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蛋!”张佳乐掬了一捧水便向身后泼,不料反倒淋了自己一头。他低下头去,水珠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滴回浴缸,就中不知是否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活该疼死你。说走就走,一走五年,跟人间蒸发一样,连个电话也不打给我……”
浴缸中的水似乎还是热的,蒸汽飘进他的眼睛里,熏红了他的眼眶。那被他封冻在心底最深处的、几年来他所经受的全部委屈,而今终于重新窝在一个让人安心的温度里尽数融化、从他眼里奔涌而出。他转身,一把捏住孙哲平下巴,强逼着他抬头对上自己的双眼:“你怎么还敢回来!怎么才回来!五年啊!孙哲平!我等了你五年!你以为我是什么啊!”
听着张佳乐语无伦次的话,孙哲平本还想调笑几句,可看着他的眼,他忽而有些心虚了。
他想伸出手去为他把满脸的水珠子擦了,手抬到一半,却被张佳乐一把捉了去,怕碰疼了他一般,轻轻摸了摸他手腕上的疤:“这里好透了没啊,你就回来?不会再复发了吧?”
孙哲平凑过去,在他湿漉漉的脸上轻啄了一记:“早就没事了。”
张佳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早就没事了为什么早不联系我?我他妈的还以为你被外星人捉了去做实验了!”
孙哲平失笑,揉了揉张佳乐的头:“嗯,不瞒你说,其实我这手术就是去M78星云找奥特曼做的。”
张佳乐翻了个白眼,湿漉漉的头发将水珠子蹭了孙哲平一脸,却是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开口:“你不会再走了吧。”
“要走得带你一起走。”孙哲平捏了捏他的屁股,有意岔开话题:“不过现在你走的可比我远。昨天连你一根毛都没碰着,这么多年进步不小啊。”
“那是必须的,也不看看我是谁……”身下狼爪作祟,张佳乐的两颊悄悄泛起一抹浮红,他也懒得再掩饰什么,眯着眼向孙哲平身上一靠,两条大腿张开了些:“都弄干净了,还来不来?”
“来什么来。”孙哲平失笑,轻轻点了点张佳乐的小兄弟那将抬未抬的头:“刚才林敬言来电话,说你们下午三点复盘,叫你到时候回去呢。”
恼羞成怒般,张佳乐又撩了一捧水忿忿泼向孙哲平,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拎着几根泡皱的指头在他自己眼前晃了晃:“我可已经把你吃得透透的了,下礼拜在我们主场,你可就等着被我打爆了吧。”
“哟呵!小子很猖狂嘛!”张佳乐高声叫起来,叫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恶狠狠剜了孙哲平一眼,转头便爬出了浴缸。
听着身后孙哲平的大笑,张佳乐捂着耳朵,大叫着跑出浴室:
“孙哲平你给我等着!下次比赛不把你打到连你爹都认不出来我就不是张佳乐!”
孙哲平的笑,停在了关门声里。
他慢慢站了起来,拔出浴缸底的塞子,看着一缸几乎凉透了的水哗啦啦地扭成一个漩涡,打开了淋浴开关。
热水从头顶的花洒浇下来,流进他的眼睛里,涩得疼人。
当初他走得悄无声息,中途销声匿迹了许多年,现如今又卷土重来,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只是为了“我乐意”三个字。
可就中真正的原因,他又哪里敢对张佳乐说。
孙哲平看着一副凄惨的样子躺在浴缸底的那只黄色鸭子,低低笑着,叹了口气。
或许那个卑微怯懦而不堪的自己,还是关在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比较好吧。
草草一番冲洗,孙哲平擦着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张佳乐正趴在床上摆弄着手机。
阳光透过白色纱帘洒在他光裸的脊背上,像是裸足舞蹈的火苗。
孙哲平凑过去,按着床沿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于是索性趴在了张佳乐的背上:“看什么呢?”
“昨天的比赛。”张佳乐头也不抬,“说要把你打得爹都不认,就要把你打得爹都不认。”
孙哲平打了个哈欠,翻身到一边,枕着双手,听着手机里传来的一连串爆炸音效:“那你昨天乱雷交得随意了点。看准我交狂暴的时机,在我向后受身的中途施放会更合适一些。我昨天第一次打没反应过来吃了全套伤害,但下次你要还是这么打,我就不可能还像这一场一样被你压制了。”
张佳乐笑起来:“没想到孙哲平同志你的操作意识没怎么落下嘛,一场比赛就摸清楚啦?”
“毕竟我现在好歹也算是个打职业的人啊。”孙哲平挑起眉,狡黠一笑:“这次要来跟你争冠军了,怕不怕。”
张佳乐没有接话,反倒又拉了孙哲平的手,轻轻在他手腕的伤疤上摸了摸:“我还是不太放心你的手。”他顿了顿:“真没事了?不会比赛打着打着又出问题吧?不许敷衍我啊。”
“哪能啊。”孙哲平大呼冤枉,“那年退役之后我就去做了人工月骨替换手术,现在里头这块骨头可是高科技材料,再发育两年我能去做金刚狼。这不,复健这些年才敢回来,要不然都不能胜任这个英雄身份。”半开着玩笑意图岔开话题,可看着张佳乐一点一点眯起来的眼睛,他最终还是摸了摸后脑勺,干笑道:“以前那种高强度的比赛是应付不了了,不过现在嘛……偶尔打一场,绰绰有余。”
“姑且信你一次……”比赛接近尾声,金色的“荣耀”二字在手机屏幕上亮了起来。张佳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从地上捡起了那件被揉成了一团的队服:“皱成这样,回去怎么说啊?”
“实话实说呗。”孙哲平咧嘴一笑便扑了过去,叼了张佳乐颈侧的皮肤,含混道:“要不要给你再来点有说服性的证据。”
张佳乐反手推开那颗在自己颈间蹭来蹭去的毛毛的脑袋,三两下又套好了裤子,回头在床上好一番逡巡:“别闹。我手机呢?”
孙哲平从被子里翻找到了手机,可当他触到手机屏幕的那一刹那,传上指尖的竟是小虫蛰咬一般的、灼热的刺麻——仅仅是看了个视频,那手机竟已经烫得像是即将在下一秒爆炸一般。
他将手机递给张佳乐:“怎么不换一个。”
“换别的用不惯。”似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张佳乐接了手机没塞回口袋,反而按亮了屏幕,显摆一般在孙哲平面前亮了亮:“再说,这不是也还能用呢么。”
眼神在接触到屏幕上亮起的、那印着张扬恣肆的狂剑士与弹药专家的壁纸后,不免又一次柔软下来。孙哲平低低笑了一声,却不知就中是惆怅抑或感慨更多一分:“感觉……这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孙哲平旋即翻身下床,手脚利索地穿起了衣服:“要回去了?我送你。”
尽管这话题转得有些生硬,张佳乐倒也没有戳穿他,只将手机收回口袋,两手揣兜,斜靠在玄关墙壁上,似笑非笑看着他:“我赶时间,给你限时十秒钟,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点五,二点四九……”
看着那头手忙脚乱地、缠着绷带向自己跑过来的孙哲平,张佳乐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孙哲平。”
在孙哲平一身穿戴齐整、与绷带做着斗争站在他面前时,张佳乐忽而便停了计数。
“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他拉起孙哲平的左手,将他匆忙间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一圈圈解开,又仔仔细细、一匝一匝地为他重新包扎好,抬眼望着他,一片坦然。
“所以,不要把什么事情都一个人藏着了。你也好,我也好,都再相信对方一些,多依赖彼此一些,给我们互相一个为对方分担一些的机会吧?”
孙哲平愣了愣。
左手由小臂及指尖,张佳乐的触碰所带来的温度似乎还停滞在上不肯散去。
传导到心脏,是一阵让人悸动的麻痒。
他点了点头,张佳乐笑眼一弯,一如曾经在小楼的阳光中那样,向他伸出了松松握起的拳:“约好了哦?”
孙哲平笑了。
海上的阳光真好,从窗外落进房间里来,熨得他背脊一片温暖。
似乎由南至北、由少年时候辗转而今,纵然白云苍狗恍若隔世,可依旧有什么,还是他记忆最深处、那最最明亮而温柔的颜色。
所以,他也如他记忆之中那个少年的样子,伸出拳头,轻轻与张佳乐碰在了一起。
“好。”
“不要送了,就这几步路了,你要进去还得登记。”
站在霸图俱乐部门口,张佳乐向孙哲平挥了挥手,神气活现的模样仿佛一个正在撵着一群鸭子的少年。用来扎头发的皮筋在酒店里找不到了,此时他便也只得披散着半干的头发,一手撩着发尾,向传达室的保安们打着招呼。
眼前人的轮廓还是记忆中那个少年的模样,阔别许久,那带着灰尘气味的记忆在接触到眼前鲜活的画面后,期间那大段大段的空白竟仿佛不存在一般。那些本如钝锯般的边角,一时间齐刷刷成了茸软毛刺,所经之处带着他难耐的痒。
心头一阵热。
有三个他从未对他说起过的字眼,一刹那就这样涌上了他喉头,急不可耐地要向全世界宣告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