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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会搞权谋啊(一林修竹)


严仞找了个练匕首的地方,是自己卧房的小院子,比严府的后院还要小,却寥无人烟,适合两个人独处。
达生依旧坐在台阶上,揣着手打瞌睡。午后的阳光令人困倦,陆屏却十分精神,屏息静气听严仞讲。
“第一步先学出鞘。当对方想要伤你时,你反击,抑或对方对你放下防备,你突袭,都应当讲究快。出刀慢了便有可能先被发现而被制止。”严仞道,“先把匕首藏在左边袖子里,右手摸住刀柄,正手快速抽出……”
严仞亲身示范,认真详细地跟陆屏一步步讲解出鞘的要领和细节,然后要求陆屏独自展示出鞘的动作。
“慢了,再快点。”
陆屏重新插回匕首,又按他说的重新抽出。
“慢了。”
陆屏沉住气,重新做了一次。
“还是慢了,再来。”
陆屏咬咬牙,又做了一次。
如此一直反复加快加快再加快,严仞依然没有让他停下来。光一个出鞘就已经把陆屏磨得心力交瘁,他揩走额头上的汗水,靠近严仞道:“要不休息一下吧?”
严仞道:“行。”
不远处亭子里煮茶的宗昀忍不住道:“这就休息了啊?主子,你之前教我可不是这样的。”
“九殿下跟你个皮糙肉厚的可不一样。”严仞边对宗昀道,边回身欲同陆屏说话。
他一转身,陆屏忽然猝不及防扬起右手,手中锋利的匕首刀刃从袖子直接划出,在严仞脸前几公分处割出一道长而快的风声。
严仞不禁后退几步。
陆屏喘着气,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怎么样?”
严仞不禁弯起嘴角,拍手:“九殿下真是出人意料啊。不错,就是要这样出其不意,让对方来不及反应。”他转而又道,“方才那步叫撩割,你怎么还无师自通了?”
陆屏眼睛一亮:“是么?这是第几式?”
严仞道:“第四式。”
他虚虚揽着陆屏往亭子里走,宗昀已经把茶煮好,达生端着一碗热的捧到陆屏面前,陆屏接过,问:“那我能先学这个么?”
“可以啊。”严仞挑眉,倾身靠近他,“先叫师父。”
茶还没喝,陆屏的脸上已经迅速热起来,他只好把脸埋进茶碗里,咕咚咕咚地解渴降燥。
严仞也接过宗昀的茶喝了一口,看到陆屏的脸便笑了:“怎么脸红了?叫师父而已,又不是让你叫仞郎。”
陆屏一听,立刻想起他那句诗“呷酒娇吟唤仞郎”,更加招架不住,艰难道:“能不能别提……”
“好了不提了,我答应你就是。”严仞哈哈大笑,深知自己开玩笑有些过分了,于是继续催陆屏下场训练。
一直练到黄昏,陆屏才罢休,揣着匕首在袖子里,坐马车回宫。
一回到苍篴院,陆屏便把以往同远山君的所有书信都拿了出来。
在严府的时候,临离开书房前,陆屏把一张较小的字帖折叠起来藏进了衣袖。书房的字帖那么多,严仞不会发现少了一张的。
即使已经知道严仞就是远山,陆屏还是在烛灯下把书信和字帖上的字迹细细对比了半天。
确实是同一个人的字迹。
陆屏大脑一片空白。
等他已经枯坐到亥时了,秋水过来催他睡觉,他才缓缓回过神,低头看着书案上的两张纸。
心口好像空落落的缺少了什么,又好像鼓鼓的被什么填满了。
“远山……”他喃喃道。
接着,他重重叹了口气,懊恼似的把脸埋进袖子里,含混不清道:
“严仞……他知不知道是我?”
想来,必定是不知道的吧。
◇ 第30章 30 我们当年
翌日,严仞又叫陆屏去严府学匕首术。
陆屏还没从昨日的震惊中完全缓过来,便再次与严仞见面。这日学的是正步上刺,陆屏一边学,一边心里犹豫要不要告诉严仞他是留安,想了半日,最终还是放弃了。
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严仞还让陆屏以后尽量每日都出宫来严府学匕首术,若实在出不来,他再自己进宫。但在苍篴院学匕首多有不便,又是陆屏求的严仞,陆屏总觉得不好意思让他跑来跑去,于是日日亲自拜访严家。
大正月里,二人在严家的小院里度过一日又一日,从上刺学到反刺,从侧刺学到平斩,陆屏已渐渐学会一整套完整的匕首术。
但他还是没能把想说的心里话说出口。
没有恰当的时机,也还是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这些日子叨扰世子许久,真是不好意思了!等世子出京之时,我定然备一份厚礼前来相送。”陆屏握着匕首感激地看着严仞。
严仞轻笑一声,道:“那你可不能忘了我啊,是我教的你骑马和匕首。”
骑马与匕首,无论哪种,都称得上是非常实用了,匕首还需要再练习到熟练,但骑马他已经能够自如了。
想到这里,陆屏问:“出京的日子定了么?”
严仞回答:“看天气,暖和的话二月初九,冷点的话二月底。”
那便是说,如果天气暖和,严仞在启安城里便没几天日子了?陆屏低下头,竭力想象没有严仞的启安城会是什么样子。
他干脆不想了,抬头道:“我已经会骑马了,要不要骑给你看看?”
严仞道:“好啊。”
于是宗昀退下前去备马。
陆屏问:“咱们去哪里骑?还是龙首山么?”
“不是。”严仞笑道,“这马上就要离开启安了,突然很想去一个老地方,也适合骑马的。我带你去。”
陆屏没问是什么地方,任由严仞给他牵马。两个人从严家出发,向西北方向走去,直到走到山脚下。
“这里是黎山?”
这方向和位置,陆屏几乎可以断定这是黎山,虽然他对山脚下的路不熟悉,但黎山上有座皇家园林,是他从出生起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严仞道:“山上有座园子,不过咱们不进去。园子旁边有块荒草地,我记得是走这条路,跟紧了!”
说完,严仞便驾着马疾驰上山。
陆屏费力跟在后面,其实他也并不想进黎山园,八岁之前的贫苦生活,实在不值得回忆缅怀。
严仞的目的地到了。
这是一片很大的荒草地,正值冬末,地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裸露的泥土,洒着琥珀般暗黄又沉闷的草屑。可想而知,这些草屑两个月前应当还是半条腿高的长长的草丛,只不过早已枯落,为即将到来的下一次重生让位置。
严仞翻身下马,道:“这里夏天的时候呢,会长很高很茂密的草,若是把它们都压下去铺平,躺在上面很舒服。”
陆屏看着眼前满目的苍夷,遗憾道:“可惜现在没办法躺下去。”
严仞“啧”了一声,脱下身上的斗篷道:“不是有这个么?你把你的也脱了,脏了我赔你一个!”
陆屏犹豫起来,看到严仞已快速将斗篷铺在一块干净的地上顺便躺了上去,踌躇片刻,他干脆也接下系带,把自己的斗篷铺在一边。
“离那么远干嘛?靠近点。”严仞道。
陆屏只好又把斗篷挪近了一寸,学着严仞躺下,以地为席,以天为被,背后是还算舒服的草地和斗篷,眼前是高旷的天幕。
陆屏侧过头见严仞闭着眼睛,嘴角微勾,似乎在享受此时的风。陆屏忍不住问:“你怎么想到来这里?”
严仞仍旧闭着眼睛:“以前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叫上傅轶和何新柏去跑马,去打架,去喝酒。但这些事做完了之后,有时心情更加不好,就自己一个人上黎山,来这个地方,别人都不知道。”
这样的行为真令人羡慕。陆屏想。
只听严仞又道:“这块草地是我小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后来我还发现,这地方没人管,也没人来,那可太好了,从那以后,这便是我的地盘了。”
不知为何,陆屏心中升起奇异的熟悉感。他问:“小时候是多小?”
严仞伸了个懒腰:“大概……八九岁吧?”
陆屏跟着闭上眼睛不说话,细细将自己残存的零碎的八岁以前的记忆小心翼翼拼凑起来。
“从那以后,一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我就会来这儿静心。你知道么?这里的草拔起来真得劲,不容易拔,但一用力,就会连根带茎全部被拖出来,那个声音,听着真让人心情愉悦。你不信?等夏天的时候你可以过来试试看。”
“从那时到现在,八九年了吧?我都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人知道,连宗昀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严仞懒散悠闲地有一句没一句,陆屏忽然问:“那现在呢?除了我,还有人知道么?”
“你?你是第二个。”严仞道。
陆屏不由自主裹紧身上的衣服,朝严仞靠了靠。
他想,他好像把记忆里零碎的画面拼凑成功了。
这片草地,他并不熟悉,但似乎见过它夏天里草木茂盛的样子,也就那么一两次。
那时候他太小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总是怎么吃都吃不饱,有一日夜里实在饿得不行,他悄悄爬了狗洞跑出园子,出来找吃的。
他知道黎山园有个种着不少瓜果蔬菜的小院,那里摘下来的新鲜瓜果每日都会送往皇宫里去,只要找到那个地方,偷偷摘点果子吃,再挖点土豆南瓜什么的,往后几日就不会挨饿了。
但走着走着,竟然迷路了。
他以为自己到了菜园子,没想到走了许久,周围依然是长得比自己还要高的草。月黑风高,他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只能茫然地乱闯,肚子越来越饿,心里越来越害怕。
忽然不远处传来隐隐的呜咽声,他更加吓坏了,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发出任何声音。
前方几步之外似乎有一块凹陷下去的草地,底下的呜咽哭泣声越来越大,陆屏没看清是什么模样的鬼,只僵着身子转过身,轻轻移动自己的脚步,想尽快远离那个哭声。
不料鞋底忽然踩到一块石头,崴了一脚,身形蹭得周围的杂草簌簌作响,陆屏仔细一听,哭声瞬间停止,接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风逼近后背,他还未反应过来,随即被人从背后压倒在地上。
“你是谁!你是来杀我的吗!”
身后的人暴喝,紧紧地勒着他的脖子。
陆屏拼命挣扎,整张脸埋在草根与泥沙混合的尘土中,疼得眼泪直流。那人这才发现陆屏身量比他小,手上顿了顿,敌意却未减半分,厉声大喝:
“你是谁!”
陆屏大哭:“我好饿……”
但那人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仍旧紧紧箍住他的脖子和胸口。陆屏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发狠用指甲挠那人的手臂。那人吃痛地大呼一声,陆屏趁着他松懈之时反过来环住那人的腰,把人反扑在草地上。
“你!”
那人显然更加愤怒,摁着陆屏的肩膀又反压下来,骑在他身上掐着他的下巴和脖颈。陆屏身量不及他,力气不及他,又饿着肚子,瞬间没了抵抗的能力,只能挣扎着一边喊饿,一边呛出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脖子上的手缓缓放开,压着陆屏的人从他身上起来,默默坐到一旁。
陆屏视线渐渐清明,他坐起来喘着气看去——那是个比他高一个头的少年,正用一双充满戒备的眼睛打量他。
半晌,少年迟疑着取出衣领里的一块手帕,一摊开,是个饼。
陆屏擦掉眼泪,毫不犹豫接过饼狂啃。饼放了很久,又凉又干,但仍散着诱人的香味,是陆屏吃过最好吃的饼。一块饼不能将肚子填饱,但起码不会再挨饿。
啃到一半,他停下不好意思地道:“你不吃么?”
“你管我!”少年冷哼。
陆屏便毫不客气地把整个饼吃完。恰巧云开见月明,草地上终于亮了些许,他偷偷瞄少年的脸,见少年身上和头发上都是掉落的草屑,一张脸哭得满是泪痕。他想,自己应该也是差不多的狼狈模样。
察觉到陆屏在瞄自己,少年露出牙齿恶狠狠道:“我告诉你,不准把我哭的消息传出去,知道不!”
陆屏连连点头,又问:“那你为什么哭?”
“你管我!”少年又大声道。
他的脸色很臭,力气又大,陆屏不敢惹怒他,于是闭口不言,既想尽快远离这里,又觉得才吃了人家一块饼,就这么丢下人家好像也说不过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杵在原地。
但被陆屏这么一问,少年似乎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又开始轻轻抽泣,接着转而呜呜大哭。
陆屏吓得不敢说话。
“我爹娘不要我了。”只听少年哭道。
陆屏不知所措:“你、你别哭了……”
“他们出京了,去北方了。”
“没有带上我。”
巧了,我爹也不要我。陆屏想。
但他还是没有跟少年比惨,关心地问:“为什么?”
少年没回答,只咬牙道:“我恨他们!”
陆屏皱眉,试图让他平复下来:“也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安慰少年,还是在安慰自己。
少年立刻道:“什么苦衷!他们就是嫌我小!嫌我不会打仗!”
打仗?陆屏借着月光看清了少年身上的锦衣,猜测他大概是哪家将军的小公子。是不是将军家的饼都这么好吃?将军家的小孩都这么好看?陆屏想。
只听少年又狠狠道:“等着!等我长大、变强,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有多厉害,让他们后悔今天不带我走!”
他像发誓一样仰头望向夜空,眼底映出一片月光。
虽然一刻钟之前他还扑在草里痛哭,此时他的鬓发还沾着草屑,脸上全是脏痕,眼睛却异常明亮和决绝。
陆屏一时失神。
◇ 第31章 31 我不敢写信了
“你呢?你怎么大半夜跑到这里来?”
陆屏听到少年这么问自己,回过神来。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泣之后的鼻音和疲惫,陆屏看他累得躺了下去,自己也跟着躺在草地上,摸摸平坦的肚子,道:“我饿,出来找吃的。”
少年问:“你住那园子里?”
陆屏道:“嗯。”
少年十分疑惑,小声嘀咕着,估计是在狐疑到底是什么人才会住在黎山园里。陆屏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只带着委屈道:“院子的门一直锁着,我没办法出门,只能爬狗洞出来找吃的。”
少年皱起眉头,有些震惊于他说的话,思忖片刻后冷笑道:“你就不能想办法找钥匙么?只要你想,钥匙总能找到的。”
陆屏一愣。
他陷在少年的话里无法自拔,并未发现少年困得连连打了几个哈欠,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由于方才哭得太狠,少年还时不时抽噎几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陆屏也静静躺着。
他不知道少年有没有睡着,只是自己强忍着困意,不让自己睡过去。
他想回自己房里睡,又不敢离开。他想,少年心情不好,自己既吃了他的饼,也应该在他难过的时候陪他,不然,吃了人家东西转头就跑,自己也干不出这么没礼貌的事情。
于是他静静等着,等到实在撑不住了,歪着头开始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还不回去?”
声音沉着冷静,像是从未睡着过一样。
陆屏被惊醒,迷糊道:“你不是也还没回去?”
少年听了,冷冷道:“我没回去关你什么事!”
“……”他怎么那么容易生气,陆屏只好解释道,“我怕你又哭,就不敢走。”
少年似乎隐隐明白了他的好意,沉默片刻,忽地一个翻身爬起来,顺带扬起一堆草屑,弄得陆屏眼前都是纷纷的灰尘。陆屏咳着挥开尘土,跟着他爬起来。
“你去哪里?”
“我回去了!”
少年一边背着陆屏远去,一边挥手。
“你就这样走下山么?”陆屏喊。
“我的马拴在外面!”少年扬声道。
陆屏急忙跑上去跟在他身后。少年走得很快,夜里的他似乎能根据天上的星星认得回去的路,陆屏气喘吁吁紧紧跟着他,他察觉到了,转身看陆屏。
“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也要回去了。”陆屏不敢说自己迷路了。
于是少年没再说什么,兀自接着往前走,脚步却稍稍放慢了。陆屏始终盯着他的背脊,被他一路带离这片迷宫一样的草地。
出了草地,少年的马果然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陆屏也略略识得回去的路了。他担心王嬷嬷发现他不见了,急着赶回去,只草草向少年告别。
当天深夜,陆屏砸吧着嘴巴,带着唇齿之间残余的饼香进入梦乡,梦里他又梦到了那个月光下草地里痛苦的少年。那张起初凶狠、后来愤懑、再后来疲惫的脸,只短短清晰了那么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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