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谷梁初想要安慰他,“快到头了。”
“我若是不知道就罢了。”弓捷远终于克制不住心里的翻涌,“现在我知道了,就会替那些苦守在边防上卖命的军士们不值,他们一个月的俸饷不过一斛,吃饱都费劲更不要说吃好。百姓小民把他们当成霸匪痞子,朝廷也不给配婆娘儿女,终年抿着粗布军服在寒风里站岗放哨,歇了值还得种地采盐,这般捱熬,就为了哪天去给人当铳靶子吗?”
谷梁初见他眼尾猩红,迅速晃起了闪亮的泪意,伸手将人扣进怀里,“孤知道了,你莫急。”
弓捷远贴在他的胸前听了会儿蓬勃的心跳,将痛哭一场的冲动压回体内,缓缓地说,“以后我不跟你闹脾气了谷梁初,能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好好办。”
谷梁初手臂放松一些,垂下眼去看他,“不怕多知了秘密,将来无法全身而退了么?”
弓捷远摇了摇头,“我不要将来。不知有多少军士活不到将来,我要这些蛇鼠全盘覆灭。”
窗外仍有月影,拔步床里看不见嫦娥之貌,但有月光透入。
谷梁初借着柔辉瞧着弓捷远额顶散逸的发,又扳起他的脸儿吻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将人放平,“你若听话,就好好睡。此事没到迫在眉睫的境地,要想一个不落悉数剿灭,咱们得静心等待,伺机而动。”
弓捷远没有反对,他扁扁地躺了半天,硬睡也没睡着,就又想起话来问谷梁初,“宁王妃的母家是经商的,你的王妃母家是做什么的?”
谷梁初不说话了。
弓捷远侧过一些身体,“你那般冷落她,是因为她家里也经商么?想着将来必定夫妻离心,干脆不亲密了?”
谷梁初只看着他,仍旧不说话。
弓捷远突然不需要答案了,他觉得谷梁初很孤单也很可怜,凑进他的怀里去贴着他,低声说道,“我要是个女子,就死心塌地跟你过了。”
谷梁初捏了一绺弓捷远的头发绕在手指上玩,声音里不带什么感情,“非只边关军士,谁都一样,生也无常逝也无常。得过且过,便不死心塌地也成。”
弓捷远仰起头来看他。
谷梁初嗤地笑了,“花心不成。孤料之后必要多见冯锦,你再敢瞪着眼睛傻看,仔细孤当真让你离不得榻。”
弓捷远听得心恼,立了眼睛要火。
谷梁初又将人给扣入怀里,“你还不累?再不睡孤就拿那离人泪来给你灌下去。”
被那缓慢有力的心跳声催了眠,弓捷远虽仍挂恨着火药的事儿,却也真有些困了。他想身边这人应该可以指望,微安了心,闭上眼睛重新贴上他的胸膛,低声嘟囔一句,“我也不要别人。”
谷梁初裹着个婴儿一般裹着弓捷远,却将眼睛睁到天际泛白。
弓捷远的惊怒痛恨还有这句不要别人都很动人心肠,朔亲王的意志从来强大,可是再武装也武装不到身体最深的地方。
那里同样渴望依赖,并且渴望能有依赖。
自己不能让弓捷远失望。
辽东之兵能是臂助,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刀也割不了细草,谷梁初深知自己需得抓到更直接更合适的帮手。
冯锦能算一个。
这位俊俏少年不只脸蛋长得扎眼,才华智计更是让人不敢小觑,他是新朝新皇封诰的头一个异姓侯爷,风光甚至压倒了他的嫡亲祖父冯老国公,眼前虽然只领着宗人府的差事,谷梁初心里却很明白,一但北疆有个风吹草动,除了自己,冯锦便是谷梁立心中的第一大将。
从前在南京也是碰上过的,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少年是个宝呢?
隔了一条街的高门深宅里,二十二岁的平定候冯锦也没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谷梁初。
早就看出这个王爷实不简单,却未料到非但懂些战策,亦有阴阳之谋。文武之道常常不能兼得,否则便会文不似儒武失刚勇,谷梁初能随父皇攻入南京,巷战之中身先士卒战袍浴血,武可安邦无需质疑,然则治国驭下之术,如今瞧着也竟有些道行,从前竟是走了眼了。
作者有话说:
五眼铳也是我编的 据说最多只有四眼
第90章 意不平自我难为
云楼三层之高,远眺直与皇城相比,虽是烟花之地,却也成了西市的标志。
敢这么明晃晃地立在天子眼皮底下,自然不是没道理的。
冯锦相信皇上必然知道云楼的幕后之主是谷梁厚的岳丈,也必然知道他们把买卖开在这里绝对不仅仅是贪图迎来送往那一点儿小钱。
左不过还要作官商勾结的联络站么!
之前冯锦也这般想。
燕京偏北,南线官商从前想知道手握重兵的北王动态,如今更想窥得天子心思,职高品重的大人们府宅森严不好穿梭,有个云楼可就方便多了。
毕竟总有尚川白思太这种爱风流的官儿,毕竟不爱风流的,知道小心谨慎的大老爷们府里还有管家仆从,常年苦哈哈地当下人,得了功夫不准消遣消遣?好多消息也就跟着人的脚步来了。
可他们还要运货,花费重金买通五城兵马司私运,到底是什么呢?
这些脏脚,踩得也太过了。
凌晨时分,冯季挂着一身露水摸回府来。
只是迷糊状态并未深眠的冯锦立刻醒来,将人招到跟前儿,“你不回屋歇着先往我这里来,可是探清了底细?”
“探清不敢说。”冯季回道,“只这一点儿收获也很惊心,不敢拖延,立刻来报侯爷知道。”
冯锦听出不妙,“运的什么?”
冯季脸色沉重,“火药。”
冯锦猛然一凉,“什么?”
冯季定定地看着主子面孔,声音很低,“快破晓时,从兵器库那边推过来四辆小车,黑黢黢的不扎眼,出了西便门便往城外去。小的一路跟着,发现那里还有更大的车,几个推车一路上去都不含糊。封好了车就有人往回来的路上扬些牛粪羊粪,是为了盖住那些气味儿,小的早闻出清楚,就是火药。再折回来,城门这边果然便有人在洒扫掸水,看来竟是各有分工。”
冯锦听得长眉狠狠皱起,“兵器库里的战备他们也敢偷盗,做什么用?实是胆大包天狼子野心。”
“侯爷,”冯季问他,“咱们怎么办?”
冯锦沉思良久方对他道,“此事不能声张。你且严密盯着各门,详细记着自昨夜起出城的火药数量,最好在兵器库那边也摸一摸情况,把频率和去向等等都弄清楚,我这边……我这边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罢了。”
冯季点了点头。
冯锦眉头难展,“你也辛苦了一夜,且去歇歇。”
冯季转身要走。
冯锦又叫住他,“老三。”
冯季回头,冯锦对他笑道,“这事情可太大了。弄不好就得有人被夷十族。我虽是个侯爷,等于无亲无故,并不害怕,你呢?”
冯季听了竟也对他笑了,“侯爷,冯老大冯老二都在南京巷战里死了,我爹早亡,我娘没能熬过丧子之痛,如今老三也只孤身一个,您忘了吗?”
冯锦闻言点了点头,“可是呢!你去歇着吧!”
弓捷远心里搁着大事,连着几日坐卧不宁,为免谷梁初看不下去收拾他,跑到谷梁瞻的院子里去躲清净。
谷梁瞻见他没时没晌地击打自己的拳桩,只把木头都震裂了,惊讶问道,“弓挽这般骨骼,也要练习外家功夫?”
“什么内家外家?”弓捷远心情杂乱,对小孩子也没太大耐心,觉得这小世子反正少年老成,嘴巴便不客气,“不是你说需得强身健体的吗?”
“你这可是健得好啊!”谷梁瞻总让着他,微笑地道,“啪啪啪啪的,我在屋里也不得安静读书,眼看着先生的脸都臭了,生怕他会出来骂你!”
“书读多了性呆!”弓捷远也不惭愧,“你的老先生能骂过我?他若不怕气着就尽管来。到时你只两不相帮就是。”
谷梁瞻摇摇头道,“那怎么成?我心里虽然跟你好些,先生毕竟很有年纪了,日日辛苦教我,需得尊师重道。怎么你无礼了,我还要偏袒么?说什么两不相帮,倒似公平一般。”
弓捷远闻言勉强笑下,“原来世子的情谊亦不牢靠,幸得先生稳重,没有急着过来打我的脸。”
谷梁瞻看出他的情绪不好,“你又不高兴吗?这回因为什么?且放过那没智识的桩子吧,背伤没好全呢!”
弓捷远停了动作,仰头望了一会儿天空,“世子,你可曾发现那些无拘无束的鸟儿其实都是傻的?它们以为天空广阔,殊不知到处伺伏着敌人,更有猎手在暗中盯着呢!”
“那有什么办法?”谷梁瞻也便望向天空,“它们天生就是要飞的啊!”
“敌人和猎手也便罢了,”弓捷远仍喃喃道,“若是被同伴的鸣叫和振翅暴露了巢穴,可多冤枉?”
“那总是少的吧?”谷梁瞻不看天只看他,“怎会恁般凑巧?”
弓捷远无声苦笑。
“你莫成日忧烦。”孩子劝说他道,“鸟儿们一直这样繁衍生息,怎么艰苛,也没见它绝种了啊!”
“只是我们不知道吧?”弓捷远的眼神更直远了,“我们只认得这是鹞子那是鹰,怎么知道他们都是生在哪儿的鹞子生在哪儿的鹰?也许早有什么分支已灭净了,只是我们不清楚罢了!”
谷梁瞻沉默一刻,“物竞天择。”
弓捷远突然正色看他,“世子不能如弓挽一样消沉。你有皇家血脉,生来是可以争的人,以后遇到事情不能总想什么物竞天择,把一切都推脱给造化命运。你得争,得争知道吗?”
谷梁瞻给他吓了一跳,好半天才点点头。
弓捷远望着他的眼睛,心里又生气馁——自己无能,却去难为一个孩子。
谷梁初深知劝不住弓捷远心里那些躁动汹涌的东西,由着他不在书房里老实待着,只让梁健留意他于何处胡闹。
梁健有时回禀说在世子院里数落小孩儿,有时则报在拳房里头骂弓石,谷梁初听了不过笑笑,“他心里有火,怎么也得发散出去,别太过分就好。孤信不过他那三个跟随,你多瞧着些。”
梁健心想弓秩还是很靠谱的,就是不会好好地来回复王爷,弓石吴江确实是靠不住,谷矫则失细腻,所以给主子盯着心上人这样的差事,只能落在自己身上。
谷矫……最近也太忙了一些。
好在弓捷远白天里再怎么折腾,难伺候得连一直都颠度他喜好的厨子都跟着挨了顿冤枉骂,夜里回到寝殿里却总是老老实实。他说话算话,讲过不同谷梁初闹了就是不闹,一到王爷跟前儿人就乖顺起来。
谷梁初见他如此倒没舍得下力折腾,一心想要快点养好他的背伤。
倒是吴江觉得奇怪,没忍住话多了句嘴,“这些日子司尉和王爷倒好。”
弓石连日都得弓捷远的呵斥,也气不顺,安心要挑软柿子捏,闻言立刻骂人,“没事儿闲得么?做什么盼着主子们不好?看热闹不怕事儿大!”
吴江不敢惹他,眼见这人骂完走了,不由抬手给了自己一下。
弓秩过来劝道,“你莫放在心里,他才是没事儿闲得难受。王爷对我们少爷好,人心都是肉长的。”
人身也是肉长的,只是长与长总是大不相同。
弓捷远最近总是失神,自己并不知道那种魂无所依之态竟叫自认身上有些波澜不惊功夫的谷梁初没有法子全心去做别的,往往是呆的人呆了多久,看的人就看了多久。
这个年纪的男人该往糙里长了,谷梁初有些纳闷地想,谷矫梁健二十岁之前是憨老虎,一过了这年就把毛都支愣起来,全都变得雄赳赳的,自己从前面也白唇也朱,从及冠起便开始卧眼深眉,全是英武之气了。捷远怎么还如瞻儿一般细嫩?
不,他也不似瞻儿。
瞻儿的眼里虽有世故,到底还是天真多些,没有一种叫做绝望凄然的东西。捷远那双眸子却总似在云雾里头泡着,水汽湛湛又含着怨。
他不快乐。
尽管也开始在自己的怀里轻颤狂抖,尽管也变得能将央求和笑骂随意抹在他谷梁初的胸膛上,可是弓捷远并不真的快乐。
谷梁初清楚知道。
除怜之外,毫无办法。
不舍也不能放这个渴望自由的人走,他的天空已被自己和这世道联手给抹黑了,不再湛蓝辽远。
谷梁初想,也就只能伸臂护着。
暂解困局的人终于出现,第三天下午,冯锦派来一名府仆相请。
那个形貌很似倪溪的男人跪在谷梁初的面前,“启禀王爷,我家平定候为与王爷深叙亲戚情谊,特在府中摆了家酒,今夜专待,特请王爷赏光移步。”
谷梁初盯着那人的脸仔细看了一看,颔首说道,“家酒实在隆重,孤自得去。足下面善,也是南京跟过来的?”
那人回道,“小人冯河,确是南京过来。”
谷梁初又点了点头,“烦劳相请,孤有谢金,受累账房处取。”
冯河立刻就说,“小人领命而来,尽职责尔,不敢要赏。”
谷梁初眸色不明,“孤的府里就是这个规矩,还请足下入乡随俗。”
冯河听了没有再说,叩头去了。
梁健不由看看谷梁初。
谷梁初对他说道,“你就没觉得这人眼熟?”
梁健闻言粗眉一皱,立刻跟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有点儿头疼,比平常更得稍晚一些。收藏在缓慢缓慢地涨 ,总比不涨要强。欢迎指正。
弓捷远听得有人来了谷梁初这儿,脚步啪啪地跑了回来。
谷梁初当他是个小孩儿哄着,伸手替他掸掸衣襟,“如今后园子里也能玩儿一会儿了?可有好些天没下雪了,这是在房檐下面躲着来着?怎么不能打雪仗就改成藏猫猫了?身上挂着痕迹。”
弓捷远不听他逗,只忙着问,“谁家派来的人?”
“你喜欢的那人家里来的。”谷梁初偏要闹他。
弓捷远皱眉,“莫要胡说,我喜欢谁?”
谷梁初淡笑看他,“那是讨厌吗?小冯侯爷特地请孤过府吃酒?你去不去?”
“也不讨厌。”弓捷远自己给自己找了理由,“我就是贪酒,自要去的。”
“哦,原来是贪酒,”谷梁初作出明白之状,“不是要跟孤王的脚。”
“我是世子还是王子?”弓捷远自然就哼,“做甚跟你的脚?”
“不是世子也不是王子,”谷梁初安心玩笑,“是孤的……”他压低声音,同时也拉长了,“内子。”
弓捷远想也没想就往谷梁初腿上踢去,忘了自己这天早上刚换了一双漆了头的新鹿皮靴,脚劲儿一点儿也没收着,饶是谷梁初穿得不薄,也被踢得小腿一抖,骨头发出一声脆响。
弓捷远自己先吓一跳,瞪着眼睛瞧了谷梁初一刹,立刻就心虚了,“我就说不换这个,你非逼着。都快出正月了哪儿还那么冻脚?这下可好……”
谷梁初听他说说自己把声给说没了,压着笑意,“看来还是责罚好用,不可一世的弓捷远如今也知道害怕了!”
弓捷远红着张脸儿,“我怕什么?每次都先乱说,惹得我悍你再收拾,什么瘾头?”
“你是打过仗的,不懂何为欲擒故纵?孤就是要故意纵你出个差错才有名头,怎么总不长心眼儿呢?”谷梁初竟然有些自得。
弓捷远听了这话也想一想,而后老实承认,“恐是习惯,记吃不记打。”
谷梁初更乐了,把脸凑近他说,“若只同孤也不妨事,那点儿责罚,你总受得……”
弓捷远不想再听这人说话,眼见他的面孔近得厉害,嘬嘴往他唇上亲去。
梁健正好回来,一步跨进书房,看见二人情形后腿立刻就不跟着,骑在门槛上面定了一定。
弓捷远立刻扭开了头,把脸死命红了。
谷梁初含笑直身,解意地挡住了弓捷远,问梁健道,“如何?”
“二人没有说话。”梁健回道。
谷梁初点了点头,“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梁健后腿下沉前腿抬起,应了一声退出门去。
谷梁初这才回手拍拍弓捷远的脸蛋,“念你哄得好,晚上冯锦摆的家宴,孤就带着你。”
弓捷远仍在憎恨自己不够争气,暗骂怎么就先心虚起来?听着这话便哼,“我不去了。”
“不要胡闹。”谷梁初淡淡地说,“梁健老早便知孤是什么心思,何必要忌惮他?”
弓捷远不言语了。
谷矫梁健轮流守着门口,寝殿虽大拔步床虽够暗密,那些床帷摇晃也瞒不住练武人的耳目。弓捷远再好颜面也只是个凡人,根本挡不住那么强大的谷梁初,他说自己悍,其实都是假的,王爷的悍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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