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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乌子后人(曲水流觞/烟波钓叟歌)


所谓的赖布衣传人赖道长成了玄门之人唾弃的对象,连夜卷起铺盖逃出了苏州城。
冷水铺村的保长笑得满脸都是褶子,毕恭毕敬地将洛九衣迎进门:“先生您请进来!”
洛九衣收起手中的油纸伞,轻轻点头致谢,跟着保长进了屋子大堂。保长儿子原本还在嘀咕“哪里来的神棍,年纪轻轻就出来骗人了”,不屑一顾地斜着眼睛看着“神棍”不客气地走进来坐在了主位上,气得头上冒烟,走近一瞧却被对方的面容气质惊艳得耳根子发红说不出话来。
洛九衣拍拍长衫衣袖上的浮尘,问道:“说说村子里怎么回事。”
保长连忙答道:“是。咱们村子是山青水秀,也算是风水宝地。家家户户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也是年年丰收,祖祖辈辈平安长寿。早些年村子里啊,还出过两个秀才。”
洛九衣:“山管人丁,水管财。山水环抱才能福寿双全。此地后有靠山,前有流水,山缠水绕,曲折回环,乃藏风聚气之地。进村之前我在高处稍作观望,见明堂开阔平坦,朝山、案山朝向分明。”
保长连连点头称是,眼睛里的敬佩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洛九衣:“何时开始出现异象?”
保长低头思索片刻,谨慎答道:“这……不知当讲不当讲。去年年底,有村民在西山上捡到了一个红玛瑙珠子,不敢私吞,上交给了县知事。县知事上交给了道尹,道尹找人一看竟是明朝陪葬品,便交到了苏州城镇守使手上。于是今年开春后上面就派了一队军人过来挖山,挖了毛一个月,愣是没挖出啥,气呼呼地撤走了。您说这叫什么事?哎!”
洛九衣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保长苦着脸道:“我们这村子里哪有什么古墓啊?有也老早就被盗墓贼挖空了。好像就是那阵子挖了山后不久之后吧,村子里就开始出事情了,还死了人。先生劳烦您看看怎么回事吧!我们这村里如今心口总悬着,吃饭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
“砰砰砰!”突然门又响了起来,敲门声急切短促,又将屋里人吓了一跳。
保长颤抖着嗓子问道:“谁……谁呀?”
“洛少爷,是我。”
保长深呼了口气,尴尬一笑:“原来是先生的仆从啊。”说罢便快步走过去开门。
吱嘎一声木门拉开了,门口立着穿着白色对襟短衫、黑色棉麻布裤子的洛昱辰。
保长看到是一个普普通通少年人,忙道:“请进请进。”
洛昱辰咧嘴一笑,那嘴竟咧到了耳根。
保长一愣,那少年人一步跨进门槛,在地上留下一大团水渍,水渍很快就氤氲开来。
只听屋内的洛九衣轻哼一声:“色青横于正面,色黑黯于耳前。不过尔尔。”
保长两腿直发颤,竟一步也挪不动:“先……先生……这东西……是啥?”
“夺命行尸。”话音刚落,门口的少年人像是离弦的箭一般拔地而起冲向了洛九衣。
洛九衣镇定自若地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不自量力。”
只见油纸伞下白光一闪,行尸发出刺耳的惨叫声被弹出了十数尺远,砰地一声摔在地上不动了。
保长儿子壮着胆子走近去瞧,方才还是少年人的行尸须臾之间露出了真面目:“啊!是村西头死了全家的张大全!”
保长和媳妇几人还没来得及走过来查看,外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众人绕过张大全的尸体走到门口定睛一瞧,竟是几个僵硬的黑影围绕着一个头戴斗笠的少年在打转,少年手持一根三尺五寸的木棍挥得虎虎生威,将黑影打得无法近身。
洛九衣不慌不忙地走出屋子,保长迟疑片刻,回屋里取了一盏煤油灯跟在他后面。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在昏黄的煤油灯照耀下,几人看清了黑影的样子:头脸血肉模糊,身上的伤口露出了森森的白骨,双眼被挖成了两个血洞,全身散发着强烈的腐臭。

第三章 白虎衔尸
保长哆哆嗦嗦地抖得像筛子:“是……是村里刚死的王卫国……朱向前……他们……”
洛九衣执伞立在夜色中:“速战速决。”
洛昱辰忙道:“是!”随即两脚并拢,双手合十结观音禅定手印,连续念:南无佛陀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
庄严的梵音在无边的夜色中袅袅响起,呼啸的阴风停了,弥漫的大雾也随即散了去。围在洛昱辰四周张牙舞爪的行尸也纷纷倒地,噗嗤一声散了气,身上的血肉噗噗几声掉落瞬间化作尘土,只剩一副空荡荡的骨架横陈在地上。
保长一下子就感觉到周围潮湿寒冷的空气散开了,恢复了仲夏的炎热,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喜不自禁地跑过去鞠躬:“多谢小师父出手相助!”
洛昱辰摆摆手:“小事情。今夜原本就是七月半,鬼门大开的日子,死人从坟堆里爬出来见怪不怪。你们躲在家里是对的,别出来瞎晃悠沾上了不该沾的东西。”
洛昱辰摘下头上的斗笠,保长这才看到他头上的短发:“咦?小师父不是出家人?”
洛昱辰挠挠寸头,憨憨一笑:“贫僧是带发修行。不戒酒不戒荤。这些死尸带了煞气,等明日午时我替他们念经超度后重新埋了。”
保长点头如捣蒜:“是是!都听小师父的!”
洛九衣招招手,洛昱辰屁颠屁颠跑上前行礼:“少爷!已经找到了定魂桩,就在西面的山坡上。那片地不知怎么回事被翻得乱七八糟的。”
洛九衣:“带路。”
“是!”洛昱辰转身就往村子外头走,见保长傻站着,啧了一声道,“啧!打灯啊!”
“哎!来啦!”保长朝身后挥挥手让儿子媳妇他们把门关上躲屋子里,又一路小跑追了上来,拎着煤油灯走在洛昱辰左前方引路。
天空依旧是黑沉沉的压在头顶上,半点星辰月光都不见,只有断断续续呼啸而过的风像是这个寂静夏夜里唯一的访客,为炎热的夜晚带来一丝丝凉意。只是那股凉意仿佛要透过皮肤渗进骨髓里,让人觉得整个人都浸在凉水中。
到了西面山坡的山脚下,洛九衣忽然停下脚步:“阿辰。打光。”
洛昱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质的军//用手电筒,打开开关往山上照过去,黄色的手电筒光直射过去从一排排桦树林的枝头晃过,惊起一片雀鸟扑棱着翅膀飞离而去。接着又往身后的村庄、后山照过去,完整地打光照了一大圈。
洛九衣道:“葬经曰,地有四势,气从八方。故葬以左为青龙,右为白虎,前为朱雀,后为玄武。玄武垂头,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驯頫。形势反此,法当破死。若僭逼冲突,抖泻反背,则为四凶象,主人多危难,有凶祸灾殃。”
行走在山道上的保长全程都竖起耳朵听着四周动静,洛九衣清冷空灵的声音清楚地响起在耳边,将他惊了个趔趄:“先生,您……您说有灾祸?”
洛九衣伸出手指指着西山:“右山势蹲,昂头视穴,仿佛要衔噬冢中之尸。驯拢而不至有噬主之患也。白虎之于穴场,当于右卫护明主,忠诚臣服,如凶露峥嵘,是于心怀异谋,于主不利。三国时期术士管辂曾言,白虎衔尸之凶地,不过二载将有灭族之危,无后可守也。”
“啥?!灭族之危?这是要赶尽杀绝呀!啊呀造的什么孽呀!这群杀千刀的兵痞子挖他娘的挖!坏大事啊!这杀千刀的!”保长气得跳脚,破口大骂。
洛九衣也不理他,顺着山路直往上走,走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坡顶。坡顶果然被翻了个底朝天,原先低缓俯伏的山峦变得有缺有陷,昂头不平,祸机其中藏。尤其是白虎昂首之处,竖着一块长形汉白玉石碑,在黑夜中发着森森白光。阴风阵阵。保长不敢上前,躲在洛昱辰背后,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冻得两排牙齿打颤。
洛昱辰也不得不口中念起一长串金刚护身咒,才不至于被冻僵,两鬓却浮起了白霜。
洛九衣脚步不停,撑着素色油纸伞继续靠近定魂桩。在他微微上翘的丹凤眼中,定魂桩四周的黑色祟气像是大火燃起的滚滚浓烟一般,围着定魂桩旋转上升至天际。
黑色祟气在洛九衣走过来的时候不客气地朝着他的人裹上去,然而丝毫无法近他身,一下就被油纸伞散发的白光弹开了。祟气不甘心,再次包裹上去。他轻轻皱眉,右手转动伞柄,只听嘎啦嘎啦两声轻响,画在伞底的一串梵文闪着金光绕着油纸伞浮动,游弋在伞面上,宛若活泼灵动的金色小鱼。油纸伞金光闪闪,祟气猛地炸开散去!
保长抖着腿磕磕绊绊道:“是……是不是……有鬼在哭嚎?”
洛昱辰紧抿着双唇,警惕地看着四周,身体微微前倾,打算稍有异动就冲上前去。
不一会儿埋着定魂桩的地面突然出现了松动,从定魂桩处开始撕裂出四五条细缝,并以惊人的速度延展开去。
洛昱辰刷的一下举步生风,两息之间就手持木棍出现在洛九衣面前:“少爷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定魂桩里飞出一条祟气缠绕的玄铁锁链,仿佛出洞的灵蛇一般冲撞过来,跟洛昱辰手中的木棍铛的一声碰撞在一起,摩擦出几簇火花。
保长看不见黑烟一般的祟气,只看到那条粗壮的玄铁锁链,在黑夜中看得不真切还以为是一条黑蟒,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差点两眼一翻一命呜呼。这会儿听到叮叮当当的打斗声,总算才反应过来,急忙转身向山下奔去,还跑丢了一只布鞋。
此刻恰逢子时,乃人体阴阳交替的时刻,人在子时阳气最弱,邪祟易入体。跑得跌跌撞撞的保长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邪祟因为自己背后贴上的明黄色符箓不敢近身。
洛昱辰仗着自己身形敏捷,腰如蛇行,快速闪避过玄铁锁链穷追不舍的攻击,且打且退。他身后的洛九衣趁着他对付玄铁锁链,手中攥着一包朱砂边走边撒,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在定魂桩周围一圈画了一个巨大的符阵。
洛九衣:“阿辰,撤!”洛昱辰闻言迅速跳出朱砂画的符阵。
洛九衣站在圈外,燃起手中一张符箓抛向上空,念曰: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
岳渎真官,土地祗灵。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此咒为安土地神咒。行法召遣土地山神,以使之代奏告上天,护卫正道。只见朱砂所画之处金光一闪而过,一股白色浩然正气从地下喷薄而出,一下子冲开了黑色祟气。定魂桩上的锁链失去了力道哐当一声砸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方才裂开的地缝也渐渐合拢,恢复了原先的平整。
洛昱辰靠上前查看一番,又折回洛九衣身旁:“少爷,好像可以了。您没事吧?”
洛九衣摸到自己前额上的冷汗,摇摇头:“无事,折腾了一夜,有点疲惫罢了。这块定魂桩放置在此地终究不是办法,待回去之后请阴差来撤去。”
洛昱辰想要上前搀扶他,又想起他不喜别人触碰只好悻悻地收回来双手。在洛九衣的吩咐下,洛昱辰很快去了一趟保长家里说了事情经过,交代他们明日收敛尸体和为念经超度做准备,接着将马车驾到西山脚下接了洛九衣回城。
洛九衣在回城的途中就开始打瞌睡,趴在马车车厢内的小矮桌上睡了过去。
天刚蒙蒙亮,街上的早餐铺子还没摆出来。哒哒哒哒的马蹄声从青石板铺成的干将路上一路响过,不一会儿就到了伍子胥弄,甫一到弄堂口几个人影便映入眼帘。
洛昱辰摘掉斗笠,伸长脖子往洛氏草堂大门口一看,竟是十数个手持毛瑟步枪、身穿赭红色军服的军人整整齐齐排成一列站在门口。
站在最前面的男人一身笔挺墨绿色军装,身形高大挺拔,天庭隆起,剑眉修长秀若山林,眼睛细长深邃、光亮润泽,鼻梁坚挺,山根耸起,双唇修长坚厚—正是被洛九衣少爷大赞过的清高奇俊、大贵之相之人,东部陆军少将岳慎远。
洛昱辰赶紧拽住缰绳“吁—!”遂跳下马车向岳慎远抱拳行礼:“不知少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少帅莫要怪罪!”
岳慎远点点头,看了眼马车轻声问道:“先生睡着了?”
洛昱辰有点愁眉不展:“是!哎!少爷他这阵子本来就身体不适,还硬撑着去城外救人,估计现在也是累得不行了……”
岳慎远闻言大跨步上前,军靴蹬地一步就爬上了马车车厢,掀开帘子,伸出长臂一探就把熟睡着的洛九衣打横抱出了车厢,轻手轻脚地往洛氏草堂门里走。站得笔直如枪杆子的士兵们置若罔闻,眼观鼻鼻观心,视线一分也没有移动。
洛昱辰连忙爬进车厢取了洛九衣的法器,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快步跟上去。岳慎远身高腿长,步子又稳又快,洛昱辰在后面追得额上冒出了汗珠子。
岳慎远轻车熟路地抱着洛九衣进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直接走进了正房的里屋。睡在倒座房里的禧妈妈听到响动也赶紧披上衣服,爬起来热锅烧水,将早就备好的紫苏叶甘草汤端了过来。
洛九衣被轻柔地放在床上,脱去鞋袜,盖上薄被子。不知是因为岳慎远身上熟悉的烟草味还是体温,洛九衣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还不自觉地朝着岳慎远的身边靠近一些。
岳慎远伸出温热的手掌轻拂他的前额,眉间轻微地蹙起:“有点烧。叫个医生来。”
洛昱辰忙道:“我去叫秦医生过来,他是少爷的师兄,对少爷的身体情况最了解。”
岳慎远深深凝视了洛九衣一眼,颔首道:“你去吧。速去速回。”
洛昱辰忙道是,欠了欠身,拔腿就跑出了屋子。

第四章 橘子洲头
洛九衣迷迷糊糊地在如水的夜色中行走。他记得,这里是西望岳麓山、东临长沙城的橘子洲头,四面环水,延绵数十里的一个长岛,浮袅袅凌波上,一面青山一面城。
不知什么时候江上起了碧色的烟雾,在皎皎月光下,有一艘小船无声地泊到了岸边。
洛九衣一眼便瞧见了小船的船头趴着一个少年,一动也不动,仿佛没了一丁点气息。他心生好奇,走近去看,少年身上没什么血迹,身上穿着一身精致华美的米白色小西装,头发也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只是一双眼睛肿得像水泡。
洛九衣正要俯下//身去摸少年的颈脖子脉搏,少年长而密的睫毛轻轻一颤,竟是睁开了双眼,那一双细长的黑眼在月光下像是盛载着璀璨夺目的一片星河,澄澈明亮得胜过了世间三千灯盏,一下子将洛九衣吸引了进去。
洛九衣楞楞地问他:“你没事吧?”
少年撑起手臂,身手利落地起身,与洛九衣面对面站着,两人年龄相差无几,少年身量却比洛九衣高了大半个头,体型也壮实许多。他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是谁?”
洛九衣看出他对陌生人戒备心很强,便和善地一笑:“免贵姓图门,字九衣。”
少年疑惑道:“你是八旗子弟?”
洛九衣笑笑:“我爹祖上世居东北乌喇,是清朝满洲族一支,如今也算是没落了吧。不过我娘是汉人,家在江南水乡姑苏,我也不算是满人吧。”
少年似乎很意外对方如此坦诚,脸上收敛起了厉色:“你瞧着也不像旗人,白嫩嫩水灵灵,像我在南京城秦淮酒楼吃过的水豆腐,细嫩爽滑、鲜香味美。”
洛九衣听着自己被比喻成一道美味佳肴,有点不高兴了,撇撇嘴道:“好吧,你怎么称呼?你父母怎么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少年脸色黯淡下去,摇摇头道:“我姓岳,南宋抗金将军岳飞的岳,字慎远。”
洛九衣:“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看来令尊为你取慎远一网字是希望你效法先古圣贤,谨慎从事,思考人生于天地之间的意义,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岳慎远墨眼一亮:“图门九衣,你果然知道!”
洛九衣微微一笑:“你叫我九衣吧,我也叫你慎远如何?”
岳慎远扬起下巴:“我比你大,你叫我阿远哥哥。”
洛九衣:“你怎知我比你小?你哪一年生的?”
岳慎远:“民国三年,今年十二,你呢多大?最多八//九岁吧?”
洛九衣有点不服气,挺直脊背叉着腰哼道:“我就是看着年龄小,我就比你小一岁,你是甲寅年生,我是乙卯年生,我已经十一了!”
岳慎远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不住伸手去捏洛九衣气鼓鼓的白皙脸颊:“哎哟,原来是一只小兔子乖乖,怪不得这么玲珑可爱,看看这小嘴嘟得可以挂个油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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