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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江亭)


同印愧疚得抬不起头。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帝君多疑而敏感,他就算不确定玄乙是不是在帮扶龙族,经过隅谷一行也肯定对玄乙起了忌惮之心,散播此画就是为了攻击玄乙,削弱三十六重天的力量。玄乙一向宽和、仁善、广施恩德,要挑出这样的一位上神的错处是很难的,唯一的弱点就是他的过去,就是在他作为不周虞候与水神共工产生的这段友谊。此事要是真的被翻出来落实了,玄乙至少也是个助纣为虐的罪名,而且要洗脱这个黑点绝非易事。
毕竟事到如今,还详细知道千年前那一段过往的神仙基本上屈指可数,也不会有人有耐心地去分辨为什么玄乙会和共工成为朋友,为什么他们有如此深厚的友谊。外人只会看到,被女娲娘娘任命为不周虞候的帛燕,不仅没有履行好保护不周山的职责,反而成为共工的幕僚,为共工求情。千年之后,他又出面调停了天海之战,并且收纳了龙王,也就是共工的血脉为弟子,甚至明里暗里对龙族有所帮扶。这会让外人怎么想?
是觉得这位六御上神真心爱惜和平,还是他居心叵测,想慰藉昔日好友的亡魂?他是不是还想培养出下一个共工,重蹈昔日灭世的结局?
当年,是有女娲娘娘补天救世,才让三界生灵免遭涂炭灭绝,如今女娲娘娘不在了,万一龙族再出现这么一个祸害,那可怎么办?
阴谋论总是最受人喜欢,也最容易被接受的。帝君又正好缺一个玄乙的把柄,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换了同印,他都觉得这个事情实在太好发挥了。
他轻易就可以把上神和龙王打造成毁灭世界的反派,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对玄乙和同印下手,只要把事情传播出去,到时候,仅凭三界对玄乙和龙族的恐惧和仇恨,就能把他们拉下三十六重天。
要是只有他自己,同印也不觉得有什么,龙族就没被人喜欢过,他也习惯了受人冷眼。
可玄乙不应该和他一起遭受这一切。
他帮扶龙族和自己,就像他当年义无反顾和共工站在一起。他知道可能会输,他也知道前路艰险,他甚至明白这样做是容易受人诟病的,但他还是帮了自己,还是选择出面挽救龙族。同印不能让他再经历一次非难、痛心、绝望,在同印也明明白白地亲身经历了一遍那样不堪的过往后,又怎么舍得他的神仙再经历一次?
如果真的要经受这些,他宁愿玄乙一开始就不帮自己。
“要不,我从明天开始先回北海避一阵子吧。”他脑子里乱,只想先把自己和玄乙切割开:“师尊不仅要澄清,还要立刻告知三界,将我逐出师门,与我断绝来往,不能再和龙族扯上关系。”
玄乙皱眉看他:“不可能。”
同印劝他:“总要先做个样子给外头的人看看,这种时候你离我这么近,没有任何好处的。”
“你休想。”玄乙警告他:“我太初朔晦是什么客栈酒楼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不需要在意外头的人怎么说怎么看,你是我的弟子,是太初朔晦的一员,这是既成事实,绝不会更改。”他拿着那副“求情图”,只看了一眼:“这上面所画也是事实,否认做什么?我看不必,就干脆承认了又如何?”
同印怕他为了自己受委屈:“何必呢?你千年的道行清誉,不能就这么毁在我手里。”
“不是你毁的,是我自己不想要。”上神没觉得千年的道行清誉有什么值得珍惜的:“我本就没有想过要当这个六御上神,因缘际会当了,也不是一定要一直当下去。我看做个散仙也很好。况且,这是我自己的过往,我自己做过的错事,我自己担着。如何又变成是你毁掉我的?”
同印大骇。这可不是说着好玩儿的。
玄乙淡淡的:“我不会否认,也不会澄清。帝君要是来问,我自己去见他。你们谁都别管。”
这就是心意已决,不可更改了。
同印与鹄仙对视一眼。鹄仙到底在玄乙的身边时间更长,更会应对这位上神的脾气:“师尊倘若不想理会这些流言,弟子也觉得没有必要去应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闭关一段时间也好。只是,咱们自己宫里,还是应该约束一下风气言行,外头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情,自己人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同印趁机附和:“此事,恐怕也要在宫里清查一番。帝君是怎么知道师尊这段过往的?他登临天界的时间没有师尊长,整日又在天庭与我们来往很少,必然是有歹人告诉了他,他才同意传播这些画出去。这个歹人说不好就是咱们宫里的,师尊绝对不能容下这样的内鬼。”
玄乙又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有个名字已经顶到了同印的舌头尖上,但是没有证据他不好这样随意指控,而且,他自己也还不愿意相信。
他需要去求证:“师尊放心我的话,我来处理这件事。鹄仙姐姐毕竟也是知道这段过往的,恐怕要避嫌才好。”
鹄仙倒是爽快答应:“若是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尽管告诉我就是。”
玄乙勉强点头算是答应了:“辛苦你们了。”他又吩咐鹄仙:“去告诉宫里所有人,若是在这个时候想要走的,尽管走就是,本尊绝不强留。若是想留下来,还按往日的功课来安排。这段时间,轮休的仙人就先不要离宫了,当值的也尽量少往外面跑。同印看着点藏牙婆婆,不要让她因为我的事情分心了。她与张嵩的联络是最要紧的。”
“另外,”玄乙想了想,补充:“请恩魁星君来宫里一趟。”
恩魁星君本来在东海的小岛上看大象,巨象群集壮观,神力雄浑,他骑在象背上看见了玄乙天尊送信的仙鹤,一个不稳差点被大象颠下来。他紧赶慢赶到了三十六重天,也已经是两日之后的事情了。
玄乙仍旧在莲台与他喝茶,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流言影响:“劳烦你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恩魁已经猜到了玄乙请他来的意图:“天尊是不是想托我联系天庭?”
玄乙微笑:“想来你也听说了这几天的事情了。我本来是想见一见帝君,与他商量如何处置此事,只是递了几封拜帖上去,都没有回应。想来他老人家杂事繁多,顾不上我。我在天庭一向交际甚少,恐怕要请星君替我走一趟。”
恩魁在路上已经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那幅流传很广的仙画也看过了。他虽然性格散漫、自由,可做成了神仙的就不会是傻子,脑袋一转就能想清楚其中关窍。
“看来帝君是刻意避讳着您。”恩魁也觉得好笑:“如今这个局面,怕是他老人家乐见其成吧。”
玄乙没有马上接话,只是转了转手里的茶碗。
恩魁其实没觉得那仙画是什么大事:“您也不用太忧心,我看未必大家都会在意。都是活了几百年的人,真的要往回翻旧账,谁还没有个做错事表错情的时候了?这三十六重天上上下下有几个神仙真的经得起这样考究的?哪怕是帝君他老人家,未必受得起吧?”
玄乙也笑了:“我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要是能博得众仙家一笑,也值得了。”
“您过谦了。除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喜欢乱嚼舌根的,许多仙家都未必会如此关注世情,像我这样,整日不知道在天涯海角什么地方晃荡的,要不是您寄信过来,我还真的看不到。”
“多谢星君宽慰。有劳星君走一趟。”
“天尊是想请帝君如何处置此事呢?您给我交个底,我也好把话带到。只是您得心里有个准备,小仙我的话,他老人家不一定听得进去。”
玄乙其实并不盼着帝君愿意处置,恩魁人微言轻,在帝君面前还没有那么贵重的分量,他只是想要带个话过去:“一来,他答应我的事情希望他能办到,我请他处置一位毒药师,这人没有抓到我始终悬心。二来,我的私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等过一阵子我安置好了宫里的事务,我就会宣布封宫退位,请他老人家不用太担心我。”
前半段也就算了。后半段听得恩魁一惊:“封宫退位?您这是......已经想好了么?”
玄乙从未做一个决定做得如此痛快,他是发自内心高兴:“我还愁没有个名头做这件事。如今,帝君恰好送上来一个,若是错过了岂非可惜?”
恩魁观察他的表情面相,看得出他是去意已决。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猜是谁把师尊的过往捅出去的?

同印拿着画回到烟海阁,却没见同泰,便随意逮了个侍者问:“你们管事呢?”
那侍者摇头:“他最近一直在休养,可能回屋去了吧。”
同印在对方的指引下找到同泰居住的房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屋里的陈设布置倒和他自己住的那间差不多,只是略微宽敞些,桌子柜子到处都摆了书,还有一些他自己写的字画裱挂在墙上,虽然东西多,但拾掇得干净、整洁,窗台上养了两盆金色刺玫,黄灿灿的花骨朵儿嵌在窗框里,看得人心情爽朗开阔。
同泰见了他来本来想下床的,被他按住了:“躺着吧,别动了,你也真是一刻闲不下来,都躺着了还看书。”
“看点东西心静,不然干躺着容易胡思乱想。”同泰问,“怎么样?师尊还好吧?事情严重么?”
同印看着他:“可大可小吧。不过师尊情绪还可以。”
“那就好,你多安慰安慰他。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毕竟是自己身边的人捅出来这种事,换了谁都不好受。”
同泰吃了一惊:“自己人?已经抓到了作画者吗?”
同印把画揣在手里,语气很平和:“师尊的意思是,让我先和你私下谈,他不想声张。好歹,你在宫里服役了一百多年,既勤勉又上进,他本来是很欣赏你、有意要重用你的。即使你犯了错,也还是想着顾全你的体面。”他顿了顿,“只是,我们都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要画这幅‘求情图’,还把事情捅到帝君那里去?”
同泰没有马上接话,只是垂着眼睫看着那副“求情图”。
“你这件事做得可实在不聪明。一共只有我们俩进了那副画,能知道详情的也就是我和你,宫里的最多再算上一个鹄仙。但鹄仙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她要是有一点背叛师尊的想法,也不用等到今天。”犯人实在是太好排除了,容易到同印甚至觉得他一开始就没想着能瞒过去:“也不可能是我,那就只剩下你了。”
“如果你是有什么苦衷或者隐忧,现在就可以先说出来。”同印刻意放软了语气,他也更倾向于相信同泰是被胁迫的:“是不是帝君抓住了什么你的把柄?你的家人亲朋在他手上吗?还是说从前犯了什么错误被他抓到了?说出来,师尊和我都会帮你的。”
同泰把手里的书放了下来,翻了个身,迎向他的目光:“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好的理由。”同印很真诚。
过了一会儿,同泰开口:“我没有什么苦衷。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对的事情。”
“我没有把这件事捅到帝君那里,我没有和他有任何联络。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见过他,或者和他说过话。当然,后来他肯定利用了这件事并且刻意放大传播了。”同泰解释:“但我不是想害师尊,或者害你。我只是觉得大家应该知道真相。你能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吗?”
“现在在我看来,没有区别。”同印说。
“因为你们现在是道侣了,你见不得他伤心?”
“他教导你、照顾你这么多年,对你的恩情也不浅,你希望他伤心吗?”
同泰露出一个苦笑。他摇摇头:“是啊,他对我恩重如山,我也一向敬仰他、崇拜他,这一百多年来,从我进了太初朔晦开始,从来没有改变过对他的敬意。我觉得他和所有的神仙都不一样,他亲切、温柔、正直,对待我们这些资历不深、修为不高的小侍者从来也耐心十足,甚至经常给修炼进度落后的侍者们补课。他身边的大侍者们,哪一个不是品性优良、处事公义?掌事鹄仙更是能力出众、面面俱到。”
“我虽然知道自己天赋不高,不敢妄想能够与他齐肩,却也暗下决心,要不断精进自我,修身修德,哪怕能够成为他身边一个大侍者,也是极有荣耀的事。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哪怕在今年夏天之前,在和你入画之前,我都没有动摇过这样的信念。”
同印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入宫大半年,同泰是除了鹄仙之外对他最友善的一个。
同泰继续:“其实,我一开始知道他为共工竞选也没觉得什么。共工待他好,他们是朋友,这也合情理,只是他选的这个朋友资质不足,不够成为一个好的君主而已。我觉得,聪慧如他会想明白,颛顼对百姓来说才是更好的选择,他可以为颛顼效力,也不妨碍他和共工做朋友,对吧?”
“但他好像没想明白。他不仅继续纵容共工,而且在共工刺杀之后仍然向颛顼求情。”同泰说到这里的时候,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就好像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玄乙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他看来,玄乙就像是被下蛊了一样,突然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师尊了。
“这些都算了。他与共工有过友谊,为了这份感情去求情,我也能说服自己去理解。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经过撞山后就完全否定了自己。他把后来与颛顼创造的功绩、自己获得的突破和成就完全否定了,就因为他曾对不起共工,他犯过一个错误,他就觉得自己不配坐在这三十六重天,甚至觉得自己不配为神。”
“他知道有多少修仙者羡慕他的修为和道行吗?他知道我们这些天赋平庸、资质不足者有多么向往他的境界吗?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道,不都是为了向他靠拢,为了能够成为他那样的神仙吗?这些成就他自己全然不珍惜,也不看重,对我们这些弟子也并不是真正的在意,只是沉浸在悔愧当中。”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做这个上神?既然觉得那么对不起共工,那么不愿意做这个神仙,干什么不和共工一起去死算了?”同泰拔高了声调:“他享受着三界最崇高的地位、灵气最旺盛的仙宫、所有族类的崇敬和膜拜,还有无数供奉和资源,却要说自己不喜欢这一切,不想要这些东西,这都不是他追求的。呵。这算什么?”
“所以你就想把他拉下这个位置?”同印听明白了。
同泰淡淡道:“他的确德不配位。”
“那他没有对你倾囊相授吗?你在宫里的时候,他有没有尽心点拨你、锻炼你?衣食住行任何方面他亏待你了吗?还是他做了哪一件事情对不起你了?”
“我......”
“他有哪方面没有尽到作为一个师父的责任和义务?你列一件事给我,哪怕只有一件也好,他做得对不起你的。你列出来,我就不追究你画的这幅画。师尊那里问起来我顶着。”
同泰沉默了下来。
同印觉得他就是书读多了把脑子读傻了:“对,师尊犯过错,但他没有对不起你,他怎么悔愧怎么自省那是他的事情。他没有用卑劣的手段获得今天的成就,现在他享受的一切,是他自己取得的,他也熬了千年才到今天这个境界,他要怎么想自己的地位和功绩,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
“你呢?你明明资质平庸——可能在同辈里还算可以的吧,但是比起他来是肯定不足的——运气好,被他挑中了,进了三十六重天,你享受到的待遇一点不比这天界任何一个仙人差吧?你有最好的师傅,最公平稳重的掌事,你住在灵气最旺盛的仙宫里,一百年了,你呢?你精进了多少?升了管事就很好了吗?他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是女蜗娘娘钦点的不周虞候了。”
同泰忍不住了:“资质不同,生活的时代也不同,这么比较有什么意思?”
“是我在做比较吗?比较的是你!”龙王难得严厉:“你羡慕他,又觉得他不配享受今天的地位和名声,这不是嫉妒吗?做比较的人难道不是你吗?自己能力不足,却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贬低对方,抓住了对方一点错漏就死咬不放,这就是你推崇的君子之道吗?”
“说到底,不是师尊德不配位,只是他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完美。你一边强加给他完美的形象,一边又嫉妒他。实际上,你只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己最了解他、和他最相像,你才应该是那个和他坐在一起、享受这一切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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