用摩托走完后面的路吧?”
吴锋半笑不笑地看她一眼,她哭丧着脸。陈莉倒是马上反应过来:“我们需要脱衣服游过去吗?”
吴锋点头:“对,只留内衣,下水衣服只会成为阻力,上岸了也需要保暖。背包里都有带替换的保暖内衣吧?”
顾深圳说:“带的时候可没想过要用在这里。”
吴锋说:“那你现在知道了。”
Vicente哀嚎:“我就知道!你好狠的心!你是要我们死!”
挣扎抗议都无用,吴锋率先示范,他走到冰面边缘,脱了衣服装进背包里,鞋袜绑在背包上,然后把包装进防水袋里。
他浑身只穿了一件内裤,回头冲他们笑了笑,深吸一口气推着背包入水。皮肤骤然受冷顷刻泛出红色,背包浮在水面上,他就双臂抱着背包用双腿推进。众人在这头看着直抽凉气,不自觉屏着呼吸,等到他上岸了才长出一口气。
吴锋上岸后快速套上衣物,用力活动了两下四肢才朝他们扬声道。
“有戴什么首饰的,全部摘了,掉进水里可没法找啊。”
“脱衣服,一个一个来!”
喊话完,他从包里拿出绳索,挥臂抛向了对岸。让下水的人把绳子绑在腰间,这样就算发生意外动不了,也能直接被吴锋拉上来。
仅仅四米左右的宽度,正常状态下随便蹬几下腿就到了,然而现下天寒地冻,光是脱衣服就是对勇气的一大挑战。
何灿的背包放在腿边,旁边齐涟正在摘脖颈上的项链,上面挂的是一块玉,看她小心翼翼把项链往包里装的动作,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
何灿不自觉握住腕上的手串。
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他抬眼,宗政慈正站在他面前,摊开了一只手。
“……手串给我,我替你保管。”
“怎么,怕它又‘自己’沉到水底下?”
宗政慈看着他脸上隐晦的笑意,不自觉屈了屈指尖,几秒钟后,拢起手掌收了回来。
“你拿着吧。”他说:“丢了我会再找回来。”
说完宗政慈就转身,其他人还在呼哧呼哧地做心理建设,他已经径直走到冰面上。臃肿的防寒衣服一件件脱下,大男生精壮的身躯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日光中。因为是混血儿,他皮肤尤其白,结实的肌肉包裹着仍然在发育的骨骼,像是一丛迎寒蓬勃生长的高大青松。
防水袋装着背包被推进水里,宗政慈做了几个转体。人鱼线在腰胯绷出流畅的斜线,窄腰下收紧臀肌的臀部撑起浑圆的弧形。
他没多做犹豫就跳进水里,入水声和Vicente的口哨声同时响起,即使骤然身处零下十度的河水他的表情也没多大变化,只是眉毛微拧着,在水下摆动的双腿极有力,宽阔的背部在水面起伏,一直等迅速到了对岸,才看见他胸膛泛红剧烈喘息的模样。
吴锋过来帮他解腰上的绳索,宗政慈侧身避开,吴锋一愣,随后瞥了眼何灿的方向,意味不明地哼笑两声。
宗政慈的手指有些抖,但很快就稳了下来,他自己解开了绳索,穿好衣服把绳子重新扔到对岸,嗓音好像混裹了凌冽的风雪。偏冷的,但有些不容置疑的坚硬。
“绑着绳子过来,我会拉住你。”
他没有指明谁,眼神却笔直地投落在何灿的方向。Vicente一声不阴不阳的“哟”刚出口,顾深圳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打了个转,忽然笑着上前抓住绳索。
“那我就谢谢了。”
宗政慈的眉毛蓦地往上一挑,但也没撒手,平静地注视着对岸。顾深圳难得开玩笑闹了他们一记,本来心情不错,然而一下水表情就变了,或者说根本控制不住表情。
众人只见他费力往前扑腾了两米,接着就开始往下沉,宗政慈猛然拽住绳索,和吴锋一起把他拖了上来。
顾深圳的反应才更接近普通人,看了让人心里打鼓。Vicente自告奋勇接上,凭着一副强壮的身体,靠自己游到了对岸,但上岸后也只有哆嗦的力气。
这头剩下何灿一个男性,他没说什么,主动开始脱衣服。何灿的身材瘦削,肌肉只薄薄一层,哪里都修长,无论是脖颈、手腿或是脚踝,立在雪地里如同一只苍白的白鹤。
赤脚踩在冰面的那一刻他连脚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脚趾蜷缩发红,连自己都无意识地望向宗政慈,宗政慈也正注视着他。
对方低低地说:“别怕,过来。”
轻的几乎只能辨认口型,也许是怕这种话他不喜欢,不想让人听见。
何灿喉结滚动,咽了口寒彻肺腑的冷空气,不过,等到进入水里他就感受不到空气中的冷意了。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流的温度难以形容,只有冷,冻人,刺痛。何灿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肾上腺素在发挥作用,让他的身体从内部开始发热,吴锋在下水前讲过,入水后十分钟是肾上腺素分泌的黄金时间,骤然处于极端环境下大量分泌的激素会高度促进身体机能活性,这也是很多人会挑战冬泳的原因。
他牢牢抓着背包,屈起的手指已经僵硬,竭力摆动着双腿。宗政慈好几次抓紧绳索,对上他的眼神又松开,直到他离岸边仅仅咫尺,而身体再无力上前。
宗政慈手臂肌肉隆起,没让别人插手直接将他拉了上来,浑身就一件内裤蔽体的何灿湿漉漉踉跄进他怀里,宗政慈用力抱紧他,扯下手套用已经回暖的手掌来回揉搓他紧绷冰冷的脊背。
从解开绳子到穿衣服,宗政慈几乎一手包办,何灿直到衣着整齐了空白的大脑才逐渐有了意识。他嘴唇仍然颤抖着,能看见里面洁白的牙齿,盯着离得极近的宗政慈,忽然说。
“肾上腺素分泌的黄金时间只有十分钟,你为什么能待那么久?”
那一晚冰湖上方直升机的螺旋桨声持续了何灿的整个梦境,从他入睡到睁眼,宗政慈始终在黑暗严寒的湖底摸索那一串不知沉在何处的手串。
“我穿了有保暖作用的潜水服。”宗政慈垂眼,抹掉他睫毛上沾着的水珠,开玩笑说:“也可能因为我是超人,能给你带回任何东西。”
何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身体回暖,思绪也完全恢复,嗤笑一声转开脸,笑声里倒也没装着太多负面的情绪。
对岸的都是女性,社会越来越开放,观众对节目镜头的看法不再像几十年前那样保守。齐涟最先脱了衣服,只留一套内衣,她身材非常好,而且健康,肩背之间有明显的肌肉线条。
下水前她下意识摸了摸锁骨下方的位置,只是那里空无一物。她深吸口气,陈莉带头给了她鼓励,齐涟比了个OK的手势,一跃进了河水。
她游泳的姿势最开始很标准,没撑几秒就只是在机械性地摆腿了,但咬牙没让人把她拉上去,自己推着背包硬生生游上了岸。
后来的林墨、孙青青和陈莉,除了久坐办公室不怎么运动身体最差的陈莉,其他人也是基本都游到了岸边,才让他们搭把手拉上来。
顾深圳笑着撞了撞陈莉的肩:“可就我俩最不行了啊。”
陈莉还没缓过来,被他这么一撞差点滑倒,没好气地搓着手:“这就是赚钱的代价。”
顾深圳耸了耸肩,不带炫耀地说:“那倒是,我俩赚的也是最多的。”
抛开家境不提,但从收入方面他们确实一骑绝尘,即使是身为拥有千万粉丝的Vicente也不及他们。
他们俩聊着天,其他人也两两三三分散着,缓解刚从冰河里上来那股直哆嗦的劲儿。吴锋半跪着给齐涟捂脚掌,她拼命太过,脚掌僵硬抽筋。此刻紧紧抿着嘴唇,忍着没有发出痛叫。
大家的背包在取完衣服后都敞着口随意扔在地上,已经恢复余力的何灿开始动手把防水袋叠起放回每一个背包,然后拉上拉链,把每个背包拾辍到一起。
吴锋余光扫过,对众人说:“看看,一个个半死不活的,你们怎么不学学何灿。”
Vicente坐在原地,自己捂着脚嚷嚷:“所以我们小灿是优等生……一般人哪能比得上!”
何灿只是笑了笑,对他们说:“也就这么几个包,我活动活动还暖和,你们坐着吧。”
宗政慈注视着他的动作,像是想到什么,忽然上前来到孙青青身后。
他俯身,附在孙青青的耳边说了什么,孙青青一愣,然后反应过来,点点头借他的力气站了起来。
收拾好的背包聚成了团,渡过河的众人终于能跨上摩托,由于齐涟还未完全缓过来,同样会骑车的顾深圳顶了她的位置。
他、林墨、宗政慈以及Vicente,一人开一辆载人。
何灿在宗政慈的目光下越过他坐进了顾深圳的车里,顾深圳笑了两声。林墨载着孙青青,Vicente那辆车是三座的,载了吴锋和陈莉,齐涟就跨到了宗政慈的车上。
宗政慈扭过头,等齐涟坐好后,面无表情地发动了车子。
顾深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问何灿:“生气了?”
何灿懒洋洋道:“关我什么事?”
他对谁说话都很客气,唯独提到宗政慈的时候会泄露一些情绪。顾深圳回忆起上次同住雪洞时他落寞的神情,结合这段时间的观察,自认为推测出了真相,调侃道。
“上一期在雨林,我们三个都在那次,他提醒我不要乱说话,不会也是故意气你吧?”
何灿动作一顿,迅速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诱导他提问吴锋学历,试图进一步在镜头前拉低吴锋形象的事情。
事实自然和顾深圳话中的相去甚远,何灿能听出这位精明的金融大牛的口吻仍透着一丝试探,他抓紧顾深圳腰间的衣服,不动声色地用略带赌气的语调说。
“不是气我,应该是我在他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吧。”
停了两秒,他的嗓音低下去,在呼啸寒风中几乎听不清,模糊地从后方贴上顾深圳的耳廓:“……我不是,我只是忘记了。”
错觉般的酸涩感袭上顾深圳的心头,他拧动车把手加速,听到何灿惊呼,大笑着提议。
“既然他都这么过分了,不如下次投票的时候你投我,再气一气他。”
何灿跟着提高嗓音:“你要帮我出头,不应该是你投我吗?我谁都不投!”
顾深圳爽快地说:“好啊,那我来投你。”
到了目的地,众人纷纷下车,这里的积雪下已经隐隐能看到野草。节目组提供了几个帐篷包,他们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休整后走完最后一段路。
分工搭好帐篷,众人各自把背包放进帐篷里,但没多会儿齐涟就猛地撩开了帘子出来,脸色难看地走向吴锋,低声说。
“不好意思,教练,我要回去一趟。我的项链不见了。”
第55章
她是在下河前摘下的项链,如果弄丢的话,最可能就是在冰河附近以及到营地的这一路上。
认为这是自己的私事,齐涟没让其他人帮她,和吴锋交代了一句就骑着雪地摩托回去找了。
大部分人已经进了帐篷准备休息,留在外面的林墨见她独自离开,询问了吴锋起因后,未曾犹豫就决定把待在帐篷里的人都喊出来。
——在女性互助上,无论是过去对孙青青还是对陈莉,她都有着极强的责任感。
何灿、宗政慈跟林墨一样还没进帐篷,也看见了齐涟找吴锋的那一幕。林墨和他们说了情况,两人没有反对她把其他人叫出来商量的提议,但在真正叫人的时候,何灿始终落后半步,看似在帮忙,实际上存在感降得很低。
宗政慈跟在林墨后面,主动挡住身后的何灿,由他来敲门帘拉帘子,林墨进去喊人。
“我问了教练,我们原本预计休息一个小时再赶路。”等人都到齐,林墨面对众人说:“齐涟去找弄丢的项链了,靠她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我觉得我们能帮还是帮一下,人多力量大,早点找到也不耽误接下来的行程。”
但会耽误休息的时间,虽然这么说有点不人道,不过他们和齐涟的关系平平,完全可以等休息结束后再去帮她找,或者说不定这一个小时之内她自己就找到了。
刚在冰天雪地里泡过水,好不容易能歇歇,打心底里众人都不太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