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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江亭)


同印做了个深呼吸,点点头。
同泰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危险:“同印,我觉得,如果我们再往这个方面深挖下去,恐怕会触及到一些忌讳,很容易会招徕祸事。到时候捅了篓子,必然会影响到师尊。所以,我们应该避开瑶池,只关注同征之死,其他的,暂且不要理会了。”
同印赞同他的说法:“只要和同征的死无关,我们不一定要知道。”
可现在,同征的死仍然没有头绪。好不容易有了兄妹吵架这条线索,却无法取证。
说白了这次与画像的对谈,还是徒劳无功。
到底是他是漏了什么呢?还有哪些关窍是他没有发现的?同征的死,和瑶池的秘密真的没有关系吗?龙族又在这里面发挥了哪些作用?
同印只觉得调查了一大轮,不仅眼前的迷雾没有拨开,反而真相好像越来越缥缈、遥远。他反省自己,或许如玄乙所言,对于同征的死查证太过急躁,应当缓下节奏来,给事件发展的时间,才有柳暗花明的可能。
于是他彻底歇了心,干脆先将注意力转移回到兽园上,只有鹄仙要他配合办理丧仪的时候才参与一下,就连商音小像的归还,他也还是托的恩魁,再没去过一次瑶池。
七日后,同征的遗体随棺葬入家乡的祖坟。
在商音的极力坚持下,丧仪办得很简薄,只在祠堂里摆了一日。除了同征的几名伙伴、商音的仙女姐妹以外,唁客不多。同征从前的家族亲人,因为都已经过世,现存下来的已经不认得他,所以竟一个来的都没有。
王母换了素服领着商音在祠堂里主持,鹄仙负责外头接待唁客,又在当地请了哭灵的来,总算还有些样子。
一早,玄乙由同印陪着过来上了香,被王母拉着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同印候在旁边,见到几个年纪小一些的仙女在供台下面坐成一圈,调浆糊、剥银纸、折元宝。用银纸折好的元宝放在一只大竹篾篓子里,递到下面去烧。银纸剥落了银粉,照得一双双女孩子们的手雪白。
供台上放两盆水仙花、四色点心、五种果子,粉银缸、银碗筷,还有一对大白蜡烛。滚滚的蜡油在烛台下面堆积成一滩,下面的还没有变冷变硬,又有烫的浇下来,一股又一股。
同印望着烛台,就在那被火苗照得透明的散着金色光晕的热泪里,如同仙池水面浮出一张陈旧的洒金画纸上,神女哭泣的脸、王母同心髻上的凤冠、倒垂毓秀的钟乳石柱……缓缓地逐渐汇合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所有对神仙们设定的改变都是出自我个人阴暗的想法,请不要当真。

玄乙与王母说完了话,同印陪着他从祠堂出来。
“你这次做得不错。”玄乙表扬了同印:“王母说,丧仪基本没有让她操心,都是鹄仙和你在经手,回去自己想想,要什么赏吧。”
同印心思不在赏赐上面:“这也是为了我自己心里的一份愧疚罢了。”
玄乙反握住他的手,看得出他今天心情尤其沉重些,将话题转移到别处:“那是什么?”
同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到门后堆着的一摞箱匣纸包:“噢,这是送来的悼礼,里头没有地方放了,暂时先放在这里,一会儿我就打包好送回给瑶池。”
玄乙走过去细细查看那堆礼物。
这些礼物大多是由太初朔晦宫里的侍者和瑶池的仙女们送来的,无非是些摆件玩器,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礼物所装用的箱匣也多是没有雕刻装饰的普通木匣,这样,使得其中一只樟木山水纹大漆的提梁书箱格外显眼。
“这是哪位仙家送来的?光是这箱子,怕就价值不菲。”六御上神是识货的。
同印上去查看,开箱的屉子里一层放着两卷古谱,另外一层放着一封厚厚的帛金,上头写有名字——葆光。
“这是谁?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位来悼唁的?”同印看过唁客们的名单。
玄乙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这是帝君的名讳。”
同印一惊:“什么?”
玄乙又翻看了那两卷古谱:“帝君在还没有登上天界的时候,在凡间也是有过名讳的,不过现在知道这个名讳知道的已经很少了。这谱子应该也是库房里私藏了许久的,商音见了必然会高兴的,可都是买都买不来的贵重礼物。”
“一个瑶池弹月琴的普通仙女,自然不值得帝君送这么重的礼物。”同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约是看在王母的面子上?只不过,瑶池仙子那么多,那要是今天家里死一个、明天又伤着一个,帝君的私库怕是熬不了多久就要空了。”
玄乙把古谱放回书箱里,也笑:“要是商音是王母的贴身侍女,或者瑶池掌事大仙女,也就罢了,还能说是为着王母的面子。可商音连高等仙女都不是,在天庭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名声,还能让帝君送来这样一份厚礼,实在是反常。”
同印与他想到了一处:“而且,他还用了一个隐秘的私人的名讳。如果真的是看在王母面子上送礼,他应该直接盖一个帝印在礼单上,大大方方送到瑶池,这才是帝君送礼的正常规矩。用了这个名讳,就像是帝君私自给商音送礼。”
玄乙喜欢他的聪慧:“像是,他不想被知道了他送过礼。”
同印想不明白的是:“可为什么他要私底下送礼呢?而且,送的还是古谱,不是什么首饰法器,明显就是考虑过商音的喜好的。”
“那就说明,他和商音私底下有交情。恐怕还交情不浅。”玄乙得出了结论。
一个阴暗的猜测出现在了同印的脑袋里。
商音能够接触到天庭的这些上神仙家的机会,只有在宴会或者瑶池平日里的应酬上,恐怕她接待的客人里面就有帝君。
但身后祠堂里,商音的哭声犹然在耳,同印觉得,这种时候这么想不合适。
等丧礼忙完了,他们回到三十六重天,天色已经完全沉下去了。
玄乙没有急着让同印回兽园:“新做的礼服这时候应该到了,你也来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不合适的好让他们拿回去改。”
“什么礼服?”他怎么会有礼服?
“王母生辰,你要赴宴,总不能穿着一身下等侍者的制服去,于礼也不和,所以我叫他们裁了一身新衣服给你。”玄乙解释。
同印没想到他考虑得这样细:“其实,我就当作是师尊的侍者去,也没什么。”
玄乙知道他不爱出风头:“自然了,如今到了哪里,你都是我的侍者。”
有大侍者们把礼服饰品奉上来,就见同印的礼服旁边还放着一件石青色妆花缎的大袍,用的是银线穿珠彩绣的卷枝花草图样,还有流云与飞燕围绕在花草边。
同印摸着那刺绣的纹路:“如今,已很少见到把卷枝花草和燕子绣在衣服上,真是又新颖又古雅,还与师尊相合,是师尊新做的礼服么?”
旁边的大侍者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一件是天尊建宫的时候,道祖恩赐的礼服,师尊只有在大节庆或者盛宴的时候拿出来穿一穿。但这衣服的年头恐怕比你的年纪都要大了。”
同印害臊了:“是弟子浅薄了。”
玄乙摸着衣服上的花样微笑:“现在都流行绣些意头好的花样,我反倒是更喜欢这些不去就意头的。只是很久没穿过了,要不是他们提醒,我自己也差点没想起来还有这件衣服。”
同印想看他穿:“师尊要换上看看么?”
他们换上了礼服。
同印的那件是品月色的,刺绣虽然不多,但十分精巧。同印穿得有点惶恐:“这么好的衣服,要不还是算了。我也没有别的地方穿,收了也是压箱底,不如改了让师尊赏人。”
“不错。”玄乙看着他很满意:“他们来给我选料子的时候,我就想,这个颜色正好衬你的眼睛。虽然,肯定比不上你从前的龙袍气派,不过也有潇洒的风度。”
同印听他夸自己,心里一阵甜蜜:“北海哪里舍得花费这么多在衣服上。我那件龙袍还是从太爷爷那里传下来的,先给了爷爷和父亲,又给了我。继承王位的时候,长老拿着衣服给我比划了一下,说还能穿,没必要做新的,就套了旧的上去,连尺寸都没改。”
就连鹄仙在旁边听了也笑了。
玄乙也一边笑一边说:“天界的仙人们养尊处优惯了,早已经忘了节俭两个字。其实供奉也都是下面辛辛苦苦攒起来的,要是能少向上面交纳些,也不至于过得那么苦。”
“是啊。”这一点作为龙王的同印很有发言权:“北海本来就物资匮乏,龙族的温饱问题尚不能解决,每年还要向天庭缴纳高昂的供奉,就算是有这个钱做新龙袍,我也不想花在这上面。还不如多买些食物,发给下面,能救好多户龙族不至于冻死在寒冬里。”
玄乙为他整理好了袖子和蔽膝,让他转一圈看看效果:“你能体恤民情、与民共苦,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反倒要向你多学习。”
鹄仙这时候奉了玄乙的头冠过来,要给玄乙梳头戴头冠。
“我来吧。”同印接过了鹄仙手里的梳子,站在上神的背后为上神梳头发:“师尊的头发是用什么养的?又黑又滑,真好看。”
玄乙看着镜子里的他:“也许是洗头发的水好一些,用的都是灵泉水。”
同印也在镜子里看向上神,目光相撞,他心跳不稳先把视线移开了:“噢。”
上神仍然微笑:“我让你回来的时候想,要什么赏赐。你可想好了?”
同印心里乱,突然又被问起来,哪里想得起来。
他眼神在四处一扫,就见到梳妆台子上面放着一块帕子:“师尊随便赏些什么都好。要不就……就那块帕子,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吧?”
玄乙拿起那块帕子:“你喜欢这个?”
同印低着头只顾梳头发,没有多想:“嗯。”
“可这是我用过的。你想要帕子,我给你一块新的吧。”
“无妨,就……就这块就好了。”
玄乙把帕子递给他,开他的玩笑:“你也不想想,我是要连着鹄仙一起赏的。你只是讨了一块旧帕子去,一会儿我让鹄仙说她想要什么,她就算真的有想要的东西,恐怕也不好张口。”
同印没有想到鹄仙,真的有点慌,要开口解释。
反倒是鹄仙在后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师尊不要打趣他了,一会儿他真的信了。”
玄乙这才把帕子塞进龙王的手里说:“好了。你想要,就给你。”
同印终于反应过来,手里攥着帕子,那帕子上还有上神的手温和空对月的香气,他缩着发红的脖子,仿佛耳朵也冒着热气。
等衣服换回来,鹄仙把衣服拿下去,同印才把心思放回到正事上。
“关于同征和商音,弟子心里有个猜想,师尊想不想听?”同印见室内没有其他仙人了才说。
玄乙点头示意他继续。
同印先把和同泰去瑶池的事情说了:“我觉得,也许帝君就是商音的‘客人’。王母让商音招待过帝君,所以帝君才会和商音私教笃深。”
玄乙其实也想到了:“就算王母利用仙女们待客,甚至讨好天庭,以维系关系,如果仙女们是自愿的,那我们这些旁观的就不好说什么。”
同印进一步:“那有没有可能……仙女们不止卖艺?”
玄乙皱了皱眉:“这样的话不要说。你没有证据,对仙女们就是不尊敬。”
“我没有对外面说,只是师尊面前才说。”同印也知道自己这么说不妥:“师尊你想,从来没听说帝君特别喜好音律,所以他和商音不可能是因为音律结下的深厚交情。那还能因为什么呢?那份礼物,明显还是为了讨好商音而选择的,堂堂帝君为什么要讨好一个瑶池的普通仙女?他的心思难道不是昭然若揭?”
“仙女们小的时候,用才艺招待客人,帮助维护王母与各族的关系,等大了,出落得楚楚动人,由王母推荐给一些贵重的客人,客人如果真的想要,仙女们自然也会献身。商音就是被帝君看上,有了亲密的关系,帝君才可能给她送厚重的礼物。”
“商音兄妹在天界没有其他亲眷,又不是出身仙家名门,是凡人苦修登天的,本就无依无靠,商音若是背后有了帝君,想必日后的前程和生活都会好很多。她本来是想给自己挣个好的出路,只不过,帝君肯定不会给她名分的,更不会认真对待她。”
“这些事情大约就发生在去年七月左右。事后,同征知道了,对帝君的态度很愤怒,他原本就不想让妹妹献身帝君,宁愿自己供养妹妹一辈子,为此,兄妹吵过架,因为这些事情不方便在信里写,怕留下证据,于是很长时间没通信。帝君和王母则担心同征闹事,把瑶池的秘密宣扬出去,于是就干脆逼死同征......”
玄乙终于打断他:“逼死了同征,他们就不怕商音会玉石俱焚?”
“照你所言,商音真的得到了帝君青睐,王母和帝君必定对她多加关照,对同征更应该笼络安抚为主,为什么一定要逼死同征?这时候同征死了,商音难道不会怀疑他们?难道逼得商音和他们拼命,不也会闹大事情么?”玄乙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同征觉得商音可能受到了王母和帝君的蒙骗:“也许仙子不知道是王母和帝君......”
玄乙继续:“再有,同征如果早知道瑶池是这样脏污,他怎么可能让商音一直留在瑶池?哪怕他来求我出手帮忙,将商音调离瑶池,也一点不为过。为了妹妹的清白,我相信他会这么做。可他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些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有一个胞妹。”
“再退一步,商音难道就一定愿意卖身求荣?她卖艺,只是为了养活自己,也算凭本事吃饭,实在无可指摘,还是说卖艺就一定会卖身?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卖身了?还是仅凭她卖艺,就觉得她比普通女子更容易堕落?”
“我知道,你一向与帝君不睦,对天界的仙官们也十分排斥。但你这番话,如果没有实证,不仅是对王母和帝君的污蔑,更是让一个清白的仙女蒙受极大的屈辱。话要是传开了,无论查不查得出真相,商音的清誉就要毁在你的手上!”玄乙痛声道。
同印心头一震,立刻跪下:“师尊教训得是,弟子知错!”
“你没有恶意,我知道。可有的话该不该说、怎么说,你要有分寸。”玄乙淡淡看着他:“我本以为,这半年把你放在在兽园里锻炼,应该稳重不少,不想你还是这么浮躁冒进。”
同印知道他动气了,不敢说话了。
“你自己下去反省。”玄乙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再有下次,为师不会轻饶。”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就相当于同印在造黄谣,虽然他本意不坏,但无凭无据地猜测一个清白的女孩子找糖爹肯定不好。

下了一夜的雨,本来暖和些的天气眼见着又冷了下来。
早上鹄仙来侍奉更衣的时候,就将毛领又拿了出来:“师尊是不怕这一点寒气,只不过,让师尊穿少了出去,弟子一整天心里都是惴惴的。就当是为了弟子心安吧。”
玄乙也就着她,偏头听见外头的雨声:“春雨贵如油,下一下也好。”
“早上王母托青鸟送来了一份礼,是答谢您为了同征安排后事的。我把东西收进库房了。”鹄仙一边为他整理腰上的带扣一边说:“王母还传了话,请您在寿宴当日详谈。”
玄乙点头:“知道了。”
鹄仙看着他的面色,又笑:“要我说,王母娘娘也不容易,出了这样的事情,谁还有心情办寿宴呢?今年恐怕没有去年热闹了。”
她是常年服侍在玄乙身边的,有的宴会玄乙也会带她一起去,所以瑶池寿宴她也参加过。
玄乙听出了她话里的暗示:“怎么,外头难道还有议论?”
“娘娘亲自去为一个仙女的家眷守灵,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外头完全不知道呢?”鹄仙回答:“过了这一夜,怕是三十六重天里里外外都知道了。”
玄乙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等衣服整理好了,他才吩咐:“你去办一件事,不要交代下面的侍者,要亲自去,尽量悄悄地做了,回来再答复我。”他附在鹄仙耳朵边吩咐了细节,鹄仙领命。
“哦对了,”鹄仙下去前,玄乙又叫住她:“走之前去厨房,要一份点心给同印送去。昨晚,我对他说话重了点,不是真的生他的气,你要他不要放在心上。”
鹄仙脸上露出了犹豫的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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