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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病(瑜飒飒)


“若讲歪理你的本事不小。”弓捷远气恼地道,“说得自己倒成了帮忙的人,好言好语请我来的,不曾……”
谷梁初又坐好了,眼见弓捷远停了不说,就问他道,“不曾什么?”
弓捷远扭开些头,不想再说。
“不曾羞辱了你是吗?”谷梁初极为了解,替他说了下去,“孤若这般对待别人,他们只会感激涕零。”
弓捷远心里极不舒服,身体不能动弹,脑袋却扭在另外一边不转回来,“既然如此王爷就理睬那些感激涕零的去,没必要在我这个不知好歹的人身上浪费工夫。”
“孤就喜欢在你身上浪费工夫。”谷梁初话讲得慢,声音有些不怀好意。
弓捷远又不做声。
斗嘴他总是输,况且此刻也没力气再斗。

第41章 任看护明提所求
谷梁初坐了一会儿,过来扯了被子盖到他的颈下,“反正绑了,腰也踏实了,还不睡会儿?”
弓捷远怎不想睡?奈何疼痛那般剧烈,令他烦躁不已。谷梁初坐在他的身边看他,过了一会儿笑问,“可后悔吗?”
“后悔什么?”弓捷远道,“我不挡着,却让不系受伤?它到底是个马儿,不懂听话,更难将养。”
“你倒听话?”谷梁初轻声叹息,“孤是说你何必总闹脾气?若肯对弈一局哪有此事?”
“王爷不问问自己为何时刻琢磨我呢?”弓捷远不乐意道,“你若去看世子学马不强迫我,何生此事?只把责任都推给人。”
“既然怪孤……”谷梁初见他额上汗珠纷呈,轻声地道,“孤有办法让你暂时忘了这疼。”
弓捷远自然不信,“你比大夫还厉害呢?还是真有世子说的那种药丸?”
谷梁初将脸轻轻贴住他的额头,声音极低地道,“药丸没有,厉害不厉害等下你便知道。孤先劝你莫要声张挣动,给人听见笑话。”
还待再问,一只手掌已经探来。弓捷远的身子立刻僵住,只迸出来一个字“你……”
“你什么?”谷梁初仍旧抵住他额,气息全部喷在他的脸上,“孤不信你是个傻的……”
弓捷远说不出话,只是大睁着眼。
他倒有心挣扎,奈何全被死死绑着,分毫动弹不得。
谷梁初觉到他的呼吸急了,声音有些得意,“捷远,你要信孤的话,不能总是怀疑……”
“你是…故意……绑我?”弓捷远拼命挤出句问。
“孤怕你再伤着……”谷梁初浅笑着说,“否则便不绑着,你可拗得过孤?”
拗不过的,弹指工夫已无反抗之机,弓捷远遏不住体内那些反叛之兵,呼啦啦地献了城池。
眼睛又红起来,守不住,不甘心……
谷梁初可怜起他,近在咫尺的唇贴了上来,略微亲了一亲,力道轻缓而柔,似小时候母亲的吻。
弓捷远紧绷着的抗拒之弦在那动作里面松懈掉了,他扛不住,自己知道。即便此刻就是大限来临,也得由它去了!
自以为铁骨铮铮的人其实左右不得自己。
沙塑遇水,不如捧泥。
舒服极了,也沮丧极了,弓捷远脸孔向后仰在床栏上面,眼泪终于汩汩而流。
谷梁初寻回巾帕替他擦拭。“捷远,”他轻声道,“怎么还哭?可曾忘记了疼?”
忘记了疼,也忘记了恨,有一瞬间什么都忘记了。
可只瞬间而已。
终归还会回来,虽然再也不如之前那般硬气顽固。
弓捷远明明白白丢了什么,永没有了,怎能不哭?
“孤还有更好的给你。”谷梁初非常确定地说,“等你乐意了就知道是好东西。且乖一些,莫要总把自己折腾得这么糟糕……”谷梁初的动作慢条斯理,也不在乎弓捷远心中感受。
他觉得好。
也没得到什么,但他觉得很好。
弓捷远痛快哭了一场,之前他连呼哼都觉丢脸,以后还有什么脸丢?
谷梁初站在床边上瞧弓捷远一会儿,笑得可恶而又宠溺,“实在可怜!疼可好些?”
当真好了一些。
许是过得久了,感觉已麻木了,也或者就是顾及不上,五感只忙经管少年那种骤升疾落。
该是羞愤欲死之事,弓捷远却没什么力气自诘,他哭得抽抽搭搭,根本不像少将军了。
“好了!”谷梁初替他拭了把泪,“这是什么样子?给人看见……”
“拿开!”弓捷远立刻吼道,“别用脏手碰我!”
谷梁初愕然一怔,随之笑了,“你倒嫌弃孤王!”
岂只嫌弃他,弓捷远也嫌弃自己,甚至嫌弃这个世道。
谷梁初走开去洗了手,回来问道,“可能吃点儿东西?”
弓捷远已不哭了,无力地摇了摇头,“你去吃吧!都……绑成这样了,你也别看着我了,另外找间屋子睡吧!”
“孤就在这儿!”谷梁初不由分说,“还由你来安排?”
弓捷远恨得抬眼横他。
谷梁初浅笑地道,“你且乖些,尽量吃点儿东西才好得快!总这样子不难受吗?绑既绑了,吃饱了放心睡,夜里若要起夜,孤自替你解开!”
弓捷远二次听他说乖,觉得异常刺心,又扭开脸不言语了。
谷梁初送了盏茶在他嘴边,弓捷远渴得狠了,张口就喝,然后又拿眼睛瞅瞅这人,“你为什么非要时刻看着我呢?以为我会飞天遁地?”
“孤王无聊,”谷梁初似笑非笑地道,“可解寂寞。”
弓捷远恨极了这句回答,但他没有话说。
谷梁初又仔细看看他的眼睛,带点儿商量地道,“你若没有想吃的东西,孤便问问庄医,只挑不忌口的弄一点儿来?”
“我想吃你的肉!”弓捷远把话却说得十分可怕。
谷梁初越发笑了,“那也先吃饭吧!总得先好起来有了力气,剥皮寝肉哪是轻易的事?”
谷矫闻唤进来,但见床幔撕得七零八落不由惊呆,竟没听见王爷要他去请庄医。
谷梁初微微皱眉,“只怕他睡着了扯到伤处,如何这般惊讶?”
谷矫回过神来,连忙出去唤进庄医。
庄医进门也吃一惊,不过他甚畏惧谷梁初,立刻整好神情。
谷梁初问他弓捷远能吃什么,庄医谨慎答道,“不是鹅羊一类的发物都可以吃!司尉这般受苦,尽量挑些喜欢东西。”
谷梁初轻轻哼了一下,“他只喜欢食鱼,偏不能吃。孤是问你他这种伤,是否应该舒血活筋?”
弓捷远听见这几个字越发扭脸不看人了。
“舒血活筋自然是好,”庄医心思只在食物上面,“如今尚未用药,却也不必刻意进用。还是拣些清淡的吧!”
谷梁初闻言示意谷矫去弄,然而后又问庄医,“他这只疼,必然耽误睡眠,瞧这半天情形,应当没有别的病症藏着未发,可否给点儿安神的药?总是有孤瞧着,哪里不对立刻就唤你来。”
庄医听了就道,“如此小的亲去熬上一剂,等下就为司尉送将过来。”
谷梁初颔首准他走了。
弓捷远这才说道,“你莫将我弄昏。”
谷梁初淡淡一笑,“昏就昏了,你还有甚怕的?”
弓捷远面色绯红,皱眉说道,“我也不要你看着,让弓石和弓秩进来……”
“捷远。”谷梁初的声音非常温柔,“你怎么还没明白,无论王府还是这里,都是孤说了算。”
弓捷远侧首瞧他一会儿,眼里的光慢慢黯了。
谷梁初清晰瞧着他的神情,也无怜惜之意,“你若聪明,就当听话一些。孤王高兴,自然也就由你高兴。非反过来,自然都别好过。今日算是孤激出了此事,你既伤到这般地步,孤就不计较了,即日起你吃什么孤吃什么,你如何睡孤也便如何睡,当是自惩。但你再闹,捷远,孤就想个法子让继夫人离开将军府,看你有何办法!”
弓捷远静静听着,过了半晌儿才道,“我不闹了!再也不闹。”
谷梁初却没欣喜,神情颇有一点儿复杂。
弓捷远垂下眼睛躲开他的目光,不说话了。
谷梁初也不说了,屋里一直肃静,直到谷矫端着食盘进来。
谷梁初瞅瞅食盘上面摆着两碗米饭一点叶蔬,还有一盅蛋汤,拿起汤匙对谷矫说,“你先出去。”
谷矫原本想说他来伺候司尉吃饭,听了这句卡在喉里,顿了一顿转身出去。
谷梁初舀些蛋汤哺喂弓捷远。
弓捷远乖乖喝了几口,谷梁初停下汤匙看他,“可有什么不舒服吗?”
最不舒服的是心。
弓捷远静默一刹摇了摇头,谷梁初又喂了他半碗米饭些许菜蔬,后来见他吃得极不香甜便作罢了,自己将剩下的东西一并吃干净了。
弓捷远冷眼瞧着这人也不计较饭菜好歹也不嫌弃自己剩的,小有一些恍惚——分明是爱折磨人的,怎又那般像他父亲?
在边塞时弓涤边就总吃弓捷远剩下的东西,那是老子不嫌儿子,也因边塞食物金贵不舍浪费,谷梁初又为什么?
只图省事?
庄医送进药来,谷梁初伸手接着,眼睛看着庄医说道,“麻烦大夫在这旁边找间屋子住着,真有什么事情喊着方便。”
庄医连忙就道,“不敢当这麻烦二字,愿为王爷分忧。”
谷梁初点头示意他出去了,然后回身将药递到弓捷远的嘴边。
弓捷远实在疼得难受,尝着这药也不太苦,只盼它能尽快治好自己,痛快喝净。
谷梁初非常满意,替他揩揩嘴角,“若是能睡就好生睡,你已是孤的人,不必绷着。”说完又不知从哪儿变出块糖,塞进弓捷远的嘴里。
药还没有起效,弓捷远含着那糖,幽幽地说,“我还不是你的人呢!”
谷梁初本欲饮茶,听了这句身子顿住。
“但我一定躲不了。”弓捷远接着说道,“也不想躲了。谷梁初,将来的事我也不管,如何都凭你吧!只你现在也算宠我,能不能……让我给父亲写封家信?”
谷梁初打量着他,“你如何写?”
“可过几日。”弓捷远道,“我先说下,只怕届时好了你又不允。”
谷梁初轻轻笑了,“你若这般好言好语,孤又怎会不允?”
弓捷远并没有笑,木着表情转动脖子——身体绑得笔直,脖子就很难受。
谷梁初自去喝了点茶,回来伸手晃晃弓捷远的双腿,替他活动活动下肢血脉之后坐在床边,将他脑袋抚在自己肩头,低声说了一句,“睡吧!”

安神的药很是管用,弓捷远竟然睡到清晨方才醒来。
脸边倚着一只软枕,耳朵陷在棉絮里面,弓捷远仍能听见谷梁初就在门口说话,“庄内人多,你能捂住他们的嘴?”
似是白思甫答,“小人安排的伺候都是用心挑的,司尉受伤并无许多闲散知道,只要管好伺候的人,必然不会传回城内。”
“如此甚好。”谷梁初说,“也不枉孤看中于你。”
弓捷远睡了一夜内急严重,忍不住转了转头,软枕掉落,砸在榻边暖炉上面,发出喀拉一声。
谷梁初推门进来,看向他道,“醒了?”
“快点儿。”弓捷远着急地道,“我要如厕……”
谷梁初闻言大步过来,三下两下把他从床栏上面拆掉,然后又拎着他腰从床上提了下来。
弓捷远还想抵抗,“弓石。”
谷梁初已经将他扯到角落里去,嘴里冷冷地道,“再要废话莫说写信,孤只将你当个粽子裹上几年。”
弓捷远只得眼闭心横,
疏解过后再无抵抗之心,由着谷梁初替他整理好了。
将他扶回床边谷梁初方才喊了弓石弓秩进来,先对弓秩说道,“你家主子僵了一夜,你且小心架着走动走动,手脚谨慎莫触着伤。”
弓秩闻言立刻便去接他手中的弓捷远。
谷梁初只见弓石傻站着看,又冷冷道,“你只闲着吗?床铺盆桶,难道等着孤来收拾?”
弓石深知这个王爷不甚喜欢自己,不敢多话连忙干活。
谷矫梁健不等呼唤也过来了,显然之前已经伺候谷梁初梳洗过了,谷矫只等吩咐,梁健却问弓捷远想吃什么。
伤处又起疼痛,虽和昨夜不甚相同,却也十分清晰缠磨,弓捷远没有什么胃口,挂在弓秩身上说了一句随便。
话音未落谷梁瞻也进了房门,忙忙地跟他父王施了个礼就疾步走到弓捷远的身边,关切询问:“司尉觉得怎样?”
弓捷远感其真诚怜其幼小,不愿让他担心,努力扯出个笑,“没有大事,世子无需挂怀!养上几日也便好了,世子正好用这时间学会骑马。”
谷梁瞻小脸蛋上神色变幻,慢慢陪伴弓捷远走路,瞄着谷梁初似未注意自己,小声问道,“司尉这样,可是为了让我在这儿久住?”
弓捷远讶他一个孩童竟有如此复杂心思,不由有些无奈——到底还是谷梁初的儿子。
“当然不是。”他认真说,“属下脑子通肠,行事从来直接,可没那些歪心邪思。若想为世子争取什么,也不至于非得这样才成。”
“歪心邪思才有用呢!苦肉计是很管事的计策。”谷梁瞻道,“不是最好,否则我的心里可太难受。”
“世子好好学马。”弓捷远不说太多,只嘱咐道,“待我身上这个东西拆了,便陪世子一起驰骋!”
“武师父说伤筋动骨至少数月能愈,司尉且得静养。”谷梁瞻有些怅惘地道,“再想一起驰骋得明年了!”
“用不了那么久。”弓捷远摇了摇头,“从前向将军肩膀中箭,前后扎了一个对穿,七天八天之后仍然上马。养那么久还不把人养废了呢?”
“向将军?”谷梁瞻不认得向高时,听了非常惊讶,“扎了对穿都没事儿吗?我只知道孙策是因为箭伤死的。”
弓捷远听他很是知晓历史,笑着说道,“伤了筋骨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可是行伍的人只是躺着干养也太难受。向将军是我父亲麾下的将军,非常英勇善战。他那次受伤之后有好一段没能拉弓射箭,但是很快就领士兵巡防修筑,绝不因伤躲懒。男儿就得那样,不能太过娇气。”
谷梁瞻听得十分认真。
“都道武将粗直简单,他们报效国家的却都是真力气,甚至血肉性命。”弓捷远接着说道,“固然不该重武轻文,但是世子,即便将来国家长治久安,也莫只瞧这些直爽之兵不舒服,觉得鄙陋难束讨厌可恶。武将没了血性就不是武将了。”
“那怎么会?”谷梁瞻立刻就说,“长治久安边防便不重要了吗?”
“若能长治久安,”弓捷远若有所思地说,“敌人们忌惮大祁强盛,自然不敢轻易滋扰,边防重任便不这么难扛,会有许多臣属可以用,过于率直的老将领们就显得讨厌。那时世子若有力量,记得帮他们留条活路。”
“我也不能插手国事,”谷梁瞻点了点头,“但若知道向将军这样的人受了委屈定会好好地同皇祖讲……”
“瞻儿去练马吧!” 那边的谷梁初开口说道,“既要在这儿住着,文课必然耽误,骑射就得进益,才算没有虚度时光。学会容易,学好不是一日之功,多用些心。”
谷梁瞻聪慧异常,心知自己话说多了,躬礼应着,立刻便与弓捷远作别出去。
弓捷远心里冷笑:果真是说什么都刺你的心肠。
他走了一阵,血脉也已活动开了,放开弓秩坐回床上。
谷梁初看看他说,“涤边将军可受过伤?”
“自我记事未曾大伤,”弓捷远道,“可他身上许多疤痕,应该都是激战所留。姜叔叔说我很小的时候他给蒙刀砍伤了腿,几乎瘸了。若是留心,现在也能看出走路上马都和常人不甚一样。”
谷梁初点了点头,“北王年轻时候多与元兵交手,虽是王子,也常受伤,他的背上亦有一条长疤,虬结如蛇,非常丑陋。”
弓捷远闻言看了看他。
谷梁初眼见弓石已把屋子收拾干净,吩咐地道,“告诉厨房孤要吃点儿馒头。”
弓石依言出去。
“谷矫弓秩去看世子用饭,然后陪他练马,不准任何闪失。”谷梁初又说。
谷矫弓秩也出去了。
室内只剩梁健,谷梁初不再提防,接着前话讲道,“可他绝对不会因为沙场凶险怜惜任何一个武臣,文臣也不会。帝王眼中先是顺臣逆臣后是忠臣奸臣,甚至没有功臣庸臣,什么股肱栋梁都是骗人的话,不过为了使唤方便而已。能做皇帝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操棋者,哪个棋子得用是他使得好,不得用的自不姑息,而曾经得用的不听话了,只会更恼!捷远,从你这儿,看着这些棋子是人,有血有肉会伤会痛,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则会觉着都是木雕石,不过长了不同的心思而已。龙椅太高,谁在上面都一样的。北王也曾缺粮少马为人牵制,那些恨和不平,等上了位,杀了仇人就忘却了,不会再管别人什么感受。多情的人怎么能做天下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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