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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病(瑜飒飒)


谷梁初闻言更加发毛,“你本打算带着谁去?只郑晴吗?”
弓捷远摇头,“那怎么够?李海来的功夫实在不行,挺可惜的。除了我和郑晴,师兄和焦润总要去的。他俩一个能打,一个熟悉海性,也能掌控小船。别人还未细想,你又没同意呢!”
“孤绝不会同意!”谷梁初决绝强调,“趁早别费这个力气!”
弓捷远又很气人地笑,“且准备着。万一有机会呢?”
谷梁瞪眼说不出话。
弓捷远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一定要去,谷梁初不准他就等到谷梁初走,总之朔王不是久在外军的人,只要他不在身边,跟前再也没有可以拦住他的人。
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哄是哄不住的。
冷着也不成,弓捷远都不用做旁的,只要不吃东西,朔亲王立刻就得自毁身段。
冥思苦想无计可施,谷梁初没奈何地发现弓捷远比一干朝臣要难对付,什么手段都不管用。
走投无路之下,这位王爷也顾不上弓涤边会怎么想,亲自写了一封书信,派个专人送至辽东。里面详细讲了弓捷远由辽返胶之后的种种事情,怎么中毒怎么捡回性命,怎么出海怎么还想深入敌国等等说得清清楚楚,而后言辞恳切地请将军来封家信劝止。
回信很快到了,谷梁初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辽东总兵爱子之情跃然纸上,先是说了许多震惊恨痛,以及认真叮咛弓捷远务必爱惜年少之躯的话,后面却又写着,“承蒙王爷恩护弓家子孙,悠悠真情力透纸背,各种庇佑不暇叩谢!然则我儿有用之身当做有用之事,昔日父辖胶东,每苦海上蟊贼难如草原群寇,尽可纵马驱荡。倭人阴狡,滋扰生事之后总可掩水而逃,又畏顾此失彼,数十年间未尝痛责。挽儿今于海事更熟稔些,若能思虑周密,何防一试?凡忧国民之举,不当为罪。将门后裔本该身先士卒,儿因黎庶经历风险是大福泽,望细度之,以策万全。父在远望,与有荣焉!”
谷梁初万万没有料到老将军竟然回了这样话来,呆了半晌儿方叹口气,心说捷远是他所生受他教养,正气传自于他,任性也是被他宠出来的,自己想借力的打算没个不落空的。
如此一来这信反而成了烫手山芋,不敢给又不好藏,成了折磨人的物件。
好在弓捷远忙碌得很,这一段又在和李家兄弟研究什么东西,没有太多精力留心谷梁初的煎熬,只当他还在为自己的打算忧心忡忡。
日前养伯又与他服了一剂解药,当着弓捷远的面说他的身体好转得快,已经去了九成毒气,背后却又对谷梁初和柳犹杨惋惜,“这药终究是用晚了,后面再吃多少也是解心之忧,有些伤损必然去不掉了。”
谷梁初已料到些,只忙问说,“会耽误他的寿数吗?”
“寿数一事玄不能言,”养伯答他,“我又不是神仙,可算不出太具体来。总是领兵打仗之人,这里一只箭那里一把刀的,好说定会因为这毒怎么样的?”
谷梁初闻言立刻想起弓捷远刚解些毒就去海战,不由无言以对。
柳犹杨问,“那你觉得都会留下什么不好?”
“残毒归心,小娃儿之前那些将养之功全废掉了,此生难有壮如健牛的一天,于子嗣上也不要想,”养伯甚为可惜地说,“娶了媳妇也没有用。这些还不最紧要的,只怕永远落下个燥症,一发作时就要肤红口苦五内如烧,好受一阵苦楚。我摸着脉,能养好了大概一年半载地犯一次病,养得不好,三二个月就折腾折腾他也不稀奇,届时也只能够用些静心凉血的药,没好办法。”
谷梁初非常难受地道,“都会怎么折腾?”
“就和生病一样,”养伯亦很唏嘘,“吃不得睡不得,身上疼痛。便成常例也要细加呵护,以免他邪趁机作祟,那就更不好了!”
谷梁初想着弓捷远以后要常受这磨难,疼不能言。
柳犹杨更实际些,“如此怎样才能养好,少犯上些?”
“食药用心,”养伯回答,“我不让吃的东西不能吃,该吃的得好好吃,这个看他倒听话的。剩下就是心顺些个,莫总为些事情着急上火,除此就是防风防寒,别要捂着热着,当小童养。剩下的只能交给老天,我有法子也就不啰嗦了。”
谷梁初本就心沉,听了这番话后更是俊颜不展,倒是柳犹杨劝他两句,“曦景宽怀些个,那样可怕之毒,保得他的性命已是天之佑了。咱们尽爱惜些,他难过时有人陪着也就是了。”
谷梁初看看师父,终于说了弓捷远的打算,而后能很是挣扎地说,“他不是个安分性子,徒儿劝说不住,只硬看管,不是长远之计。”
谁知柳犹杨好生思忖了一阵竟然说,“曦景,捷远自是不安分的,可他是无缘无故要害人去吗?”
谷梁初吃了一惊,“师父,难道您也支持他吗?”
柳犹杨是极聪明的人,立刻就道,“也支持?还什么人认可他的想法?李家兄弟和二十四卫吗?”
谷梁初只好拿出了弓涤边的信,“徒儿指望将军劝他,将军却这样说。”
柳犹杨仔细看了一遍弓涤边的信,颔首赞许,“这才是弓将军的风骨,怜子疼儿,不大于国。曦景,你既知道捷远是硬管不住的,与其耽误力气打扰他,不如帮忙安排周密,如将军所说,尽量策个万全。”
“师父!”谷梁初极无奈地说道,“你们都是重大义舍小情的人,所以豁达。徒弟把捷远当眼睛的,无法苟同。入了别国便是九死一生,哪里来的万全之策?东倭再小,远在洋外,徒儿护得住他吗?”
“那你看得住他?”柳犹杨问,“能在他的腿上拴个铁链条吗?”
谷梁初看着柳犹杨的目光全是焦躁,“徒儿就是苦恼这个。
“苦恼没用。”柳犹杨语调低缓地道,“就像你小时候,我总告诉你恨没有用。捷远刚中毒时,我也心如齑粉,能当什么使呢?他说得对,这干鬼魅得吃教训,否则没个安生。咱们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下次再探得外海有船围着,你能不叫他去御敌吗?那可真是不顾国人生死的昏王爷了!捷远每与我叹,为工部的宋栖大人白首之年难偿亲督海军之愿遗憾,你既惜他,还能眼瞧着他也壮志难酬,只当个假参将?那要被他怨的。”
那要被他怨的。
谷梁初如何不懂这个?
倘若不懂,也就没有千方百计送到登州来的事了,然则经这一毒,他的勇气已全没了,实在不想理智,不想懂道理顾大局。
只想看着捷远好好的,如何这般难呢?
“他的娘身受流放之苦,以至头胎孱弱,再生即故。”柳犹杨继续说道,“捷远生小难养,辛苦长大,功夫箭术都没落下,靠得就是一股不服输的心劲。他若是单求活命的小鸟儿,再漂亮些也可惜了。我爱重他,就是喜欢他咬牙竭力赌狠的韧,曦景呢?”
谷梁初竟然答不上了。
柳犹杨说完该说的话,伸手拍拍大徒弟道,“平白无故地落下了怎么养也得反复发作的病根儿,你都不准他去撒口气么?”
谷梁初望着转身离去的师父,心里的坚持狠狠地松动了。

第270章 全心愿详阐步骤
弓捷远看完谷梁初交给自己的辽东来信就猜到了他的变化,眼睛亮亮地问,“为什么让我知道?”
谷梁初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双眼睛,当初弓捷远百般不愿留在自己身边,见惯了巧取豪夺的王爷不是没有打算过强迫,江山都能抢夺,何况一个人呢?
他只是没能挡住这双眼睛,恨时也亮,怨时也亮,高兴起来更是星子落在凡人脸上。
悄悄叹了口气,谷梁初尽量不动声色,“将军和师父都支持你。”
“师父也知道了吗?”弓捷远半点儿都未欣喜,仿佛就当如此,“你没同意,我还没有同他和师兄细讲,只怕大家为难。”
谷梁初心情复杂,没有作声。
“不能特别强健,让你们都跟着我操心,”弓捷远又说,“委实抱歉。这个我也做不了主,没办法的。”
谷梁初看着他那张并非因为血气充足而显得红润的脸,不死心地说了一句,“那你不好好养?”
“我想和你长想厮守,”弓捷远毫不迟疑地接话,“最好守到一脸皱皮互相嫌弃,才过瘾了。可是谷梁初,这世上还有许多个男弓捷远女弓捷远,还有许多个你,不过是换了身份名字,没有做将军和皇上的爹罢了。他们若是中了乌血之焚还能救得回吗?”
谷梁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仍抗拒道,“可是坏东西总杀不完,孤只有一个你。”
弓捷远点了点头,“爹也只有一个我,师父教过多少孩子也只有一个是弓捷远,他们肯给支持,但我真的有事定会痛不欲生。我不是傻的,都知道,也很心疼你们,最心疼你,真的。”
谷梁初被这句话说露了软弱,“所以你这回没闹,捷远……莫不如闹一闹。”
“我的性子不好改,”弓捷远柔声说道,“总要靠你多担待着,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还是商量着来吧!弓挽的命如今也是你的,谷梁初有资格做决定。”
他把人心搓得又酸又痛,谷梁初难以承受地道,“非孤独断,一旦……”
弓捷远见他说不下去,态度更认真些,“这种潜入敌国的事我就只做一次,真的,回来我就教瞻儿训亲兵,日日陪在你的身边,哪儿也不乱跑了。”
谷梁初觉得自己像个着了水的纸人,没有一处不无力,他用自己那双青筋暴起但却微微颤抖的大手使劲儿揉了一会儿脸颊,异常艰难地说,“那就好好跟师父师兄商量,他们做什么,孤做什么,好好分派清楚,反复推敲……”
弓捷远轻轻地笑了,但也把谷梁初的脑袋搂进怀里,“这辈子喜欢了我,实在难为你了!”
谷梁初用力贴了贴人,耳朵听到他胸腔里清晰有力的心跳声,幸福且又难过地想:捷远若是贪生怕死,自己未必如此爱他。却又希望他能贪生怕死一些。
当师父的不假思索地支持小徒弟的决定,真的参与商讨的时候才吃了惊——竟连对岸的舆图都画出来,还真不是一时意气。
“这图能得准吗?”柳犹杨不太信任地道。
天天在眼皮底下赖唧唧的病患,眨眼之间就干了这么多事,换谁都会担心。
弓捷远确定地说,“徒弟把所有俘虏都反复问了几遍,他们都是分开关押,串供也不会串得这么细致,况且九鬼小樱和雨灵意志坚定,不用养伯的药是问不出东西的,由之前海战时的经验看,她俩掌握的东西是可信的。师父提到过的被东倭抓去又跑回来的几个人,我也让焦润找来请教过了,两下里没有太大出入。”
柳犹杨闻言只能表示钦佩,“捷远的聪慧是天生的。”
弓捷远腼腆而笑,“师父是羞我呢,哪里有什么聪慧?只是想做点儿事。”
“光有舆图不行,”柳犹杨说,“九鬼小樱和雨灵自小就练水性,所以才能潜来大祁,这个不是能够速成的修为。”
弓捷远点点头,“他们可以船停外海,全靠明人们的超强水性硬凫过来,我们自然不行。因此二位李兄这几日里已经造出了十余只臂划小艇,只有人宽,浮力极大。形状很似江南采莲的那种穿塘扁舟,却要坚固许多倍,师父且随我去看看。”
柳犹杨见到那些周身涂满了珍贵蛟油和上等蜜蜡的小窄艇时更吃惊道,“这还真是臂划的船?连个桨也不装的?”
弓捷远解释说,“他们躲咱瞭哨要靠深夜凫水,咱们也是一样。有桨的船总需坐住才能发力,太容易被发现。这个专为外海到岸的一段浅洋设计,全靠前后两人伏在艇上游泳般的爬划。只是浅洋也极凶险,所以伙伴搭配十分重要,要有一个水性极好的,还要有一个功夫极过硬的,上得岸去能杀能打。三十亲兵和二十四卫这几天都在猛练水性,最后只能各去十名,怎么选拔还得让焦润和弓秩再考校一遍。”
柳犹杨默默地数那些船只,“你打算去多少条船?”
“十二。”弓捷远回答,“十名亲兵同十名暗卫,这里面已包括了师兄,此外就是焦润与师父,我和弓秩。我和弓秩自小就在胶辽厮混,水性都好,师父不必担心。”
“到岸以后如何打算?”柳犹杨又问。
“亲兵武功不强,需得留在岸边看艇,”弓捷远说,“所以咱们得选一段野岸,到了之后他们立刻隐匿。脚程快的暗卫则火速扑到倭人城下,承夜突袭,杀了当代大名即刻回撤,前后不能超过三天时间,否则必然触发他们追捕,咱们不好返回外海上的接应船只。”
柳犹杨沉思半天,“打算得好。可是深入敌腹毕竟不是纸上谈兵,过程中出现半点意外都会打乱步骤。”
弓捷远同意这话,“徒弟已经细想过了,此次只为震慑,务以保全自身为要,不管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便即刻回撤绝不迟疑,哪怕人已进了他们禁地,宁可看着目标不动手也要保证全员走脱。这并不是两军对垒,扔掉一个咱们都算输了。所以头阵我和师父必须得去,就是管号令的。以后倒可由焦润和弓秩等人细练起来,倘若他们还不听话再来几次狠的。”
柳犹杨闻言又思索一会儿,“入城刺杀固然凶险,亲兵这边也不能含糊,那是能回来的保障。”
“我正想说,”弓捷远立刻道,“刺杀的事就交给我和师兄,高飞暗走并不需要太多人,去的越少目标越小,师父屈尊,领着焦润弓秩还有郑晴在岸边保护亲兵和艇。”
“什么?”柳犹杨大诧,“我不管你?”
“要靠郑晴和焦润二人掌握天气潮汐,”弓捷远非常认真地说,“可他们二人和弓秩的武学修为都稍逊色,单留他们陪着亲兵我也不很放心,要靠师父帮忙守好退路。”
“可是捷远……”柳犹杨克制不住。
弓捷远打断了他,“我入城去不是要逞狠的,杀人割头的事也会留给师兄他们,自己只是看住形式,做完成计划还是临时终止的决定。成败不只关乎我的性命,师父不用担心。”
柳犹杨仍旧觉得哪里不大对劲,琢磨半天方才发现最关键的事情,“曦景不用去吗?”
“他当然不能去!”弓捷远想也不想地说,“蓟胶还得他坐镇呢!大祁还得他掌管呢!”
柳犹杨苦笑地道,“那你这些计划怕是白费了工夫,曦景断然不会同意。”
弓捷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果然,临时去问南面情形的谷梁初回来听到整个计划里面没有自己的事,冷笑能渗人的骨头,“这是把孤抛弃了吗?”
郭全也才知道详细,自己还在不敢置信,没有余力关注王爷什么反应,弓秩和焦润等人心知情况不妙,悄悄跑了。
梁健不好硬追,只能怒瞪。
柳犹杨亦似愧对大徒弟般,很少见地摸了摸鼻子,“捷远有考虑的。”说完拽了郭全一把,硬走掉了。
谷梁初的冷笑撑不住了,双颊都耷下来,满面寒冰地看着弓捷远,“你还有考虑?”
热热的六月天,弓石无端打了个冷战,偷偷摸摸地捱到门边,也撒丫子跑了。
屋里没一个人,弓捷远丁点儿都不紧张,嘎巴嘎巴地嗑瓜子说,“我对这种玩意儿实在没有耐心,养伯非说该吃,你快帮我剥剥!”
谷梁初想把他给剥了,伸掌一拍桌子,瓜子盒就哗啦滚到地上。
弓捷远皱眉看看地上四溅的瓜子,拍拍手又叹口气,“正好不乐意吃呢!我看中烧毒的人是你吧?动不动就火冒三丈,没个王爷样儿了!”
“捷远!”谷梁初咬着槽牙。
“抛弃谁我也不会抛弃你呀!”弓捷远哄人哄得自然而然,完全不需要过渡,“当然是有很认真的考虑的。体己的人都被我带走了,就留一个老眼昏花的焦指挥使做接应么?样样安排得好,外海回来还很不短,你不督船等着,我的心是空的。谁能靠那些肉胳膊划的小艇回登州来?”
焦指挥使无端受累,硬生生地由壮心不减的指挥使变成“老眼昏花”,自己还不知道当了一回垫脚石。
谷梁初根本不吃这套,“你真会说!”

不怪谷梁初油盐不进,实在是被忧惶逼出了梦魇。
自从进了王府,弓捷远便受寒呕血伤肩病酒地没个消停,好不容易将养了几个月,神神气气地到了登州,不久就中乌血之焚,毒解一半又要出海作战,再看不住只带着郑晴就跑蓟州,如今更要亲入东倭,还不肯让谷梁初陪着,朔亲王爷觉得他肯定是欠了几辈子的大债没还,今生才要如此密密地受煎熬,人皆血肉,再折腾折腾无论如何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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