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他喊了一声,“带他们走。”
渡鸦自然是听他的话的。
半夏尚且还处于一种混乱的精神状态当中,眼下除了抓着商长殷的衣角流泪之外,对外界的很多事情都做不出多少的反应来,像是一根软软的面条那样任人施为。
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其实只有柳浮生一个人看到。
只见那原本一直都不被他太过于在意的渡鸦的身形在一瞬间开始涨大。
甚至都不需要多少反应的时间,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出现在这里的便是体型庞大,羽翼伸展开来足有数米长的巨鸟,看过来的时候带有一种无法轻易用言语去表述形容清楚的、极大的压迫感。
对于柳浮生和半夏,渡鸦当然就不会像是对待商长殷的时候那样小心呵护——当然更不可能让他们骑到自己的背上,而只是嫌弃的将两个人抓到自己的爪子当中。
柳浮生还是想再挣扎一下的,但是看着那将自己虚虚握住的,比他曾经见过的任何精兵利器都要来的更为锋锐、尖端甚至像是都流淌着锐利的寒光的爪子有如铁箍,将他牢牢的控制在其中。
柳浮生审时度势了一番,默默的放弃了一些先前原本的想法。
不敢动,不敢动。
回去也挺好的,既然是七皇子的命令,他当然应该遵从。
但是对于要和商长殷分开,渡鸦依旧是怀有忧虑的——毕竟自从他来到对方身边后开始,就再也没有和商长殷分开过。无论商长殷如何觉得,至少对于渡鸦来说,他已经习惯了陪伴在商长殷的身边当个称职的挂件。
眼下骤然要分开,商长殷如何想渡鸦不知道,但是渡鸦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难受,就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东西缺了一块儿——又或者是,曾经的什么时候,类似的选择造成了根本无法接受的、极为不好的结果,所以当再一次遇到这样的选择的时候,渡鸦便下意识的感到了抗拒。
可是就连他自己其实都说不明白,这样的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那么,自然也就更不可能以此为要求和条件,要求商长殷改变自己的主意。
“好了。”商长殷说,“带他们回去吧。”
柳浮生的目光不可避免的滑向了商长殷的手腕——即便是隔着好几层的衣服,依旧能够看到那之下隐约的光芒,又尤其周围还是一片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算是有强光手电筒,也依旧能够被清楚的窥见。
柳浮生必须承认,自己对那非常的感兴趣;但是商长殷却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样,或者说完全没有要给柳浮生解惑的兴趣,只是提醒渡鸦该离开了。
渡鸦哼哼唧唧,但最后还是按照商长殷的意思离开了。当这里只剩下商长殷一人的时候,他关掉了手中的灯。
黑暗瞬间将他彻底的笼罩在了其中。
商长殷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动也不动。就这样在原地静默的站了一会儿,有什么东西开始窸窸窣窣的动了。
“沙沙”。
“沙沙”。
那声音在幽林当中响起,时快时慢。渐渐的,有诸多的声音在商长殷的耳边响起,眼前原本应该一片不变的黑暗当中像是也有深深浅浅的色块儿开始起伏鼓动着,居然形成了五彩斑斓的黑这样的效果来。
而那许多的嬉语、轻笑、蛊惑,又或者是嘶吼、惨叫、痛哭,全部都在他的耳边爆发了出来,几乎要让人以为自己坠入了阿鼻地狱当中。
过来我们这里。
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吧。
那些声音如同杂乱无章的交响曲,高高低低,纷乱不明,可偏又能够让人明晰在这一切的混乱之后所潜藏的、那些想要被传递出来的信息。
妖魔原来并不只是以人为食的。
对于没有“营养”的人类,他们吞吃;对于有价值的人类,他们吸纳。
毕竟无论是其中的哪一种形式,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便是成为新的妖魔,区别不过是是否还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意识,是彻底的消亡于这天地间,还是改换了另外的模样活下去。
只是,想要用这样的手段去对付商长殷的话,未免就有些太过于可笑了——他也不是那种会轻易的就被其他的外物动摇了心智的人。
少年站在黑暗当中,轻声的叹了一口气。
随后只见有雪亮的剑光从眼前一闪而过,将周围的所有的黑色都全部划开,宛若撕裂了夜的幕布。
而在被撕开的幕布之后,露出来的是一条漆黑、幽长、深不见底的通道。
商长殷的手中握着骨白色的长剑,扯了扯嘴角,没有半分迟疑的朝着那通道走了进去。
半夏、渡鸦以及柳浮生,并没有按照原先所计划好的那样返回到庄子上,等待商长殷的归来。
因为不过是路飞到一半的时候,原本安静的瑟缩在渡鸦的爪子当中的半夏突然发生了非常激烈的异动。她尖叫着,奋力的挣扎,要去到地面上。
渡鸦没有办法,又不敢真的让半夏受到伤害,最后只能顺了她的意,落到地面上。
渡鸦不过是刚刚松开爪子,半夏便像是一只兔子那样“呲溜”一下的蹿了出去,随后一头扎在了旁边的河流当中。
“??”这一手着实是给渡鸦弄不会了。
但是紧接着发生的变化,却足以让任何看到的人都为之感到目瞪口呆。‘
——因为,那原本应该清澈的河流,自打半夏跳进去之后,便开始变的浑浊了起来,仿佛有根本化解不开的巨大的淤泥落入了其中,任凭水流如何冲刷也无济于事。
而与此同时,从那河水当中,也逐渐散发出某种酸臭的气味来。
半夏抱着自己,在河水当中瑟瑟发抖。渡鸦看着她,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一个古老的传闻。
斯有天人,于将死之时,将会一一复现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
此之谓——
天人五衰。
第86章 长生道(十)
“天人五衰”的传闻最早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现在已经不再可考;实际上,如果一个传闻从未被落实的话,那么就算是它能够在诸天当中所有的位面当中都流传,也不会有人将其放在心上。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这个词语甚至并不为人所熟知。
但是,一切都在某一天发生了变化,几乎是一夜之间这个词语便风靡了全部的、能够同诸天拥有交流的位面当中。
因为那个过往无风无浪的传闻化作了现实,“天人五衰”真切的降临在了某个位面当中。
那是一个以佛学为主导的位面,即便是在诸天当中也薄有声名。不如说,那便是在其之下所有的佛修无论如何也想要飞升前去的三十三乐天,是至尊的果位,是佛修所能够抵达的终点和要去证明的道路。
即便由于一些细微的差距,所以这一个位面并没有能够位列超等位面当中,而是遗憾的屈居次位。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绝对不会有人小瞧他们便是。在仅次于超等位面的、同样为数不多的那些一等位面当中,三十三乐天是其中存在感十足的一尊庞然大物,需要被放置在非常重要的位置上去考虑和谨慎对待的存在。
然而,就是这样的三十三乐天,却突然在某一天无声无息的湮灭消亡。甚至在死之君点明这件事情之前,没有任何人、任何位面,察觉到三十三乐天当中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样的一整个曾经盛极一时的位面,就这样消亡了,甚至是连半点的水花都没有渐起来。这简直是发挥全部的想象力,去尽可能的联想最为荒谬的场景,都不可能出现的画面。
为了避免同样的事情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五大超等位面、已经几十个一等位面全部都派出了调查的小队,前往三十三乐天一探究竟。
他们被下达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也必须要找出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探明其中的真相才可以。这样才能够有所防范,不让自己的位面也陷入到同样的、连一声预警都来不及便跟着消亡的境地当中去。
而当那个由数个位面高等位面所派出的佼佼者组成的先遣小队进入到三十三乐天之后,看到的便是满地的白骨,亦或者是尚未来得及化成白骨的尸骸。曾经的三十三乐天如今已经彻底的沦为了一片死域,在其中根本没有哪怕是半分的、尚且还有生命存在的痕迹。
而先遣队在整个三十三乐天当中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即便是地皮都被他们翻搅了不止一次,最后终于从一位大能在死亡之前所尽可能的留下来的记载,隐约的窥见了一些在三十三乐天当中所发生的事情的全貌。
最开始的时候,这件事情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在意。尽管很多人都察觉到自己的衣服似乎开始毫无征兆的变脏,染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脏污,但是也不过是口中抱怨了几句,这件事情便就此作罢。
没有人认为这值得多么的在意和劳心费神。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如果脏了的话,那么换掉便是。
可是事情逐渐的开始向着更加不妙的方向发展了。
继衣服脏污之后出现的是原本不应该萦绕在这些已经多少修炼有成的修士们身上的——脱发,这简直是一件能够让所有人都为之感到震惊的事情。
随后更让人崩溃的事情出现了,原本身体的代谢应该已经被削减到近乎于无的修士们身上,时间像是重新开始了流动。他们的腋下大量的出汗,酸臭难闻,用什么样的方式都没有办法根除;他们的身体上开始不断的有可怕的污秽产生,无论怎样去冲洗和擦拭也都无济于事。
曾经有檀香与莲香逸散的三十三乐天,忽然在一夕之间成为了脏污、恶臭的地方,像是被从云顿之上一下子打入了泥泞当中。
而到了最后——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安心下来去做任何事情了,无论看见什么都感到无比的厌倦。
就在这样的、不管是对于自己也好,还是对于周围的环境也好,都感到无比消沉的情绪当中,他们迎接来了生命的消亡。
整个三十三乐天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从这样的命运里逃脱。
探索小队将这个可怕的噩耗从三十三乐天当中带了出去,一时之间,众多位面都为之哗然,并开始觉得惶惶不可终日。与之一并伴随的,是“天人五衰”之名,开始迅速的被熟知和极为广泛的流传。
那是能够让一个强大的一等位面都为之覆灭倾落的罪魁祸首。
作为超等位面亡灵国的一员,渡鸦自然对于“天人五衰”不感到陌生。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尚且还没有朝着这个方向去想的话;那么伴随着种种的迹象都开始在半夏的身上依次出现,渡鸦如果还认不出来的话,未免也显得太过于废物了一些。
柳浮生近乎是震惊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即便是他已经非常努力的用衣袖去掩住了口鼻,那种可怕的恶臭依旧在不断的朝着他的鼻孔当中钻。
哪怕是屏住了呼吸,似乎也依旧会有自己在吸入这样的气息的错觉。更不必说,作为尚且还需要氧气来维系生命的凡人,柳浮生也根本屏息不了太久的时间。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维持自己贵公子的模样,面上的表情都已经开始极度的扭曲了。
“这是……怎么……”柳浮生非常艰难的从自己的牙缝当中蹦出来了几个字,“半夏姑娘她?”
渡鸦咂舌。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缩小了自己的身形,重新恢复到正常的渡鸦的大小,展开双翼,飞到了半夏的头顶。
半夏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居然是慢慢的清明了过来——真神奇啊,在变成了这般模样之后,她先前混乱的思维居然被重新理顺了,就像是有人在她的耳边当头一声棒喝,让她恢复了正常。
而伴随着这种清醒,半夏无端的生出了一种明悟。
“原来……我要死了啊。”
小姑娘站在河水当中,有无数的、像是淤泥一样的脏污不断的从她的身体里面冒了出来,随后又被河水洗刷带走。整条河的颜色都因此而变的浑浊了起来,只是这样一眼看过去,都像是能够察觉到从那当中所透露出来的极度的不详。
半夏觉得有些冷——那并非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
她抬起手臂来,紧紧的抱住了自己。
人不应该有欲望的。半夏在这一刻无比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更多的回想起来了奶奶在去世之前同她的那些叮嘱,或者说,忠告。
欲望是刀与毒。在最通俗浅显的表达下,它们会从身上被抽离,变成吞食人的妖。
而半夏的确像是庄子里的人们说的那样,是拥有着成为仙人的潜质的。她生来便拥有属于汤山的一半的道,剩下的那一半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被逐渐的补全。
也就是说,她原本什么也不用努力,什么也不需要去做,只要这样正常的成长下去,便都能够成为仙人。
这听起来简直能够让无数的苦寻却根本得不到成仙秘法的人嫉妒的眼睛都开始滴血,但是没有办法,这便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不公平的现实。
可是现在,这样的可能被掐断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第一次开始偷偷的吃东西吗?是暗自的放纵自己的欲望发展吗?是先前固执的不肯听从来自汤山的警告,一意孤行的要朝着危险的方向前进吗?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她的行为已经到达了临界点,触发了死亡的规则。于是五衰便如期而至,根本没有任何的回转的余地和空间。
“半夏?半夏!”有人在喊她。
半夏茫然的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商长殷正从山林的深处朝着这边赶来。在看到她如今的处境的时候,对方虽然也一愣,但是很快的便毫不顾忌的踏入污浊不堪的水中,朝着她走来,并且伸出了那一双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所雕刻而成的、工艺品一般的手。
“抓着我,我带你出来。”商长殷说。
但是半夏拒绝了这样的好意,只是非常用力的摇了摇头。
“仙人哥哥,汤山说,我做了错事。如果任由我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一定会堕落成魔物的——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迎接来自己的终局。”
当她再一次意识清明的时候,便能够听到这些由汤山传递而来的絮语,将一切的真相都在她的面前揭开来,徐徐讲述。
凡人产生的欲望会化为妖。仙人产生的欲望会堕为魔。
半夏距离成仙仅有几步之遥,所以汤山不能让她迈出最后一步。
半夏非常努力的想要对着商长殷笑一下。
她对于自己的命运欣然接受,只是有一件事情,实在是不明白。
“仙人哥哥,我只是有一些想要去做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为什么,就成了错误呢……?”
商长殷的眼神微动。
但是在他张口回答半夏之前,少女已经像是童话故事当中的小人鱼公主一样,化成了泡沫。
她消失了。
第87章 长生道(十一)
作为同样在诸天当中所行走的、曾经行过万界的存在,商长殷自然听说狗天人五衰。
甚至,他对于这些的知晓和认知,还要比渡鸦来的更为深刻一些。
但都已经说了是“天人”五衰,而半夏不过是凡人,所以在此之前,商长殷从未朝着这个方向去思考。
半夏的消亡像是一记振聋发聩的钟响,敲在了商长殷的耳边。他于是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思维全部都进入了一个奇怪的误区当中,所以才导致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因为这个世界当中拥有着“仙”与“人”的对比,所以商长殷便下意识的以为仙便是仙,人便是人。二者之间拥有着无从去弥补和抹平的差距,是根本不应该放在同一个水平层级上的存在。
可是现在想来,这样的认知却又未免显得太过于肤浅了一些。
如果真的只是“人”的话,怎么可能不老不死,寿比天齐?
一切的真相其实早在一开始便已经被捧着送到了他的面前,只是那个时候,商长殷并没有如何留意。
这里是云天之上的仙城。
而所有在这一座仙城当中所诞生的、所生存的子民,都是“天人”。
他们生来便拥有着地面上的芸芸众生所仰慕和想要得到的一切,尽管他们并不自知。
而外来者若是能够彻底的加入到云天仙城当中,成为被这个位面所认可和接纳的一份子的话,那么就意味着他们也同样获得了那般脱胎换骨一样的变化,自此享有天人所能够享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