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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病(瑜飒飒)


那人下来行揖,“鄙人于流,是这云楼之主,赶来拜见司尉。”
弓捷远做个了悟的意思,“哦,于兄。赶来的啊?尊讳是哪个字?入流的流还是不入流的流?你这买卖厉害得紧,我得好生记住。”
于楼主也不生气,淡淡笑道,“司尉见笑,自然是不入流的流。”
“既不入流,我就要问你个擅扣朝廷命官之罪!”弓捷远蓦然变脸,单刀直入。
“司尉宽宥。”于流走到弓捷远两步之外,“体谅我们这等商户也有不得已处。”
弓捷远不去瞧他,负手转了几步,“只说可曾难为大人没有?”
“自然不敢。”于流不动。
“就是等着人来救呢?”弓捷远盯着他问。
于流面皮很白,这时也不见怎么变化颜色,仍旧淡定回答,“其实不想闹大,不过昨夜宾客众多,总得意思意思。”
“如此便即送出人来。”弓捷远点了点头,算是认下这话,“小爷与你算账,该多少银,一笔一笔列明,小爷来还。”
于流示人去引尚川,又对弓捷远说,“本不该要司尉银钱,只是此例一开,云楼离倒不远。”
“小爷会赖账吗?”弓捷远冷冷盯着他的眼睛,“大人出来,我亲自陪着你算。”
于流轻轻点了点头。
有人送了尚川出来,弓捷远未曾见过此人,只把眼睛瞟了一瞟,但见白思太连忙迎了过去挽住他手,便不再看,蹙眉对那于流说道,“你这里的东西太不干净,好好擦张椅来,小爷不去别处,就在这里同你算过。”
于流神情不变,示意旁边的人端过椅来,亲手拿着巾帕擦了两遍,“司尉请坐。”
弓捷远仍旧皱鼻,“梁健,再擦一擦。”
梁健应声过来,抄袖擦了三遍。
弓捷远这才偏腿坐了,“于楼主请。”
“刚才司尉那脚……”于流说道。
“我与他治,多少银两都行,只管好汤好药,却得插进京兆尹的暂监去喝。欺辱钦定司尉,先治腿还是先责杖,都由衙门来定。”弓捷远大剌剌地坐着,一副好整以暇。
于流唇角动了一动,“敢让司尉破费?他自疗伤,所受的痛抵了杖责也就是了。”
弓捷远甚为赞许,“真会算账。初次相识,我给楼主面子,本也懒得去同这样的家伙计较。尚大人的酒帐和昨夜砸的东西可有纸记啊?”
于流瞧着他的脸颊,示人奉上纸记。
弓捷远擎着账单略看一看,问于流说,“你这里的离人泪,可是自酿的吗?”
于流点了点头,“大人们来得次数多,别的酒都是云楼购置的,唯有这离人泪却是我家自酿,本也不多,所以价贵。”
弓捷远竟然一笑,“我不嫌贵,先叫一壶尝尝。”
于流也笑,“司尉要尝,本楼自然赠送。”说毕唤人送来。
弓捷远盯着那酒细看一晌儿,“葡萄美酒夜光杯,颜色好看,却是什么酿的?”
“不瞒司尉,正是葡萄。”于流答道。
弓捷远捏了水晶杯闻了一闻,即刻皱起眉道,“果然够烈,且带浓郁粉气,原来是为了这个叫的离人泪么?”
于流轻轻笑道,“司尉何必安心羞辱,云楼自酿便带粉气?”
“那你这是什么好葡萄啊?”弓捷远探些身体,眯眼去瞧这人,“敢卖一两银子一壶?却是冬春最贵的时候,宫里都舍不得吃的,你这儿用来酿了酒么?不若我们舍了尚大人的官职前途与你论论哄抬物价欺行霸市好不好啊?官员被贬还有重起之日,西市云楼若给封了,于楼主要不要同谁商量商量,京城里还能在哪儿开个别号啊?”
于流终于变了一些脸色。
“手可通天。”弓捷远又站起来,慢慢踱着步子,“我信这世上自有厉害人物。只是皇上若要以儆效尤,给那些非得偷着喝花酒的官员一个震慑,也给你们这种先是协犯后又要挟的奸商一个警示,真就抄了这个云楼……于兄,买卖可以改头换面,咱们若能再见,还可称呼你一声楼主不能?”

第70章 悠闲身不离朝堂
于流勉强笑道,“司尉何必恐吓小人?一点儿误会,彼此照顾照顾就是。”
“哦!”弓捷远点了点头,“这可说得是了!于兄都甘心做小人了,我还怎好揪着不放?彼此照顾照顾?”
于流哈了些腰,“司尉大量。以后四位便是云楼座上贵宾,再来喝酒散心,只有免账没有赊欠。”
“于兄太通情路!”弓捷远这才拍拍手道,“领了领了。只是我们这位尚大人闷了一宿暂时没有心情多留,且需回家歇缓歇缓,今日就不搅扰。咱们言欢之酒,来日再喝?”
“好说。”于流点头应道,“如此恭送司尉与三位大人回去安歇,云楼常盼诸位大驾。”
尚川还好,之前也不认识弓捷远,此时虽觉这个少年嘴剑锋利却也没有过于惊诧,毕竟古往今来,可以言辞为刀之人比比皆是。白思太却未料得始终懒洋洋病兮兮的王府司尉口舌功夫如此厉害,不由迅速检视检视自己同他几次接触中的具体表现,暗道天佑未曾得罪过他,否则必有灾殃等着。
尚川形貌略粗白思太些,身上透着浓重文臣气质,得了弓捷远的搭救,脚步刚出云楼就要拜谢。
弓捷远出师得胜并不如何喜悦,得了人家的谢也只瞥了这个小官一眼,兴致不高地说,“尚大人不必客气。既是元宵佳节也没过好,还请早些回去,再与家人团圆!”
白思太听了心道这个司尉实是不肯饶人,第一句话便要讥讽我等放着好好的节不在家过,非得出门风流,以至招惹祸端。
尚川却未多想,闻言又谢一遍,而后坦荡告辞。
回得府来,谷梁初听梁健复述一遍经过,惊讶笑道,“想到你会厉害,没想到你竟这么厉害。”
弓捷远并不想笑,累了一般歪进椅里,“不是你让我去痛快痛快?狐假虎威,有甚值得夸耀?”
谷梁初见他似不高兴,示意梁健去了,慢慢走到椅边,“可曾痛快没有?怎么有些蔫儿呢?”
“快意一瞬。”弓捷远也不说谎,“想到自己不过借着王府名头抖抖你的威风,又没意思。”
谷梁初闻言便又轻笑,“快意从来一瞬,长了伤身损骨,并无好处。”
弓捷远不愿意接这种意有所指的话,便只垂着眼睛,不吭气儿了。
谷梁初慢慢收敛笑意,无声轻叹一下,“捷远,你到底想要什么?”
弓捷远虚着视线发一刹呆,然后抬目看看立在身边的人,“这个尚川实是混蛋,不教为他,咱们还在庄里待着,总比府中宽敞惬意。”
谷梁初伸指顺顺他额鬓绒发,声音放得十分低缓,“你便厌这王府,也得忍耐一些时日。不是明天就是后日,父皇该找我了。”
“昨日不是刚进宫吗?”弓捷远不大理解,“咱们这位新皇百废待兴日理万机,作甚总要盯着儿子用力?”
谷梁初似喟似叹地道,“什么叫做孤家寡人?父皇便再刚愎,身边只是无官可用,哪有不着急的?孤虽不在朝堂,又能当真离得朝堂?”
弓捷远盯着这个肃起笑容的人细看,心尖微微颤了一下。从前没有兴致认真观察,更谈不上欣赏,如今关系毕竟不同,瞧瞧倒真有些倜傥之意。
心里悄悄升出少许宽慰——能与弓挽同榻而眠的人,幸不是个草包俗物。纵然可恶可恨,毕竟不是令人作呕之徒。
“云楼的离人泪徒有其名!” 弓捷远有些不着边际地说,“远远不如点绛唇呢!”
谷梁初听了伸指抚抚他的唇尖,“虽不能饮,倒是会品。晚膳与你倒上一杯。”
翌日过了早朝,果有传旨太监入府来宣口谕,言说皇上诏命朔亲王爷乾清宫里共进午膳。
谷梁初先回寝殿去换衣服,趁空嘱咐弓捷远说,“孤不在家,你自己也要好好吃东西,如此伤才能好得实在。独个儿用不香甜,便去瞻儿那里凑凑,不可任性糊弄。”
弓捷远皱着眉道,“我还不会吃饭?却把谷矫梁健都带走去,莫在跟前总看着我。”
谷梁初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反而安抚地说,“勿需担忧,父皇不会为难孤的。”
弓捷远并不承情,“我有什么可担忧的?你们亲爹亲儿子的,好了恼了都是爷俩私事,与我这个外人什么干系?”
谷梁初不再多说,仍旧留下谷矫看着王府,只带梁健进宫去了。
缺了一个王爷如同缺了好多个人,府里显得异常安静,弓捷远自己翻了一会儿《柳下记》,只觉心浮气躁看不进去,便丢了书往后院去。
谷梁瞻关在文师父屋里读书作文,弓捷远不去扰他,立在厅里摸了会儿棋,打发明显站不住的弓石,“你莫在我这里抖手换脚,动个不停让人心烦!自己出去晃荡。”
弓石同他开玩笑道,“少爷如今有了吴江这样时时恭敬细心的人,弓秩也能跟在近前,甚至还常占着王爷的亲信卫长使唤,就只看我这个没本事的不顺眼了。我确没有出息,却不是少爷亲自调教出来的吗?如今只管嫌弃起来,可是不愿养着弓石吃饭了吗?”
弓捷远闻言有一点儿怔,问三答四地道,“可不是你说的话?我一个没有自由的人,要这许多伺候做甚?”
弓石见他竟然扯开了话头,不明所以,一时没有对上。
吴江赶紧就说,“司尉如何这般想呢?谷卫长在前院里整肃府卫,弓秩也在拳房练武,只有小奴和弓石陪着司尉,哪里算多?”
弓捷远闻言就又看看弓石,“前几日王爷说甚来着?臂软腿细不中用。别总干陪着我,无事也去练武。以后若有别的差派,你倒养得肩股无力不能久乘,还用谁来嫌弃?自己说说能干什么?”
弓石油嘴滑舌地笑,“练死我也没有谷矫梁健那般壮实。说来说去少爷就是不想瞅见我,我走便是。”
弓秩正在拳房击桩,弓石绕进门来,凑前凑后看他,直把人给瞧厌烦了数落他说,“你不好好守着少爷,只来瞅我做甚?”
弓石扁一扁嘴,“少爷嫌我,你也要赶我吗?”
弓秩闻言停下动作,“少爷为何嫌你?”
弓石幽幽叹气,“谁知道呢?我瞧着他近来伤很见好,行动少了许多拘束,原本该高兴的,怎么反而恹懒起来?不是歪着就是靠着,神情总是焦躁?”
弓秩倒比弓石通晓人事,闻言心里暗叹,嘴上只道,“你莫乱想,只管好生伺候。”
“我倒想伺候呢!”弓石哼道,“少爷不让我在他跟前儿待着,非要我来练武。”
“那就好好地练!”弓秩身体又动起来,“咱们都是将府的人,哪能一世都在这里?以后出去骑马行军,没有气力怎成?”
弓石听了又叹息道,“咱们却得何时才能出去?”
乾清宫的午膳桌上加了一味蟹粉狮子头,谷梁立面带笑容地对谷梁初说,“赖得正月寒凉又不急冻,天津卫快马加鞭送进宫来一篓蟹子,路上虽然折损不少,还够吃两回的。这是你皇祖最喜欢的菜,初儿快点儿尝尝。”
谷梁初立刻夹了一点儿菜肴放进嘴里,细品一品,点头赞道,“果然鲜甜覆着甘美,但凡材料稍微差些也烧不出如此味道。”
谷梁立笑着夹了一些放在谷梁初的碟里,而后微微叹道,“昔日你皇祖但凡得了好蟹子,必将我们兄弟几个都叫了去一起品尝,转眼就是二十多年时光,非但宫廷改换,也只咱们父子对坐。”
谷梁初缓缓放下筷子,“父皇孝顺之心,皇祖必然知道。”
谷梁立也放了筷,“孝顺?只恐你皇祖不会这样想的。可朕也得活着,朕的儿子孙子,也并不该沦为臣虏。”
谷梁初谨慎地道,“父皇说的极是。”
“既然走到这步,”谷梁立重新捉筷,吃口菜道,“即便举步维艰,咱们也得咬牙向前。若这位置再给外支抢夺过去,更是愧对你皇祖毕生辛苦打下来的这个江山。”
谷梁初待要站起,“绝对不会……”
谷梁立抬手示意他不必站,“虽说皇子不准参与朝政,可今人才实在太缺,你是朕的骨血,又有脑子,不能只闲养着。”
谷梁初正色地道,“儿臣只愁不能替父皇分忧,然则治国不是打仗,儿臣一恐力有不逮,二恐名不正言不顺,倒为父皇招惹烦恼,心里也实无奈。”
“你虽未封太子,”谷梁立稍稍拉长一些声音,“这些人也都不是瞎子,若有人敢到朕的面前多口多舌,不怕杖责甚至杀头便成。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人人都骂朕是篡位之君,朕还不上朝了?”
谷梁初微微垂下些眼,“儿臣只是不想父皇难做。”
谷梁立吃了两口米饭,“没有什么官职高过王爷爵位,因此你要做事也是白白挨累,既不会多得俸禄,也无名利可得。如此便得想明白了,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若实不愿,朕也不会勉强。”
谷梁初静了一会儿方说,“即便不为父皇分忧,七尺男儿,也该心存振国之志。”

第71章 忧空虚新帝用子
“这话说得甚对!”谷梁立叩了一下碗沿儿,“大祁到了咱们父子手里,国力需得更强盛疆土需得更广阔!如此等朕百年之后见了你皇祖也有说的。听闻你昨日命人去云楼里捞那尚川,不让范佑这等奸滑之辈玩弄呆臣,做得甚好。只是便不派谷矫梁健打头也还有倪喜和谢贵,为何一定要那小子去啊?他可靠得住吗?”
谷梁初早有准备,“儿臣不想与朝臣交恶,若由谷矫梁健出头,等于儿臣自己一样。这种事情言辞之间太需学问,恐非亲随可以掌握好的。倪喜谢贵跟着儿臣时间尚短,外面多不知道,出面未必能得重视,儿臣自己也还没能摸清他们性格脾气有何擅长,若是一击不中反而丢脸。弓挽虽少一些驯服,嘴巴却是会说,看着结果也知道掌握分寸,竟有不战屈人的本事。况且便有一两句话过头,谁都知道他是质在儿臣府上的弓家小子,会猜没有实意忠诚,便也不会全部算在儿臣头上。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好转圜的。”
“你想的多。既都心知他是质子,”谷梁立眸色如潭,“该差使吗?”
“他也顶着王府司尉之名,”谷梁初好整以暇地道,“用用怕甚?儿臣觉得,只教他不能离开京城,牵制辽东之效便起到了,却也不必只死关着,该使唤时便可使唤。也好叫人知道父皇儿臣都不是那赶尽杀绝的性子,只要肯服顺的,日子自不过分难过。”
“嗯,也对。”谷梁立竟又点了点头,“朕还以为这个小子极难调教,只是不肯听话。”
“弓挽不是那些老谋深算之徒,”谷梁初说,“不过少年意气,骄矜惯了。自需认真调教,一旦顺了,倒比那些口蜜腹剑的家伙好使唤些。”
谷梁立耷了半晌眼皮,又唔一下,“谁都得有使唤的,朕如是,你自然一样,既然看得上他,父皇也不管你,只莫闹脱了缰,需得时时记得他身后还有辽东。朕虽将弓掣穹管辖的胶东分走了去,他还是统着八万军士。若是从前兵多将广之年,八万也不算个什么,可是经过连年北征,南下二年又多伤残,如今能规整些的,也就这几路塞防之军。东线北线防务极重,既然不能随便削他,就得防着拥兵自重威胁京畿,咱们父子一荣俱荣,可是不能掉以轻心。”
谷梁初虽未起身躬礼,也垂首道,“儿臣省得。”
“小孩子么,”谷梁立接着说道,“既吃打也吃摸,便如小猫儿一样,父皇信你懂得张弛之道。他是弓掣穹的独子,若抚得好,真心实意为你,也是社稷之幸。咱们还得养狼,又得保证狼儿不会回头反噬,需得如同战马一般只知向前冲锋才可。其中关窍,你要好好摸索。”
谷梁立应得干脆,“儿臣必然用心。”脑子里面却突然想:父皇当他是个牙未长齐的小狼,他却感伤自己是鹿。由此竟又想到前日亲密时刻,那双又带惊恐又带慌乱的眼最难耐时流了不少莹泪,那般好看也那般可怜,却是平常多少骄横都冲消不去的。
“事情不能都容咱们想好了才办,总得边干边琢磨着。”谷梁立吃得差不多了,端着饭碗说道,“朕想跟你说的不是这点儿小事,而是真有急需解决的难题要给你,你可有信心接么?”
“是何难题?”谷梁初问,“父皇但说,儿臣自然尽心竭力。”
“如今北防也无大将,”谷梁立皱着眉道,“军中事物都是朕在督管,尚还安静。弓掣穹刚走不久,粮饷便跟着去了,暂时也算消停。西线南线两路边军或是见朕迁完了都,各处都在修建,或是听得江浙好好地为东线送了些粮,只觉得朕是个有钱的主儿了,三天两头上奏要饷,说得危言耸听,简直就是一日都活不下去。朕是有心不给,新朝刚立不好穷着守国之兵,有心要给,处处都是窟窿。一问周阁珍他就与朕磕头,脑门见血也不肯往出挤钱。朕怕哪日恨得极了,脱口要了他的脑袋,因此想让你去他那儿盯上一盯,好好盘盘账目,看看哪里能片一点儿油脂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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