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仍是一片冰冷的寂寞,砭人肌骨。
没有从前的一盏灯,一个人,一个拥抱在黑暗深处等待着他。
经过数年沉淀,他早已习惯沉下心底怅然,能够一路摸黑走回书房而不撞到任何东西。
但是他明白,他只是不敢开灯。
他只是不愿被逼面对也不愿被反复提醒,在他明亮而空阔的房子中,只有他一个人。
钟叶北送的帐号卡还端整地插在钱包里,那本塞满不可言说心事的集邮册也被他带回了家,却还是不敢打开,连同那段记忆一起,明明近在咫尺,却待到他每每想要伸出手去触碰的时候,心脏便会闷闷绞痛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愿意自虐一般一遍遍地去回想,仿佛唯有胸口的窒闷与钝痛才能让他体会到自己依旧是有感觉的,才能让他无边无际的愧疚与遗憾稍有消弭;然而反反复复的钝刀子划过血肉,鲜血淋漓的同时,痛到深处之后接踵而来的,却是无边的麻木。便仿佛沾染了毒瘾的人,在吸毒所致的痛快幻觉消失之后,密密麻麻一匝一匝涌入胸腔的,满满都是无边的空虚与寂寥。
可他终究是答应了钟叶北的。
是终于受不了钟少的纠缠而妥协?是为了那本集邮册?还是因为他的心底始终有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声音,将近三年以来一直用一句“回去吧”戳刺着他的鼓膜、怂恿着他不断为自己不再如以往强健有力的左手做着复健训练?
他不敢细想。
所以他将一切归结为命运。
他,与荣耀,都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过客,只不过是一段应该随风而逝的记忆,只不过是两条直线的某一交点,注定越来越远。
所以既然是命运,那么无论是因为什么都无所谓了。
孙哲平打开电脑,打开荣耀官网,开始下载游戏客户端。
说好的,只有一场。
一场而已。
毕竟,于命运之前,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网速不慢,只烧一壶热水的工夫,客户端已经下载完毕。
金银花茶的袅袅热气在黑暗中扩散开来,给春节之后依旧料峭的夜增了一分暖气。但这一丝暖气消失之快,便好似从未诞生过一般。
电脑屏幕散射出的惨然白光在孙哲平本就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一片明暗。他低着眼眸,点击安装刷卡登陆,动作没有一丝滞涩,便仿佛他从未离开。
界面里威风赫赫地立着一个狂剑士,银盔银甲银剑银发。
与他的落花狼藉不一样。
落花狼藉的重剑是绯红的,仿佛刚刚亲吻过花瓣一般,散发着流丽的光彩;落花狼藉上身几近赤裸,一身精悍肌肉在数枚酒红色金属肩甲的映衬下更显得有如铜浇铁铸;落花狼藉有着一头看起来短而硬的暗红色头发,有着飞扬的眉尖与微挑的唇角,有一脸看起来有点痞而坏的笑容,有一枚和百花缭乱配套的刻着二人名字的荣耀周年活动限量纪念戒指……
可是现在,他的落花狼藉,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吗?那枚戒指是否已经随着装备的更新换代而被销毁……
而他所思念而不敢思念的那个人,也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吗?
每每思虑及此都不免新下苦涩。孙哲平苦笑着灌下一口花茶,又将目光移至眼前的狂剑上——紧接着,他额角的青筋情不自禁地跳了一跳。
ID名称那一栏,分明印着五个大字:
玩蛋小超人。
第三赛季,百花战队战绩可谓顺风顺水,先是于季后赛中战胜轮回战队与霸图战队顺利进入前四强,又在接下来与微草的客场比赛之中,以8:2取得了胜利。
尽管如此,孙哲平却发现,张佳乐又开始躲他了。
虽然二人配合默契依旧,然而一如赛季初的那段日子,张佳乐在面对他的时候,话语明显少了许多;而在更多时候,张佳乐会选择自己独处,只在必须面对他时,一言不发地以最快的速度做完训练,转身离开。
他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可张佳乐却无一不以别的话题转圜过去。他心下莫名其妙,然而对微草的主场比赛在即,他却又不好发作,只有默默在训练时偷偷地瞄张佳乐两眼,以期找出些许端倪——而结果,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出。
张佳乐所没有告诉孙哲平的是,那日战队经理将他叫进办公室,在透过玉兰花而丝丝缕缕撒入窗内的阳光下,所说的并不只是有关他两年工资的事情。
“这是你的工资。”战队经理坐在虽然看着有些简陋,但比起小楼里其他房间已经豪华了许多的单独办公室里,摸着头顶还算茂密的头发,将一张银行卡放在写字台面上向张佳乐的方向推去。推到一半,他却突然伸手盖住了银行卡:“不过在你拿这份工资之前,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些事情。”见张佳乐没有出声反对,经理期期艾艾开口:“战队的经济收益是和战绩直接挂钩的,这个你应该也知道。”他面带难色,“战队日常的运营和维护,人员工资,还有你们角色的提升,无一不需要用钱。”
“哦那我不急的。”张佳乐咧嘴笑笑,“工资再晚些发也可以啊,反正平时我的伙食费也都是战队报销的嘛……”
战队经理尴尬地松开了按在银行卡上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去年我们是折在了半决赛是吧?”
张佳乐若有所悟,而战队经理接下来的话则印证了他的想法:“过年之前有一家赞助商跟我们联系了,他们能提供给我们三千万的赞助,但前提是需要你们漂漂亮亮拿个冠军。”经理将卡塞进张佳乐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一想,有了这三千万,我们就能办自己的研发部、能建立青训营,能换一幢宽敞的战队新大楼,还能有自己的独立比赛场馆……”
张佳乐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卡片,兴奋与犹豫在脸上交织着闪烁出来,几番张口,到最后说出的竟是:“新大楼里宿舍是几个人一间?”
没等战队经理反应过来,张佳乐自己先笑了起来。他向经理挥了挥手,做了个鬼脸便一溜烟跑出了经理办公室。靠在走廊因潮湿脱皮而显得斑斑驳驳的墙上,张佳乐一只手捂着脸,细软的刘海从他指缝之间流泻出来,在翻涌的阳光中划出几道柔和的弧来。
心脏剧烈地跳着,热血似乎从脖颈一路喷涌上耳根,以致整张脸都热得烫人。身上的力气仿佛在出房间的那一瞬间被抽干了一般,此刻他只能背靠墙面支撑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吸进微冷的和暖空气,企图让自己狂躁的心跳平静一些。
但一切动作,都欲盖弥彰地将他刻意深埋心底的小想法明明白白昭示在他自己面前。
他中了一种毒,病入膏肓,药石难救。
苦涩又甜蜜,提心吊胆的懊丧之中,却又都是满满的欢喜。
他深刻唾弃了自己一番,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二楼宿舍中向孙哲平汇报战绩。
这日的阳光很好,和暖而不刺眼,像是金色的羽毛,在人的心尖上轻轻地、一下下地挠。
痒极,却又酥酥麻麻惬意无比。
借着这股痒劲儿,张佳乐扑上了孙哲平的床鼓弄了一番,鼻尖萦绕的都是他的气味,一时间搔得他心头更痒,一颗心脏几如白兔乱窜,在身体里来回弹跳着,大声喊叫着麻痒而宣泄不得。
当孙哲平在阳光下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心中的痒却突然安定了下来。
事情合该如此。
合该有一个阳光温暖明媚而不刺眼的下午,他喜欢的人站在阳光中,逆着光线向他伸出手来,仿佛要将他接引至他所欲往。
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合该是一片温暖柔和而满怀信任的笑。
他用自己的手拉住他的手时,虽然他觉得他的心在尖叫着痉挛、他的臂膀在颤抖着麻木,但那合该是一路的火花闪电自他身体之中流过所镌刻下的痕迹。
落花狼藉,百花缭乱,他们合该是冠军。
孙哲平,张佳乐,他们合该在一起。
眼眶莫名就有点发胀,张佳乐赶忙用空余的那只手捂着眼睛,扯着孙哲平的胳膊将自己拉了起来,伸手抄起床头柜上的大号玻璃杯,猛灌了一口将凉未凉的金银花茶。
“我回家送我工资卡去。”他不想让孙哲平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捏着卡片,捂着脸就往外走:“晚上回来咱们接着练。”
孙哲平对着自己被张佳乐喝了大半杯的金银花茶挑了挑眉,又看了看被拱得一团狼藉的床,突然笑出了声:“回来先把我被子叠了啊。”
第三十八章
自战队小楼到张佳乐家,依旧会经过他少时上学所要路过的那一块广告牌。
经过那块广告牌的时候,张佳乐依旧会情不自禁地瞄上一眼。
可这次,待他瞄完一眼,他却再也移不开目光。
广告牌上,印着两个人物。
一个短发重剑一脸狂狷的狂剑士,和一个扎着小辫子、长着张佳乐脸孔的弹药专家。
张佳乐仰着头,对着广告牌,吃吃地笑了起来。
竟有一天,他也登上了这一块广告牌——而在广告牌上的他身边,还站着他偷偷摸摸心心念念想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