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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病(瑜飒飒)


弓捷远若是还如燕京时的娇悍任性自然不会改变谷梁初的想法,可他硬从鬼门关里爬了回来,对待人的方式已大变了,吃了钉子也没不高兴,只叹气道,“我能会说,而不是犟着来,还不是懂事了么?知道珍惜你的情意,不再没心没肺。可我大张旗鼓地来登州一趟,只中了毒就跑回燕京养着去,是真没有脸出门的——只怕是个东西都在背后指点弓家小子以色事人,靠做王爷的面首活着。身上有一点儿功就不一样,凭谁背后嚼舌根子,总归是不敢小瞧的。”
谷梁初自然听不得他这样说,烦躁不堪地道,“你就拿捏着孤的舍不得,好逼出个硬舍来。日前不知有起醒时,孤时刻在恨自己把你送出了京,那般苦悔,捷远替孤受吗?”
弓捷远捧住他的手说,“倘若东倭不是海中岛国,而是和北元差不多的恶邻,你让不让我上战场?谷梁初,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有些事情就是得去做呢!你把我当男子来爱,还是一个娈宠?”
谷梁初狠狠低下了头,良久良久才在弓捷远伸到脸上的手掌里抬起了头,双眼血红地道,“你是一定要去吗?”
弓捷远坚定点头,“要去!”
“能保证好好回来吗?”谷梁初举目凝望窗外,又过良久方问。
“能!”弓捷远不假思索地答。
“弓挽!”谷梁初每吐一个字都沾着一丝心头之血,“你若胆敢有差池,孤就不要这王位也不打算什么将来了,必督胶辽战船亲征东倭,便给父皇定为反叛,便给国人斥责昏聩,甚至在这海里折戟沉沙没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你要想好!”
弓捷远略微震了一震,马上又站起身,将他的头揽入怀里抱住,“我定好好回来,你信我吧!”
登州兵营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暗渡的事,对外却把消息锁得风都不透。
李氏兄弟逐只亲测臂艇的性能,焦润和弓秩也在一丝不苟地甄选着符合条件的亲兵和暗卫。
此番行动最需机密,弓捷远不调临卫海船,只在登州挑了一艘最结实的来 用,命李愿儒和李望儒仔细检查过了,而后反复地与选出来的亲兵和暗卫们推敲计划好的细节,避免话多过口引生歧义。
暗卫们早习惯了令行禁止,十名亲兵虽是渔民出身,却在这段日子的密集操练和海战中看出自己这位上官能耐过人,且又感激他肯替自身谋得籍饷,非但都无畏怯之心,反而磨拳擦掌,要报一报世代都受倭寇滋扰之仇。
当真出行,谷梁初跟着海船将人送到外海,怎么殷殷难舍,也不过用了六个时辰。
“你把这个位置记住。”弓捷远一边更换水靠一边对他说道,“两日之后来此接应。时间不长,眨眼就过。”
谷梁初站在帆桅底下静静看他,将七月的天气,他却觉得寒凉。
船上人重,弓捷远不好太亲昵地安慰他,只弯眼笑。
谷梁初不转瞳地盯着他看,良久才能勉强分出一些精神尊师重道,“师父师兄千万小心。”
柳犹杨不说什么,只拍拍他。
郭全则道,“王爷放心。”
未几十二臂艇全部下水,二十四名健将全如裹黑绸的人鱼,贴着与身宽的小艇飞速插进波涛里去。
谷梁初扑到舷边探头而望,梁健知他水性不好,忙拽住说,“王爷小心。”
谷梁初但见艇队已乱,单靠肉眼无论如何分辨不出弓捷远在哪里,声线终于哽咽起来,“他只是个生病的人……”
梁健心里也极难受——这一行里全是在意,小主子,师父师兄,便连弓秩也早生了许多感情。
目之所至全是浩淼,真的能如小主子计划好的那样,两日之后全都完整无缺地回来么?
弓捷远无心多生离愁,他言自己水性很好,深海到底不是江河水塘,算着还有五六个时辰的泅渡,他是体力最不济的一个,唯有专心致志全力以赴。
焦润和郑晴对海上天气的预判算极准了,这日果无巨大波涛,他们下午纵艇,顺着洋流方向划了两个多时辰就明显觉得海变浅了,已能偶尔见到礁石和些苗圃大的野岛。
弓捷远力将竭了,他的臂艇落在所有人的后面。
弓秩担忧,劝说地道,“一路顺当,少爷不急太赶,爬到礁上喘一口气。”
精力要紧,弓捷远不敢逞强,依言攀住礁石,爬上去小歇。
柳犹杨与郭全见状,便也拽艇围来。
此时早已入夜,没有骄阳照烤,弓捷远好好喝了点儿水,放平身体躺着,嘴里却问焦润,“舆图上有这片礁吗?算着还有多远?”
焦润答说,“承天之福,咱们几未受到洋流影响,划到这里已过半了。再往前去越发水浅,浪更小些,定能在制定好的时间到岸,参将且放下心,稍多歇上一歇。”
弓捷远知道众人最忧自己身体,这个关口也不装相,当着所有人面闭上了眼。
二十几个精兵强将心有默契地围着他不作声。
弓捷远竟在礁石之上小寐了半刻,而后利落坐起,“好了!咱们再走!”
臂艇就又纷纷入海,如同片片柳叶,顺着岸潮漂向一个早有来往却又素未谋面的国邦。
许是越近目的越兴奋了,后面半程弓捷远竟然全挺住了,到了岸上立刻按照计划行事,该就地掩藏的就地掩藏,该疾行的立刻疾行。
柳犹杨施展轻功转了一大圈后又追上正往城池奔的弓捷远说,“看着那些倭人给的供词真可信的,附近确无什么像样防备。”
弓捷远冷笑地道,“他们世代都打别人主意,吃定了咱们不是一样脾气,除了自家盗匪没有什么需要防范,自然松散。”
“你这身子要在意些,”柳犹杨叮咛地说,“便要趁夜赶路,也不可过劳损。”
弓捷远点头应下,无暇再说,如飞去了。
柳犹杨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慨叹,一下欣慰这小徒儿怎么羸弱还是习得了自己轻功精髓,一下又惜如此要强的人老天偏不给他强壮体魄。
总是正事要紧,当师父的也得谨遵安排,赶回掩藏处去守护退路。
这里亲兵和郑晴焦润能得休息,暂且不提,弓捷远领着九名暗卫,吐血般地跑到天现曙光,无论如何撑不住了,倒着气儿地抓住郭全,“咱也找地方藏……等夜……”
郭全见他说话都难,想也不想就抱起来,几人立刻滚到一处高茅里面躺倒,阮同第一时间骨碌过来,递来了水。
弓捷远勉力喝了一阵。
郭全说道,“小主子睡,我们几个看着。这里还野,等下我再出去摸摸情况,能走再走一阵,省得夜里太赶!”
弓捷远已经听不见话,闭眼就睡去了,同昏也没什么区别。
待醒过来,郭全竟寻回来些刚注浆的青稻,送到弓捷远的嘴边,“属下出去转过,还有好远原野,田少草多,大热天的农人也不顶着骄阳出来劳作,小主子若是恢复了些,咱们还奔一阵,到城郊处再找地方养精蓄锐,夜里好潜进去。”
弓捷远点了点头,“可惜不系游不过来。”
郭全等人只笑。
弓捷远嚼了好大一把青稻,又喝点儿水,起身就走。
他睡着时寿天编了好大一顶草帽给他遮阳,见状连忙追着给他扣上。
东倭远比大祁穷瘠,像样官道也寻不着,弓捷远奔了一段忍不住骂,“自己家里许多荒地,想法子好好种种么!偏爱白打别个主意。”
此后再无闲话,又奔了几十里后远远望见了织田家辖管的城郭,也只能如大祁最普通的军镇,看不出来重地气象。
他们又寻一处高茅之处躺倒,弓捷远信赖下属远强依赖自己身体,抓紧一切时间睡觉,不管他们怎么防卫警戒,竟是全托付了。
夜里是最关键的时候,郭全他们也轮换着休息,留醒着的驱赶蚊虫,别把他们一睡就没知觉的小主子活吃了去。
眨眼一更便过,郭全硬把弓捷远摇醒了来,“小主子听,他们城里还比登州安静得早。”
弓捷远喝够水后伸手去挠身上的虫子包,“拿城图来。寿天辩辩方向。”
阮同从靠衩里摸出皮制城图,就地展开了来。
弓捷远借着星光细看,等寿天回来说他们在处对着西门,就颔首说,“我和师兄能飞上去,就在此处登城,你们八个兵分两路,从西南西北两面攀爬。记住,不管哪边有人被发现了,立刻南逃,甩了尾巴再拐回去找师父,绝对不许恋战,不许逞强受伤!”
几人无声地应。
弓捷远伸手戴上颈后面的蛟帽,凝目看看不远处的矮城,心说大祁国的病将军来了!

第272章 屠仇城艰溯怀抱
按照事先商定好的计划,谷梁初应该先回登州,过一日后再回接应处来等着,但他不肯。
梁健稍稍劝了一下。
朔亲王爷满脸不悦,“小小倭国都能集整十余健船累月围着咱们外海,大祁送了这些儿郎过去震慑,孤还不能带着海兵守一守吗?难道只差这艘船的耗用?”
梁健不敢再说。
跟在船上的李家兄弟则是巴不得的。
他家参将样样算得明白,临时有了变故急着回来时却寻谁呢?还是原处等着更稳妥些。
弓捷远一行却出奇地容易,也许就如他所想的,东倭自有国起便寤寐思服地惦记大祁的好处,自己占着环海之利,从未有过敌人深入本境之事,以至轻忽远敌,所谓城防不过是内管平民外御草盗,顶多是戒备戒备差不多少的同境军事力量过来兼并吞食,因此稀松得很。
又或者他们的能耐都在阴暗上面,正经本事只到这般,根本就挡不郭全寿天这种训练有素的人。
“倭鬼子们的精锐都送咱们那里去了!”飞上较大祁建筑平缓些的殿脊之后,弓捷远心内冷哼,耳朵却很竖着,细细地听下方动静。
花了大量心血速学成的倭话派上了用场。
时间不是特别晚,许多房里还有人声人语。
弓捷远在几个最豪华的屋子上面留心找那大名住处,没过半个时辰就在一个侍妾样的倭女轻声细语地请求领主安歇的声音中稳住身形,知道正主在这里了,轻轻地给郭全比个手势。
倭殿房阔檐窄,并不利于倒挂金钟,郭全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地上,透过排门缝隙往里面看。
那位大名已经站起了身,扶着侍妾的手向后室走,看着面白脸长,服饰也是俘虏们仔细描述过的样子,就冲朝下望的弓捷远点了点头。
弓捷远立刻就如小蛟龙般游了下来,快速张望一眼,而后示意郭全制那女子的喉,自己即刻摸进屋去。
这代织田家主还不到四十岁,本也有些漂亮功夫在身上的,可他养尊处优了十余年,难免荒废,等到发现不对劲时已太晚了,弓捷远翻出藏在蛟衣里的小刀一下就把他给抹了,迅捷无两毫不犹豫。
那名侍妾早被郭全掐住喉咙,半点儿声音也发不不出,眼睁睁地瞅着领主颈血喷溅,大骇之下登时晕厥过去。
郭全防她速醒,又拍了下昏穴,而后才同弓捷远一起把两个人推入内室掩好了门,动作快得织田大名身上的血都没几滴落在外面,留到里面去淌。
伸脚抹去一点儿零星红点,弓捷远与郭全并肩翻上房脊的时候心里都不敢相信事情这般容易就成功了。
飞落城墙外面郭全方才拢手吹哨。
是提前定好的海鸟夜鸣,不过长久了些。
未久八名暗卫也都先后回来,弓捷远清清楚楚看见他们安然无恙,喜不自胜地问,“都成了吗?”
负责领头的寿天和阮同分别点了点头。
弓捷远果断地说,“跟师父会合!”
到天明时臂艇都已划入海了,倭城里面才闹起来,先是有早起的汲水人发现几处水源都被贴了倭文告士,明言此处下了泻肚子药,还说并非大祁没有要命的毒,而是天朝上国仁慈好生,只为警示不伤无辜。
不信邪的觉得危言耸听,硬饮用了,当即拉了一个昏天黑地。
民众分外惊怕,吵吵嚷嚷地报官,官府这才发现死了好几个挺高阶的武士和勋贵,正发懵呢,大名府里也传出了噩耗来——领主竟然被人抹了脖子。侍寝的妾倒是活了命,惊恐万状地同人描述刺客是个什么模样。
整个城如地震了般,等到接替主事的人终于想起来搜查追捕,弓捷远他们已经游出几海里了。
回来时间充裕得很,弓捷远的体力却透支了,没到半路就伏在小艇上动不得,由所有亲兵暗卫和柳犹杨换着力气载他,都巴望着快点儿赶到礁群好让这个重伤新愈的人躺在平地上面放心大胆地歇一歇。
然而意外总坏计划,两日之后的洋流到底变了方向和流速,过了三四个时辰还没找到那片礁石,郑晴和焦润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队人偏了原来的航线,心中登时忧紧起来。
能来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子的,很快都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面色皆变严峻。
事情做得再好,顺利回去才算真的胜利,若是丟身在这茫茫海水之中,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合账。
虽然不缺饮水,一味地给骄阳照射,弓捷远早就气息奄奄,时睡时醒地瘫在艇板上面,要靠同伴拽着四肢才不至于滚进波涛里去,但他极为平静,一点儿都不担心地说,“没事儿!只管朝咱们的外海里游。偏些不怕……谷梁初会找咱们……”
按照测算好的时辰,傍晚之前能会合了。
谷梁初整日都在凭舷而望,眼睛早被茫茫海波给映花了。
他本有些晕船,海战之时不住腾挪闪跳还不觉得怎样,这两日里只是枯坐,当真难受得紧,可他却连虚弱的心也不敢分,好像自己若呕弓捷远就会跟着不舒服,自己若休息去就会卸掉弓捷远的力气。
两夜不眠对他来说也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腹胃翻腾也不要紧,只要那人如期归来,一切都补上了。
然则谷梁初把天都瞪黑了也没望见半片臂艇的踪影。
梁健已经心慌起来,“王爷……”
“稳帆!”谷梁初脸庞如同死人一般,“明全烛!告诉李家兄弟高起瞭哨,架千里镜,与孤一寸一寸地找。”
须臾之后李望儒跑到他的身边,“王爷,请准我们兄弟放下小船向前寻找。”
谷梁初稳着心神问他,“共可放出几只小船?”
“八只。”李望儒说,“都能承载五六个人,我与……”
“孤也下去!”谷梁初打断了说,“你们兄弟留下一个掌管大舰,横挪横漂沿线搜寻,孤与小船一起向前接应。”
“王爷!”李望儒愕然。
梁健知道劝阻不得,伸手推他一把,“快去传令。”
八只木船本为海船搁浅涉沙入滩而准备的,此时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深洋,晃晃荡荡地朝前行进,若有一个滔天巨浪就是舟毁人亡之祸。
好在梁健不懂,因此不怕。
好在谷梁初已急红了眼,什么都无暇想。
好在天公仁慈深海仁慈,竟是一片风平浪静。
八船如扇般地撒开,往前行了十余海里,眼尖的梁健终于发现了一片艇板,登时喜极而泣,不管不顾地大喊,“师父在那里!小主子在那里!”
谷梁初被他喊得身躯一震,巡着他裂帛般的声音望去出,好半天里,什么也没看见。
赖得船上水手臂力强劲,立刻哗哗哗地围向十二艇板,同时发出信号通知离远了的同伴赶来救援。
当梁健终于和几个水手合力捞起水淋淋的弓捷远时,始终撑着自己不彻底昏过去的少年将军惨白着被水泡伤的脸,努力对心上人笑了一下,“谷梁初,我成了!”
而后再也没有声息。
谷梁初如同死境得返,紧紧搂住弓捷远的身体,把脸埋进他几近失温的身体里面,无声地流了眼泪。
登州老指挥使听到在海船上歇复精神的孙儿亲口告诉他说参将手刃了织田大名时喜得浊泪纵横,健硕身躯连连打着转转,不知如何是好地拍手打脚道,“我活这个岁数可不亏了,早死一年都没法子解这口闷。几十年啊!老焦一辈子都窝囊着,可他妈的出了口气啊!若是没有少将军……啊啊啊啊……焦润你有福啊!能得少将军的重用,是咱老焦家的大福啊!啊啊啊啊……”
这里老兵头子放声嚎啕,那边谷矫也跑过来抹泪,不住地对梁健说,“这可真是,天生将星!”
他也只逮得到梁健,郭全弓秩已累瘫了,柳犹杨也什么都不管地去休息了,谷梁初已经亲手替昏睡着的弓捷远换过衣服,却不肯离半步,养伯和一众军医也都围着这些跨海凫水的人照料,弓石又忙递巾又忙递水。
整个军营一团嘈乱,人人心里都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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