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手机,对着广告牌就是一阵猛拍。一连拍了三四十张,各种角度各种滤镜各种花样都被他玩了个遍,到头来依旧意犹未尽,绕着广告牌逡巡许久方肯离开。
而当他回到家,环顾四周竟发现在他家楼下的广告宣传栏里,小区单元楼的电梯里,同样到处都是百花缭乱与落花狼藉。
仿佛坐在云端,脚下一片轻飘飘的虚软。身周如有烟花“咻咻”蹿出,又“砰”一声在耳畔炸裂——张佳乐那飘飘然的喜悦的心情,一时间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应该怎样表达,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鲜亮而陆离地扭曲地旋转,看得久了,恍惚间竟似是宇宙的十一维空间全然向他敞了开来。他眼见着宣传画上的弹药专家就那样一踮脚吻了上了身边狂剑士的脸颊,旋即一把拉住他的手从海报上一跃而下,向自己抬起下巴,会心一笑。
张佳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却听身后有人饶有兴味开口:
“傻笑什么呢?”
他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却见张妈妈正提着一个塑料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回魂啦?”
“妈你吓我一跳!”张佳乐动作夸张地拍着胸口,满脸谄媚地扑了过去,伸手去接张妈妈手里的袋子:“买菜回来?”
张妈妈剜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突然回家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说一声,要不我就买排骨回来给你炖汤了。”
“你不欢迎吗?”张佳乐咧着嘴,刻意放慢脚步,挺胸抬头地从一张张宣传画前走过,半路又贼忒兮兮地扭头小声道:“我发工资啦,特地回来上交工资卡。怎么样,有没有很惊喜?”
“哟,小子学会赚钱了?”张妈妈显得很是高兴,忍不住伸手就去摸张佳乐的发顶,却被张佳乐嗷嗷叫着躲开了:“妈我都多大人了你还摸!再摸长不高了要!”
“你自己都说了,多大的人了,还能长?”张妈妈一把挽住儿子的手臂,颇带几分得色地掏出家门钥匙,戳下了电梯按钮:“多少钱?”
张佳乐笑得见牙不见眼,得意地伸出一根手指,又反手张开了手掌:“这个数!”
“一万五?”
“不对!再猜!”
“十五万?”
“不对!再猜!”
“臭小子爱说不说。”恰逢电梯开门,张妈妈飞了张佳乐一眼便笑着走进电梯:“进不进来?”
“哎呀进进进,说说说,一百五十万嘛哈哈。”
张佳乐连连告饶,小跑着进了电梯。
虽然张佳乐回来得突然,但是晚饭依旧丰盛。
在战队小楼的近两年里,一个礼拜的二十一顿外卖有十四顿是〇〇记过桥米线的张佳乐几乎将筷子头都嚼下肚子去。
作为本地人的他现在看着过桥米线四个字都胃泛酸水,真不知平日孙哲平作何感受。
那要不要把今晚的饭给他带点回去?
“慢点吃。”张妈妈有些心疼地看着把脸埋在碗里闷头扒饭的儿子,又夹起一条鸡腿放进他碗里:“你们训练很辛苦啊?”
张佳乐点点头,连嚼带咽地发出些“呜呜嗯嗯”的声音,一时搅得张妈妈更是糟心:“那么辛苦,要不你就去找个别的工作……”
“哎呀,男孩子在外面吃点苦算什么,再说又有什么工作给你干吃饭不干活的?”张爸爸径自夹起一棵小油菜塞进了张妈妈的嘴里,“而且你看咱们儿子有出息呀,现在满大街都是他的画报,他老爸我走在路上脸上都有光。”
张妈妈嘴里嚼着小油菜,忿忿瞥了张爸爸一眼。张爸爸移开了目光开始哼小曲,倒是张佳乐接上了话茬:“妈你放心,我又不是怕苦的人。当初是我自己选的要当职业选手,那时候工资都没着落呢。”
张妈妈一口吐掉油菜梆子,叹了一口气:“说回来你那一百五十万打算怎么办?”
张佳乐放下筷子,向张妈妈挺起胸膛,煞有介事地敬了个礼:“上交组织!”
“滑头。好好吃你的饭。”张妈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己赚的钱自己管,我才不替你操那个心。”
“不如买套房啊?”张爸爸突然开口,“反正要娶媳妇迟早也是要的嘛,现在房价涨得这么快,早点买也算早点了了这么桩大事,你以后结婚也少很多麻烦啊。”
“爸——”张佳乐叫了起来,热血从他心脏的位置一直泵上顶心,在血管中沸腾着翻滚起来,两只耳朵几乎能喷出白汽来。
“哦哟哟,你看毛头这种反应,八成是心里有人啦。”张爸爸却唯恐天下不乱,“小鬼动作很快啊。明天房交会,你要有兴趣……”
“不跟你们说了。”张佳乐捂着脸,逃也似地下了饭桌。
心里有人了是不假,可是要怎么开口呢?
毕竟,要怎么跟他们解释,以后自己娶进门的有可能是个男人?
而这还是其次——又要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现在焦躁、烦闷、纠结和甜蜜羞涩所胶着于一体的情绪,全部源于自己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越想越烦,然而越烦却越忍不住要去想。
这一百五十万,该如何处置呢?
买套房也未尝不可。
那要买一套稍微大一些的房子,要买顶层的,让阳光每天都能落进他的窗子;要有一个大大的天台,去种他平时没地方种的花;房子里要有一张大大的沙发,够自己和他一同在上面窝着看比赛转播;还要有一张大大的床,足够他们俩……
呸呸呸想什么呢!
张佳乐懊恼地扒了扒头发,些微的刺痛却还是压抑不住发自他心底而一路向上蹿、激得他头皮发麻的甜蜜。
他的身影固执地生长在自己所能幻想和计划出的所有未来中。
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止步不前、纠结在原地,去思考是否要将他纳入自己的人生?
第二天,张爸爸张妈妈还是照常上班去了,留下张佳乐一个人,闲于家中无事,索性出门,在K市房交会的各楼盘间逛了起来。
这套房采光不好,那套房地段偏远,好不容易看到一套还算满意的房子,可单元楼的外立面却涂着粉红色的漆。
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呢?
半天逛下来,直到他接到战队经理打来询问他身体状况的电话,才恍惚意识到双休日仍未到,而很快便是对霸图的第二场比赛,他还有一大堆的训练和赛前准备要做。
心下既愧疚却又隐隐带着些昏昏然的甜,他颇为狼狈地拦了一辆的士车便往回赶。经过半个多小时,他终于赶在上午的训练时间结束前回到了战队小楼。
然而他刚下车,却远远地瞥见一个穿着考究套装的姑娘,正气鼓鼓地拖着行李箱,站在战队小楼传达室门口,掐着一边纤腰叫嚷着些什么。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姑娘的声音清脆,混在初春和暖的风中仿佛黄莺啁啾,但是语气却着实有些咄咄逼人:“我从B市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你还拦我?”
传达室张大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含混,夹杂着浓浓的K市口音,听来简直有如鸭子听雷。那姑娘显然也听不懂,反被激得愈发不耐烦,扯了甜蜜蜜的嗓子便开口大叫:“孙——哲——平——”
一声仍嫌不够,姑娘接二连三、一声接着一声地喊起来。甜丝丝的声音在本就妹子资源匮乏的战队小楼中遍传开来,便似是蜂蜜的甜香勾出了一头头饥饿的熊瞎子般,将在训练室中对着电脑重复着机械操作的半大小子们一个个都拉了出来。
最终,孙哲平黑着一张脸,也从训练室中走了出来。
姑娘看见孙哲平,一张脸上似乎都放出了光彩。她一把扔下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手提箱,一下扑进孙哲平的怀里,抡起白生生的粉拳,照着孙哲平的肩膀就捶了下去。然后她抬起头,扁着嘴,一张化着精致妆容的漂亮脸上写满委屈,两瓣樱唇动了又动,不知说了什么。
孙哲平无奈一笑,也仿佛说了些什么。说话间,他伸手轻轻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尖,又捏了捏她粉嘟嘟的脸颊,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上前两步提起她扔在不远处的手提箱,便拉着身体极力后倾而不愿离开的她走出了战队小楼大门。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孙哲平和姑娘的背影消失在路口、连灰都不剩一粒,张佳乐才从小楼门前那条路的一棵树后,怔怔走了出来。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这初春的和暖阳光,落在身上,竟然会是冷的。
有如B市的刺骨北风,冻得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每一个关节都仿佛被冰冻过一般动弹不得。
他浑浑噩噩地走进小楼,穿过走廊,走进训练室。经理与他打招呼,他却恍如未闻,惨白的脸色只惊得经理一再叮嘱他注意休息。
脚步是僵硬的,身子是僵硬的,脖颈是僵硬的,连摸在键盘上的手指也是僵硬的。眼前没有路,没有光,没有训练软件在电脑屏幕上列出的一个个跳动的小红点,只有孙哲平从姑娘鼻尖轻轻滑落的手,在姑娘脸蛋上轻轻掐了一把的手,拉着姑娘消失在小楼门前那条路的手。
张佳乐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想要将那些画面甩出自己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