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向给霸图队伍安排的选手准备席走去,这一句轻得谁都听不清的话,却不知是留给那些面露不齿的保安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远处的林敬言早就留意到了这边的混乱。还不及张佳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稳,他就带着一脸关切地转了过来,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却又怕勾起了张佳乐不愉快的心事一般,最终只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拍了又拍。
张佳乐摇了摇头,对周围队友们向自己投来的温暖而饱含着担忧的目光报以疲惫的一笑,却紧紧闭着嘴,只害怕自己张口便会忍不住即将呕出的胃液。他蜷在柔软的座位中歇了许久,胃部的那一阵疼痛也慢慢平复了下来,只还剩他的心脏在隐隐作痛。
眼前巨幅屏幕上的比赛即将拉开帷幕,一旁提示屏上的选手准备名单中,张佳乐的名字闪烁了起来。
“放心,我没事。”
他在众人投来的关切目光中坐直了身体。
四围响起的广播中,响亮地叫着曾经由这满场百花人一同高声呼喊的名字。
迎着满场骤然而起的嘘声,张佳乐扶着上腹,慢慢站了起来。
“我们一定要赢。”
季后赛第一天,霸图战队11比7客场战胜百花战队。当天比赛的MVP,霸图战队选手,张佳乐;角色,弹药专家,百花缭乱。
“真的不要紧么?要不要直接去医院看看,记者招待会我们帮你顶了。”比赛结束,走在选手通道中,张新杰拦住了张佳乐,平日里总是闪烁着不近人情的冷静光芒的眼镜后,竟也透出了十二分的关切来。
张佳乐摇摇头,笑起来:“不要紧的,这点都受不住还怎么当霸图一份子。”
话音未落,他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又拍。韩文清从他身后走上来,平日里总板着的一丝不苟的铁板般的表情竟也有了一丝松动:“今天的表现特别好,保持。”
“我从来都表现这么好,不至于今天才这么夸我吧。”张佳乐正开着玩笑,目光不经意扫过远处选手通道的出口,好不容易扯出的笑容在一瞬间僵硬了起来:“小远……”
邹远身后跟着于锋,正站在散发着幽绿光芒的紧急通道指示牌前,一双眼惴惴地望着他。
张佳乐怔在原地。
“我们先去记者招待会,你待会儿跟上来就好。”林敬言一脸了然地对他笑了笑,“要跟我们一起走也行,需要我过去帮你说一声吗?”
“谢了,不过我自己能行。”张佳乐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看着队友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出口尽头后,向邹远伸出了手:“小远,打得不错,要继续加油啊。”
邹远的眼神闪了闪,落在张佳乐一直摸摸揉按着的腹上。他没有握住张佳乐伸出的手,却低下了眼,踌躇了许久,方低低开口:“乐哥,对不起。”
也许是因为仍旧在叫嚣着不适的胃部,张佳乐的笑有些不自然。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们任何人的错,你不用这样。”他的手僵在半空,仿佛为了掩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那一丝僵硬,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邹远的发顶,自嘲般开口:“本来就是我先……”
“不是的!”邹远突然大叫了起来。他低着头,张佳乐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着他的声音中,有哽咽一丝一丝地融化在其中:“乐哥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解释?为什么从来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们,从来都自己一个人顶着,自己一个人做决定,一个人承担一切,永远都不会……”
“那是曾经。”听着邹远积攒了许久的心事如疾风骤雨般降落,张佳乐心头却是一片温软。这些邹远用以形容他的词汇,却是他曾想问另一个人的话。此时此刻被这般提起,心头那些仿佛早已消弭殆尽的往事倒重新翻搅起来,历历鲜活如昨日。
他笑了起来,笑声落在邹远耳中,他怔怔抬起头,看着张佳乐的目光温柔落在他身上,又像是穿过了他,投向更远的地方。
“现在,已经是现在了。”张佳乐的笑容带着些虚渺,一双眼中的光芒却是邹远曾经无比熟悉且仰慕的——他拍了拍邹远的肩,向出口坚定地迈出了步子去:“期待和你们的下次交战。”
邹远看着张佳乐的离去的背影,恍惚间听到身后的于锋淡淡开口:“你不恨他?”
他回头,于锋斜靠在墙边,望着出口尽头,突然将目光挪回了邹远脸上。
邹远对这样直白的眼神依旧有些招架不了。可是他没有如平日里那般带着一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而是带着于锋前所未见的严肃与认真,直直地回望了过来。
“我没有资格去恨他。”他一字一句开口,每一个字敲在心房都引来一阵轻颤:“百花的所有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去指责这所谓的‘背叛’。”
这一番话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阖上眼,学着于锋的模样靠在了墙上:“其实我知道,‘努力’这个词在全联盟里,看起来是最不值一提的。”
于锋低头看着自己身边闭着眼睛的邹远,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他长舒一口气,要将自己的心事借此统统呼尽般,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可是对于百花,我很清楚,没有人能比他为这里付出的更多了。”
邹远睁开了眼。
月光透过墙顶气窗落在他眼里,幽幽地泛着亮。
他抬头看着于锋,双眼一眨不眨:
“你知道第六第七赛季这两年,他是怎么带着我们走过来的吗?”
第七十四章
夜深。
月光洒在走廊地面铺着的地摊上,没有琅锵作响的清脆声音,连带着细簌脚步声入耳也显得分外温柔。
邹远沉默着跟在于锋身后,行走在回寝室的路上。
在选手通道中,于锋并没有向他询问更多有关张佳乐的曾经。可是,那过往的桩桩件件,却像是冲破了阀门的激流那般,一股脑地挟着逼人的沉重与酸楚,直直推到他的眼前。
第五赛季的那一年,决赛后的那一场发布会上,他正混坐在台下的记者之间。
所以,当听见由经理代为宣告的孙哲平的退役决定后,张佳乐的那张写满他所看不懂情绪的、绝望和愤怒交织的脸,连同还未来得及收拾好的不甘,就那样生生撞入他的眼帘。
那一刻,眼前的张佳乐看起来竟是那样陌生。
当晚,他只留下了一句“先回K市”的讯息,便关闭了手机,同刚退役的孙哲平一样,莫名地消失了踪迹。
次日傍晚,在众人焦急万分地找了他几近一整天无果,在无计可施几乎报警时,他却又带着邹远再熟悉不过的表情,踏着一地夕阳余烬,回到了百花大楼。
他笑着。
尽管刚铩羽总决赛,尽管眼睑下还带着疲惫的一片青,尽管他在前一夜的记者招待会上似乎已经再维持不住他即将坍塌的表情,可是此时此刻站在所有人面前的张佳乐,竟然笑着。
他笑着向众人道着歉,笑着应承着他们的连番询问,笑着转移话题催促大家投入新一轮的努力中,甚至笑着高高扬起拳头,许诺着他势必带领百花取得新赛季的冠军……
可是这熟悉的笑落在邹远的眼里,只让他觉得陌生。
他第一次有了他从未了解过张佳乐的感觉。
张佳乐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消失了。纵然他极力压抑着,可邹远依旧觉得,张佳乐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张佳乐了。他笑着,他努力着,他带着百花一路向前冲刺着,似乎永远不知疲惫、不会沮丧和失落,像一簇似乎永远不会燃尽的烟火,比从前的他,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是他的身上再也没有了那个在小楼中、阳光下,张扬恣肆地用手比着一把枪得意地向人射击的,邹远一直偷偷仰慕着的少年的影子。
那两年里,没有人见过他休息的样子。百花的训练室里似乎有一扇屏幕永远不会熄灭,而屏幕前的那个人也永远不会离开。
邹远许多次都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张佳乐说。可是话到嘴边,看着张佳乐脸上的笑,他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能回到青训营的训练室,打开自己的电脑,在别人尚在休息玩乐的时候,一遍一遍地重复枯燥的训练,试图让自己向那个全力燃烧着的光源近一些、更近一些。
是不是等自己再强大一些,强大到足够能分担起张佳乐肩头责任的一部分,他就可以轻松一些呢?
可是他是那样的强大。他一人所立之处,却像开满百花。所以他是否,从来都没有在意过那些被他带在身后、一路拖曳着狂奔前行的人是强是弱?
就中许许多多的疑问,在邹远的腹中盘桓了多久连他自己也再不能记清楚。直到某天,他与莫楚辰聊起百花旧事,他听着他们的战队如何建立,听着他们曾经在那绿荫环绕的小楼中经历过怎一番岁月,听着他们曾经的孙队长是如何的疯狂,听着张佳乐还是副队长的时候、那一幕撑起了整个百花的繁花血景……看着莫楚辰眼里闪烁着的光,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眼前的张佳乐,似乎正一点一点将自己活成他记忆中孙哲平的模样——甚至比当年的孙哲平更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