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我要早退。”
孙哲平的那双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赫然是满满的不容拒绝。但他的眼却落在不远处的选手通道上,或许是场内灯光昏暗,其中竟似乎带了一丝闪烁与犹疑。
楼冠宁眼珠子一转,心中明镜也似,知道自己方才失言,只拍了拍孙哲平的肩,咋舌干笑了两句:“要打个电话让我司机送你回酒店吗?”
孙哲平摇摇头,回身逃也似地走进了选手通道。
通道里的灯并不那么明亮,于是落入走廊中的月光显得愈发缱绻旖旎。他看着窗外,远处被月光照亮一线的海平线、与珠链般镶嵌在海岸上的闪烁着的灯,一颗心倏尔颤抖得几乎要碎裂成漫空星屑。
他揉着胸口,提步向前走,可仿佛要响应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的呼喊一般,一个声音穿过温柔涛声,将他的脚步栓在了原地——
“孙哲平!”
仿佛一句魔咒,孙哲平发现自己的双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再也不能向着他来时的路多跨出一步,反倒将无穷无尽的想要转身的欲望,传向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作,他只在涛声中静静立在那里,任由从窗户缝隙穿过的海风撩动他的衣摆——
但他知道,他在颤抖。
他在剧烈地颤抖着,他拼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抑制不住自己那几乎抖落他满肩月光的颤抖。
他还没有准备好一张看起来完美无瑕足以应付一切的无谓的面孔,还没有准备好一颗不会再疼痛的强大的心脏。他没有一副面对那人时能够撑起的盔甲和面具,被剖离血肉、暴露在空气之中的,只是他那颗无措的赤裸的心。
但听着身后那人的粗喘声音与浪花拍岸的声音和在一起,他终于还是僵硬着身体,一点一点回过了头——
有一个人,就那样站在走廊的尽头:
“你已经,没有话想跟我说了是么?”
怎么可能?
孙哲平想要否认。他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诉说。他想说他现在似乎比以前更瘦了,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问他现在的生活,想要向他道歉,想要告诉他自己的归来,想告诉他他这些年来每一个有关他的梦与回忆,想向他诉说这些年来自己这一颗无处安放的心脏……
可是当他张开嘴,那千千万万句话却齐齐堵在他的喉头,让他最终,用尽力气,也只嘶哑着低声说出一句话:
“你……长高了。”
迎接他的,是一记裹挟着风声的重拳。
张佳乐全力挥出的那一拳,径直打在他的小腹上。迎面而来的剧痛让他本能地想要蜷缩起身体,可下一刹那,又是一股惊人的力量,提着他的衣领,将他直直按在了身后的墙上。
他的小腹一阵火辣辣的痛,脊背也在张佳乐那全力一掼中撞得生疼。但他咬着牙,极力让自己挤出一个还算不那么难看的狼狈的笑来,想要趁着月光,细细地描摹过张佳乐的脸。
可当他看到那双倒映着远处的海波与月的、张佳乐的眼,他好不容易支撑起的那一丝丝的防线,又在一瞬间尽数溃败瓦解。
眼前的张佳乐更瘦了,不过比从前长高了一些。以前矮了自己半个头的少年,此时竟然也已经快要赶上他了。
孙哲平看着他高高举着的、作势还要向着自己的脸上来一拳的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不知为何,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他闭上眼,只等着张佳乐将这些年来的所有委屈全数发泄到自己身上——
可他的衣领忽然便被人松了开来。
张佳乐逆着光,站在他面前,像是下一刻就会融进缥缈的月色中去。
他颓然放下双手,低着头,发出一连串哽咽也似的笑来:“真是,在你身上多花一秒钟都是浪费感情。”他轻轻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要离开。孙哲平不顾小腹处还叫嚣着疼痛,踉跄着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你等等。”
张佳乐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过头,只吊着眉梢眼角间的嘲弄:“还有什么事。”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孙哲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着头看着二人牵着的手,不自禁握得更紧了一些:“你能不能多给我一些时间。”
“可我没有话要跟你说。”张佳乐冷笑,想将手自禁锢中抽出,这一小动作却似激怒了孙哲平一般,让他几乎是拖着张佳乐便向出口处走。
“孙哲平你疯了!松开我!”张佳乐压着嗓子,低声向孙哲平咆哮着,孙哲平却笑着向他眨了眨眼:“我从来是个疯子,你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张佳乐还想挣扎,一低头却看见月光下,自孙哲平的袖管中露出的那半截密密匝匝包裹着他左手的绷带。霎时间,他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停止了挣动,只余下躲避雨水的蝴蝶般颤动的双睫。
孙哲平掏出手机,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等二人走到霸图俱乐部正门口时,已然有一辆黑色辉腾停在了门口。
坐在车后座,感受着手腕上残存的热,张佳乐偷偷瞥了身侧的孙哲平一眼,心下一时竟也不知是何滋味。
司机一路安稳地开着车,孙哲平却也不说话。有些让人难堪的沉默就这样流淌在车厢中,汇入那五年似乎无休无止也似乎一闪而过的回忆里,逼得张佳乐眼眶发红。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车窗外Q市的夜景透过遮光贴纸落入他眼里,像是闪烁着的海岸线。
或许兜兜转转这么久,自己终于还是赢不过这个狡猾的人。
第七十七章
·夫夫没有隔夜架,相逢一pao泯恩仇
·配合BGM《Palpitation!》
月光粼粼碎在海面,随海潮一并荡漾在岸上的沥青路面上。水中有船,沿着港口停了一片,白色的舢板倒映着一旁酒店的霓虹灯光,像是阳光下的沙滩上,那一枚枚闪烁着漂亮光彩的贝壳。
路旁灯光与阴影交替从车窗外划过,映亮车里人的脸。张佳乐微微扭头,偷偷地看着身边这个与他阔别了五年的人。
同五年前一样,高挺的鼻梁,英挺的轮廓,头发硬又短。这个人,还是他曾经最喜欢的那个样子。但他却不敢细看,只怕在他隐匿于黑暗之中的那双眼里,他会看出他所不敢承认的陌生。
从霸图俱乐部的选手通道到车厢里,似乎生怕张佳乐会逃走一般,孙哲平握着他手腕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一如既往的那笃定的力量里,张佳乐却觉察出了一闪而过的动摇与颤抖。
在那一刹,他突然觉得,他似乎并不如他所自以为的那样了解他身边的这个人。
没等他继续细想下去,轿车缓缓停了在酒店门前。穿着有些滑稽的制服的门童轻轻拉开车门,微凉的咸腥海风挤进车厢,又钻进张佳乐的肺叶里,呛得他闭上了眼。
空气中散发着橘子花的气味,明净的旋转门后,酒店里暖黄的灯光织成一道昏暗暧昧的光帘,穿过夜幕洒在漆黑的车身上,像是破晓的曙光。
张佳乐抬眼看去,孙哲平正看着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有一双眼里的光芒闪烁不定。他倏尔挑眉笑道:“都到这儿了,我不会跑的。”
孙哲平看着他的笑,脸上那层强作镇定的面具还倔强地挂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来。张佳乐蜷在黑暗里等待着,圈在他腕上的手放松了又握紧,就算松开了,却也还是带着犹豫。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孙哲平,张佳乐胸腔里那颗他自以为早已麻木的心脏,再一次涩涩地疼痛了起来。
他低着头,跟在孙哲平身后,一路沉默着走进酒店电梯。电梯不算逼仄,可就算它被四周镶嵌着的被擦得锃亮的镜子幕墙衬得更为宽敞,四围空气依旧压缩得让张佳乐喘不过气来。他看着孙哲平紧紧绷着的背脊,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看镜子里,他与孙哲平再一次被框在了同一个画面中的脸。显示屏上数字发出的红色光芒晕成一团,脚下地毯软飘飘的触感顺着脚趾一路传上大脑,和着空气中弥漫着的空气清新剂的柑橘甜香,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电梯门在第二十层缓缓打开,孙哲平却没有动作。直到电梯门又缓缓合上,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什么重要决定一般,按下开门按钮,回头向张佳乐伸出了手。
张佳乐望着孙哲平,拒绝的话在触碰到他眼底神色时,仅一霎间便尽数散在了几近凝固的空气里。他向着那只缠满绷带的手伸出手去,在指尖即将触到他掌心时,却缩了手,径直走出了电梯间。
孙哲平一愣,轻喟般,无声地笑了笑,眉宇间却还是不免带了几分落寞。像是要刻意回避他面上陌生神色般,张佳乐将头埋得极低,跟在孙哲平身后,脚步陷在柔软的地毯中,只欠荡出几圈涟漪。
他竟不敢握住孙哲平的手。
五年来,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人,只在今夜的飘渺月光下,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明明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告诉他。无数的委屈、苦涩、辛酸和这些年来他所经历的蹉跎与感喟,在那一刹到了嘴边时,却蓦地尽数变作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