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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会搞权谋啊(一林修竹)


随后渐渐模糊。
从此之后,他再没有见过那个月夜里的少年。
如今,他的身影又重新清晰起来。
陆屏睁开眼睛,周围的荒草萧瑟凄凉,却隐隐有股韧劲在地底下蓄意暗藏着,只待惊蛰一过,便会破土而出。
严仞仍旧闭着眼睛,仿佛真的睡着了一样。
陆屏很想问问他当年那块饼是在哪家饼铺买的,还是严家哪个厨子做的,但犹豫了许久,张口又闭口,说出来的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再过几天,草就能长出来了。”
“嗯。”严仞闭着眼睛道。
原来他没睡着。
陆屏忽然十分难过,道:“内苑马场上的草也长出来了。”
“嗯。”
“你之前说过要约我一起打马球的。”陆屏鼻头一酸,拼命按捺住呼之欲出的哽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年前就已经知道严仞即将要离开的事实,当时还替他高兴,为何如今日子越来越近,他越来越不舍了?
甚至,除不舍之外,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情绪填满整个胸腔,常常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们不能一起打马球了。”
严仞睁开眼,没有回答。
良久,他笑了一声,轻松道:“这也没什么,你可以找何新柏打呀,那家伙见到你肯定乐得不行。”
陆屏心中叹了口气:“也行。”
实际上他想着,若是跟何新柏打,那多没劲,还不如不去了。
两个人又静默良久。
陆屏忽然问:“北疆有什么?”
严仞道:“有大山,还有草原。”
陆屏想象着草原的样子。
严仞又道:“有烽火台。”
“有更广阔的天。”
“和更亮的星星。”
陆屏闭上眼睛道:“那真好,说得我也想去了。”
严仞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北疆没有的东西也很多。”
“比如?”陆屏问。
严仞沉吟道:“比如……花吧?”他没去过北疆,只能这么猜测着,“北疆天气又干又冷,南边喜湿喜暖的一些花,大抵是无法在那边生长的。”
这么说,北疆也不完全令人神往了,陆屏总算有些安慰。
严仞忽然道:“九殿下舍不得我么?”
陆屏一噎,吞吞吐吐道:“哪有……”
严仞却不在意他的不自然,反而道:“你在启安好好的,说不定三年之后我就回来了呢,到时候咱们一起打马球。”
他的语气难得正经起来。
陆屏侧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展颜笑道:“好。”
“……”严仞别开脸,忽而想到什么,蓦地起身坐起来,懒懒道,“来,把这些日子为师教你的匕首术拿出来练练,权当为师最后一次指导你了。”
陆屏:“……”
正犯春懒,也不让人多躺一会儿。
陆屏不情不愿爬起来摸出的匕首,开始在草地上为严仞演习他学的完整的匕首术。严仞仍旧歪在草地上,颇有兴致地端详他的一招一式,时不时点评几句。
“手抬高点。”
“出招再快点。”
“脸没必要如此狰狞。”
“不错。”
“再来。”
陆屏接连将整套招式武了两三次,严仞才勉强放过他。
日头西斜,二人并没在黎山上停留过久,驾着两匹马从山上慢悠悠跑下山,在启安城的街上互相道别。
此后一连几日,陆屏都没有再见过严仞。
这是他能预料到的。
正月底,天气稍有回暖,启安城的年味渐渐消散,各个坊间正在进入正轨。听闻严岑启程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九,侯府开始忙着出行的一切事宜,不少启安城的高门显贵都备了礼物,前去向严岑和严凨諵仞拜行。
正月最后一天的午后,陆屏第十五次拿出严仞写给他的那些信封,第十五次一封一封地看,一张一张地读。
苍篴院的春光微弱地从堂外溜泄进来,覆盖到层层叠叠的信纸上。
“君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其一可息民怒,收爵盈库;其二可整肃廷风,人皆尽职……”
“若伊人未至,孑然独立,如寇如鹏,岂不快哉……”
读完,他盯着这些狂狷的字迹陷入失神,坐在案前久久没有起身。
后日是二月初二,也是白虎殿启学的第一天,然而新年的白虎殿少了两名学生,一名是已有家室的陆景,一名是即将去北疆的严仞。
严仞在启安的时间只剩下不过九日,念及同窗之谊,不少白虎殿的人都亲自携了薄利登门去严家拜别,陆蔷更是天天往那里跑。陆屏也跟风备了一份和大家差不多的礼,跟着陆景的礼物,被陆景身边的太监带去了镇北侯府。
这样又尽了礼仪,又并不显眼,是陆屏一贯的作风。
但他却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少做了什么事似的。
达生看到陆屏望着书批和信笺发呆,便道:“殿下已经很久没有写信了,要不写一写?”
陆屏立即摇头:“不写!”
达生道:“那书批呢?殿下写了那么多,往白虎殿里放放嘛?”
陆屏道:“不放!”
达生疑惑道:“为什么?”
不敢写。陆屏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
自从知道对方是严仞后,他便变得畏首畏尾,生怕自己写了,严仞要么没回,要么失去了兴趣,也许会觉得“留安”此人写来写去都是差不多的书批,不过尔尔。
自己已然如此差劲了,“留安”这个人,好歹在他眼里还是优秀的。
只听达生自顾解释道:“也对,那个与殿下通书信的人也再没写信过来,殿下也没必要写给他。”
陆屏喃喃地替严仞解释:“也许是太忙了。”
达生便道:“是,正月里确实忙,又不上学,谁会去白虎殿看信呢……”
是啊,没有谁会大正月里还去白虎殿的。
陆屏随即想到以后,便道:“以后也不会有了。”
达生没听清:“啊?”
陆屏低头看着案上摆满的书信,眼角酸涩起来。
片刻后,他忽然抬头抓住达生的袖子问:“达生,有什么花是只在夏日里的开的?喜湿喜热的?”
达生一时没反应过来,道:“……芙蓉?杜鹃?”
陆屏于是小心翼翼收拾起书信,道:“帮我去把秋水叫过来。”
“……哦。”
达生正转身,陆屏又忽然叫住他。
“还有,我记得我房里官皮箱里头有几叠通草纸,那樟木多宝格里头还有色料盒,都帮我拿过来!”陆屏道。
◇ 第32章 32 你能亲一下我么?
二月初八那日,傅轶和何新柏又一次去找严仞。
严仞的书房里堆积着这段时间不少达官显贵弟子送来的礼物,一小箱凨諵一小箱的,宗昀正指派两个仆役把礼物都拆开,一份份归类。
傅轶好奇地到处看了看,问:“前些日子九殿下不是天天往你这里跑么?诶,他来过没有?”
严仞喝了口茶,没说话。
何新柏替他回答了:“昨日我在白虎殿问过他了,他说没空来,不过送了践行礼。”
傅轶问:“是什么礼?”
宗昀便将陆屏送的礼物拿给傅轶看。那不过是个雕了山水相依的端肇砚台,虽然雅致,却也并不出彩,放在礼堆里都挑不出来的平平无奇。傅轶拿起来左看右看,又重新放下。
严仞的目光跟着那砚台定住,忽然问:“宗昀,这两日我不在家的时候,九殿下可来过?”
“没有。”宗昀回答。
严仞微皱着眉沉思半晌,最后道:“传下去,如果他今日登门,务必请他进来。”
宗昀领命退下。
何新柏奇怪道:“这么执着做什么?”
严仞冷笑一声:“他还欠我东西呢。”
“什么东西?”
“几本兵书。”严仞瞟了书架一眼,又移开目光定在一旁的卷缸里,缓缓道,“还有一张去年写的字帖。”
何新柏没有听出其中异样,揽过严仞的肩膀:“今日咱们出去聚最后一次吧。玉人楼,走起?”
严仞心情不太好:“人太多了,不去。”
何新柏又道:“那去傅轶的朔方营校场?”
严仞道:“懒,不想看人打架。”
何新柏泄了气:“也对,你明日就要启程了,今日不宜玩得太过。”
傅轶想了想,道:“曲池坊湖边有块景色秀美的湿林,小桥流水曲径通幽,那些清流名士最喜欢去那儿清谈宴饮了。咱们今日也去那儿喝两杯,就咱们三个人。”
何新柏一拍折扇:“对!正好聊聊心事!”
于是,严仞同傅轶和何新柏去了曲池坊,从午后一直喝到晚上才回程。
这里算是郊外,依山傍水,比启安城中央冷了几分。从河边回城中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小树林,成片的黄柏树叶在林道上铺成地毯,傍晚时分竟飘了几缕细雪,淅淅沥沥落入树叶间。
天上月光微弱,又被树叶挡得严密,宗昀在前边提着灯笼带路,傅轶和何新柏走在中间,严仞在最后面低头看自己的靴子一步步踩在覆盖树叶的新雪上。
宗昀叫了两辆马车,何新柏醉得不轻,被傅轶搀着爬上马车,差点又摔下来。
“回去作甚?严子铿,咱们继续喝到天亮啊!喝到我送你出城门!”
严仞道:“说什么疯话?”
“我没疯!”何新柏撒开傅轶的手,猛地抱住严仞,忽然大哭起来,边摇严仞的肩膀边嚎道,“子铿啊,子铿啊……我舍不得你啊!”
严仞扶着何新柏,任由他把眼泪往自己身上擦。
何新柏继续痛哭:“启安城里那些清流士党,就瞧不起我一事无成,只有你……只有你和傅轶懂我!如今你要走了,呜呜呜呜……”
严仞叹道:“我还没死呢,别哭得跟上坟似的。”
“啊啊呜呜呜……”何新柏嚎得更厉害。
“那是谁?”傅轶忽然道。
严仞顺着傅轶的目光转头望去,见身后葳蕤的林道中远远走过来两个模糊的人,步履匆忙。前面的人鬓发被风吹起,身上的斗篷轻轻飘扬,后面的人小步疾行跟着,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
他们的脚步踩在落叶堆上,刷刷作响,挠得严仞瞬间清醒不少。
傅轶道:“怎么停下了,看不清脸啊。”
只见那两个人停了下来,似乎是看到这边人太多,不敢上前打招呼,只留在原地踌躇观望,犹豫不前。
严仞立刻道:“我认识,找我的。”他把醉倒的何新柏交到傅轶身上,“你们先回去吧,我晚点再走。”
傅轶和何新柏的马车已经走远,宗昀留在原地,严仞朝前方的那两个人影走去。
看到严仞走近,对面的两个人顿了顿,又继续朝这边急匆匆走来。
那披在身上的斗篷晃呀晃,是严仞熟悉的颜色。只见那人忽然身形不稳崴了一脚,严仞皱起眉头,见旁边的太监慌忙扶他起来,两个人又朝这边赶。
严仞迈大步子走过去,道:“小心点。”
“我没事。”前面的人喘着气开口,是陆屏。
灯笼里昏黄的烛光摇曳闪烁,许是跑得过急,陆屏还未平复粗重的呼吸,眼里又染上星星点点的水雾,比天上的星辰还亮。
严仞注视着他,眼神软了下来。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
陆屏不敢跟严仞说,除了去白虎殿,其余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了苍篴院,无时无刻都在拼命抑制想出来的冲动,直到这最后一天。
他也不敢说,方才刚日落,他才终于叩开严府的侧门请求见严仞,得知严仞来了曲池,又带着达生穿过大半个启安城,马不停蹄往曲池赶。
他想见严仞最后一面。
如今见到了,严仞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嘴角是不自觉向上的,可能和傅轶何新柏玩得很开心。
不知道自己来的是不是时候。陆屏想。
他解下斗篷递给后面的达生,对严仞道:“你还有多久启程?”
严仞道:“大概还有五个时辰。”
陆屏心算了时间,问:“明日辰时出发?”
严仞点头:“和父亲进宫拜过陛下,然后就出城。”
陆屏垂眸,睫毛颤了颤,声音微弱三分:“那……幸好我还赶得及。”
严仞:“嗯?”
陆屏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小木盒,双手捏着它递上去,鼓足勇气道:“我来给你践行。”
严仞挑眉表示讶异,眼里仍旧带着笑意:“你不是送过我礼物了么?”
陆屏忙道:“这、这个跟那个不一样!”
严仞道:“哪里不一样?”
陆屏气急败坏,索性把盒子塞到严仞怀里:“你自己打开看。”
严仞露出逗弄后得逞的轻笑,低头翻开盒盖,目光却顿住。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手工簪花,花瓣神似逼真,瓣瓣精细,胭脂色中透着乳白,颜色深浅渐变,样式和成色都是簪花中数一数二的。
严仞拈起簪架:“通草花……杜鹃?”
陆屏点头。
严仞笑了:“我可比不上那些文人士党,在头上戴花儿,能好看么?”
陆屏涨红了脸,忍不住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严仞低头看手上的簪花,没有说话。
“我、我记得你说过北疆天气比这里冷许多,大概、大概不开南方喜暖的花,想着你以后春天看不了杜鹃,那多可惜呀,所以我前几日跟秋水学做了通草花,拈瓣、上色都是我自己弄的……不是,是我本来就想学的通草花,又想到你,就顺便做了一朵给你而已。反正你拿着它,若是想家了,可以看看故乡的杜鹃。”
陆屏断断续续地解释,心中十分悔恨,本来已经准备好一套流利得体的说辞,到头来全都忘了,也不知道严仞相不相信他说的话,喜不喜欢这支通草杜鹃。
他抬头试探地看着严仞。
严仞嘴角含笑,似乎十分满意,小心翼翼将花放入盒中,道:“就算不戴,我也会好好收藏的。每年一到春天,我就把它拿出来,一看到它,便能想起你……”
陆屏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你说的启安的春天。”严仞道。
陆屏心中落了一口气,低声道:“嗯。”
严仞收起木盒,朝他拱手行礼,朗声道:“子铿很喜欢这支花,多谢九殿下。”
陆屏不由道:“你不用这么……”
“什么?”
“没什么。”
严仞这人有时候不正经,有时候又装得正经,陆屏真不知道他什么话是真心,什么话是假意。
二人一时无言。
夜风簌簌,数片黄柏叶又飘落而下,落入结成冰的薄雪上。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地上微弱的人影也摇摇晃晃。
严仞道:“夜里冷,把斗篷穿上吧。”
陆屏摇头:“不冷。”
严仞道:“那你还有什么事么?”
陆屏如梦初醒:“还有、还有……”
严仞等他说。
他想了半天,问:“你的生辰是在哪一日?”
严仞笑道:“在夏天。怎么,你想提前送我给我庆生?那是真的来不及了。”
陆屏摇头,低声道:“没,我就问一问。”
严仞道:“嗯。”
陆屏又道:“等你回来,再、再……”
严仞点头:“嗯,我知道。”
二人又相对无言,陷入沉默。
严仞道:“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陆屏想了想,问:“你多久才能回来啊?”
“最短三年吧,或者……六年?”
“这么久……”三年的光阴都可以改变许多人和事,更何况六年?六年后,严仞又会变成什么样子?陆屏心中失落,嘴上却扯出一个笑容,道,“恭喜你了,梦想快要实现了。”
只见严仞微笑,微微屈腰:“嗯,也预祝九殿下早日实现心中所想。”
陆屏道:“谢谢。”
严仞又含笑道:“想说什么赶紧说了,过了今晚,可就见不到我了。”
闻言,陆屏靠近了两步,恍惚道:“还有……”
其实他没什么可说的,但又有许多话想说,比如对严仞说自己就是留安,比如说自己很舍不得他,会很想他。
他回头,见达生已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不远处的一旁去,没再听他们说话。
陆屏突然不安起来,只觉得斗篷褪去了,身上还是很热。
“还有……”他向严仞继续走近一步,小声道,“你……你能亲一下我么?”
【📢作者有话说】
周五再更了!
◇ 第33章 33 没叫你亲我嘴巴!
说完那一瞬间,周遭万籁俱静。
陆屏后悔了。
他不知道严仞有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但这话真是引人误会和遐想,搞得好像他喜欢严仞、在和严仞表明心意一样。但……作为交情不浅的好友,就算同是男人,临别之际,礼貌地亲一下脸颊以作不舍之思,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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