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书的每一页,都是血、泪、压迫与反抗,周而复始。
我们现代人能做的,唯有从中吸取经验,哪怕改变不了大环境,也总能明白自己处在哪个阶段,或者哪个角色。
如同许多听上去很有意思的专业一样,一个专业一旦认真研究下去,好玩的氛围就都失踪了,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可能历史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楚孑也试着不再去想还原重塑历史的意义,而是专心于把这当成历史学者的必要工作,只是如此行事而已。
也许还原一两个历史上的生活和真相没有太大的意义,但积少成多,迟早有量变产生质变的时候,到时候再回头看看,也许才能发现其中的真意。
余后的几天,楚孑就一直在忙碌于给经远舰出水的文物拍照。
三条抽泥抽沙管一起工作,那效率可不是盖的,虽然也没到原来的三倍那么夸张,但2.5倍总有了,每天都是一大箱子的泥。
而全队都开始来帮忙,许是因为现在抽泥抽沙的距离离经远舰更近了,所以更多的文物接连被发现,每天都会铺满一地。
楚孑在协同拍照之余,也在替文物组感到头疼。
这个数量的出水/出土文物,别说是放在水下考古界了,就算是放在陆上考古界,也算是非常大的。
水哥经常看着这一堆堆的文物发愁,时不时又开玩笑,说这些足够支撑得起一个不小的省级博物馆的展厅了,弄得大家也总在“又来了好多工作,我好累”和“我们又找到了这么多东西,我真棒”之中反复横跳。
楚孑这边正在努力拍照呢,没想到忽然就起风了,而且这风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越刮越大。
“今天是海上大风蓝色警告,”鲁小达一个滑步平移到了楚孑身边,对他说道,“你小心点,不知道晚上是什么情况呢。”
楚孑点点头,在心里默默感谢这位潜伴还不忘嘱咐一下自己的心。
但同时也犯了愁,眼前还有这么多文物没有拍摄完成,如果现在去休息了,就又要把工作都积压起来,明天万一天气又不好,就一直蹉跎了。
想到这,楚孑心一横,干脆趁着风再大起来把这些文物都拍摄完了得了。
不多一会,豆大的雨点也降下来了。
楚孑穿上了雨衣,带着闪光灯,奋力拍照。
鲁小达也没走远,就站在楚孑旁边,替他保持平衡,也帮着文物组收拾文物。
从起风到狂风再到骤雨,一切几乎只在三分钟内就演变完成了。
海上的情况就是这样瞬息万变,不光是楚孑他们没准备好,就连浙奉662工作平台都没准备好。
但此时浙奉662工作平台上的柴油发电机也开始频频出现情况,三番五次的断电,弄得整个现场的灯忽然亮一下、又灭一下的,让人心里发慌。
楚孑看到工程组的队员全都穿上了雨衣,嗖的一下就从他身边跑过去了,想来是要在雨中抢修,可想而知有多么辛苦。
“不知道是怎么了,”鲁小达讷讷道,“咱们似乎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吧?”
楚孑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虽然他们在水下遇到过不少危险,也面临过台风,但是整个浙奉662就像个避风港一样,潜意识里,只要踏上来了,他们就安全了。
如此狼狈的场景还是第一次遇到。
楚孑来不及想太多,只想赶紧完成手中的工作回临时宿舍避险。
但正当他们即将完成工作,想休息一下的时候,忽然听到冲出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向甲板右侧的入水口跑去了。
他们是船上的随行医生,楚孑还从没见他们这么匆忙过。
“B组还在水下呢!”
他忽然听到有人这样喊道。
然后,楚孑才想起来,下午因为抽泥抽沙管堵塞的问题,有一批打捞局的潜水员下去抢修了,他们还没回来呢!
楚孑和鲁小达对了个眼神,显然是都想到了这件事,然后两人都赶紧朝甲板右侧跑去。
虽然不是一个组,甚至不是一个单位的,但谁要遇到了危险,大家肯定都是第一时间在。
等他们到甲板右侧的时候,发现这里已经聚集起了大部分人,显然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此刻狂风大作,海面上非常不太平,涌浪几乎有半米高。
大家都屏息凝神,盯着出水口的位置,祈祷着。
天佑考古人。
——在看到那三位队友前后从涌浪中露出头,抓住舷梯的一刻,楚孑的脑海中就闪过了这句话。
等三位队友顶着风浪上船之后,队医进行了检查,结论就是没什么事,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但没想到水哥的脸比天色还阴沉,冷冷问道:“怎么比预计时间晚了五分钟才上水?你们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那位被水哥指着的潜水领队忽然留下了两行热泪,看向水哥,激动道:“我们看到‘經遠’了!”
听到这话,饶是见多识广的水哥也愣住了一下。
旁边的老高心急,赶紧追问:“你们真看到经远舰的铭牌了?”
站在一旁的众人也都凑上来了,楚孑也难以免俗,用手撑在膝盖上看着他们,给后排留出空间。
那个潜水员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很黑,视野不好,还被淤泥和海草挡着,但我真的摸到了!”
话音未落,整个浙奉662工作平台的灯光又闪烁了几次,配合着狂风呜咽,一时间气氛凝重。
楚孑想,也许此刻的狂暴的大风和愤怒的海浪,就是工作平台正下方十米处“经远舰”和他的将士们在哭诉与宣泄。
水哥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拍手,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然后他完全抑制不住兴奋,开始在原地走圈,走了半天,方才开口:“老何、小楚、小达,你们都在吗?”
楚孑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上前一步:“我在!”
何领队和鲁小达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我俩也在呢。”
“好,”水哥看着三人,然后说道,“那就把任务交给你们了,在咱们船上,楚孑你是经验、经历最丰富的摄像师。你们要下水拍点照片和视频上来,好吗?”
楚孑听到水哥夸自己,先是感觉到了些许骄傲,随后才感觉到了沉甸甸的重量。
他就要去水下,拍摄第一张经远舰舰铭的照片了。
“虽然你是最年轻的队员,但你的努力和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我想派你去是最合适的人选,”水哥看出了楚孑的紧张,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心态,当成一次普通的下潜任务就好。”
听了水哥的话,楚孑也心安了不少。
是啊,就当成一次普通的下潜任务呗,又不是没拍过照片。
但接踵而至的狂风暴雨打断了他们的计划,水哥只道:“武耳死纠零8壹九咡 先回宿舍避风避雨吧,好好休息,等能下水了我叫你们!”
“好!”
楚孑他们三人回到宿舍,还能感觉到自己隐隐的兴奋。
但这点兴奋,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也慢慢减淡了,听着外面狂风大作,转成了些许担忧。
晚上七点四十分,楚孑他们忽然听到外面有人群的声音,探出头往外一看,只见浙奉662号的船员和粤省打捞局的队员全体都穿好工作服去后甲板集合了。
虽然楚孑他们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格,但显然出了什么大事,他们也就都穿好衣服跟着人群走到了后甲板。
船长风雨中拿着手麦在喊:“风力太大,船一直在走锚!弃锚!弃锚!”
楚孑听到这话心里一沉,知道情况不好。
走锚就是在风浪太大的情况下,出现船只拖着锚移动的情况,楚孑稍微战力片刻,感觉风都是朝着老人石的方向吹的,虽然此刻他们的浙奉662号距离老人石还远,但这样下去迟早会触礁,怪不得船长这么着急。
而弃锚就是一种十分极端的处理方式了,因为现在收缆绞锚很可能会把尾锚的锚缆绞断,造成整个工作平台猛然倾斜的危险情况,所以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在锚上拴上浮标之后,将船尾的两个锚直接放掉。
楚孑听着都觉得事态危急,天黑浪急的,留给他们处理的时间并不多了。
但船员和粤省打捞局的工作人员听完船长的话,却什么都没问,也没有说,只是齐声回答:“是!”,然后立即开始忙碌起来,显然对于这种情况早有预案。
楚孑他们这些水下考古队员什么也帮不到,能做的就是尽量不挡路,看着每一个人忙而有序的动作,心安了不少。
这就是浙奉662上一直强调的“提前准备、及时响应”的精神。
楚孑打心底里佩服这些工作人员,佩服他们的敬业精神和专业素养。
很快,楚孑他们听到了前锚收绞的声音,后锚的浮标也已经做好,潜水梯也收起来了,浙奉662号就这样顶着风雨,开动了自己的庞大身躯,朝着安全水域驶去。
一场危机迎刃而解。
楚孑他们也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晚上,船还在摇摇晃晃地开着,楚孑看着电脑里经远舰的老照片,看着那若隐若现的“經遠”二字,心中感慨万千,仿佛这艘威武的战舰正迎着历史长河,乘风破浪的在朝他驶来,而他,也在顶着风雨,向它游去。
大海还在声声断断地发出着低沉的怒吼,汹涌的海浪托着浙奉662沉重的身躯在不断摇晃,楚孑感觉正像是经远舰和他的将士们一起,在向他倾诉着那场悲怆而壮烈的海战。
就这这样的摇晃与暗流涌动的情绪之中,楚孑渐渐坠入了梦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五天后,补充完淡水和做完全部设备检查的浙奉662号再次出海,来到了老人石海域。
等楚孑他们再登船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了,在这之间,水哥也做了几次下潜,但能见度都不太好,没有什么收获。
今天风和日丽。楚孑、何领队和鲁小达就在自己的房间等啊、等啊,终于,水哥来敲了敲门,“准备下水吧。”
三人“腾”的一下站起来了,那气势把水哥都吓了一跳。
楚孑只觉得现在一切言语和文字都无法形容他此时此刻迫切与激动的心情,不单单是满怀期待,还有些长期未见的久别重逢。
虽然天气很好,但海面上的水流还是很急,不过这并挡不住楚孑,他第一个下水,整个身体经历短暂的腾空之后轰然坠入水中,这段穿越时空的旅程就开始了。
当楚孑整个头都没入水中之后,岸上的一切嘈杂声音也被隔绝开了,只有大功率的柴油发电机的声音还在隐隐作响,这也成了他们和现实世界的唯一联结。
随着楚孑继续下潜,就连这点声音也听不到了,光线也慢慢变暗,直到完全消失。
楚孑打开了手电筒,再下潜一段距离,忽然就看到了一些斑驳的钢铁。
“铁甲堡”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楚孑向前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百年前的舰体,还有上面刚刚扎根在此的藤壶,心中感慨万千。
但楚孑并没有在这里逗留太久,他扶着铁甲堡的外侧缓缓下滑,能感受到能见度越来越低,直到只有20厘米左右。
终于到了之前发掘区的海床,楚孑拿出钢钎,另一只手扶着船身,等到摸到铁甲堡的弧顶之后,他也找到了之前开掘出来的那个狭小的探洞。
此刻,手电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楚孑干脆关闭了手电,凭借脑海中对于舰体形状和位置的记忆,伸手向里探寻。
楚孑尽量把手指伸得很直,用指尖感受着水流、温度、压力,向里延伸着、寻找着……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一旦视觉消失,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无比敏锐。
楚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以及心跳,他能感觉自己的心跳在不断加速,这是他无论做几次深呼吸都无法降低的心率。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楚孑知道,经远舰的铭牌,就在自己手指之外。
楚孑的手忽然摸到了一个硬物,楚孑很快摊开手掌,用五只手指一起摸索着……
没错了!是一个文字!
楚孑的呼吸暂停了片刻,只觉得难以置信。
他用手一遍遍的去触摸,感受到了那个凸起的一笔一划——每感受片刻,他在心里也书写片刻。
那正是经远舰的“遠”字!
一点思绪在他的头脑中轰然开裂,只觉得声音无比巨大,仿佛黄海海战那天轰鸣的炮火与遮天蔽日的黑云,清晰地出现在了楚孑眼前。
他仿佛看到了一只巨舰,穿越历史的迷雾,轰然出现。
就是在这一瞬间,楚孑觉得脑海中黑白照片里的经远舰在他眼前变得清晰、明亮。
楚孑虽然兴奋、感慨,但还没忘了自己的工作。
他赶紧把相机拿了出来,相机自带的闪光灯很快照亮了面前一片狭小的区域,楚孑将摄像机尽量拿的平稳,向洞口中伸去。
因为这这种没法目视取景器的状态之下,拍摄视频的准确度和效率明显胜于拍摄照片。
整个经远舰都是倒扣状态,楚孑刚刚摸到的“远”字也只摸到了在上面的下半部分,所以楚孑尽量将摄像机紧贴海床,希望可以拍到完整的影像。
拍完视频之后,楚孑也不死心,伸进去手又往下挖掘了片刻,可惜此处的海底淤泥太过坚硬,并没有让楚孑成功探到,无奈,楚孑再把相机伸了进去,努力拍了几张照片。
楚孑就在这里工作了很久,直到鲁小达过来捏了捏楚孑的脚,提示他时间差不多了,楚孑仍不愿离开地抚摸着里面的铭字。
最后,上潜之前,楚孑伸出双臂,趴在经远舰的舰体上,给了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回到浙奉662号上之后,楚孑也没急着去冲淡水澡,而是立马打开了摄像机和照相机,看着视频中清晰的“遠”字,这才感到些许安心。
水哥看到视频内容后,也是一拍大腿,大喊一句:“太好啦!”
甲板上响起一阵欢呼。
长久以来,压在大家胸口的大石头终于没有了!
在预计的地点出现了大家预想的结果,这对所有人的工作都是一种极大地肯定!
所有人都带着笑脸,等到楚孑把这视频拷贝到手机上之后,他们宿舍的门槛都被塌爆了,人人都想要这最先能看到经远舰铭牌的视频!
楚孑也是来者不拒,毕竟都是大家的功劳,谁要就给谁拷一份。
只是楚孑没想到,当晚,这段视频就以他从没设想过的速度,出现在了央视副台长的手机中。
当晚,整个浙奉662号上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尽管到了晚间风浪依然很大,给抽泥抽沙和整理出水文物的工作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大家全然都不在乎,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轻松和快乐。
就连为了工期焦虑了一周的水哥也愉快了起来,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特意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两瓶茅台。
酒虽然不多,但每个人都倒了半个口杯,主要是想分享一下这份喜悦。
这还是楚孑第一次喝茅台,虽然楚孑不是什么懂酒的人,但也能喝出这酒的浓香醇厚,并不怎么辣嗓子。不少人都来抢着和楚孑喝酒,无奈酒实在太少,楚孑到了后面只能以茶代酒回敬各位。
楚孑也在心里暗暗庆幸,幸亏水哥只带了两瓶酒,这要是带了两箱上来,今天他不喝到扶着栏杆走肯定下不来这个酒桌。
当然,大家热闹归热闹,也没忘了给水下沉眠的战士们敬上一杯,又在船尾供上了一些好菜,每个人都轮流去拜了拜,才算是心里舒服一些。
深夜,楚孑躲开了热闹的CBD区域,独自走到了文物储藏室。
大件文物早就都被运走了,留在这里的都是些小型的文物。
楚孑用手机打上了光,视线顺着狭窄的架子,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这里有大量的□□子弹壳、炮弹壳、望远镜和指南针等等战争所用的物件,楚孑看着它们心中难免感怀沉重。
但视线一转,楚孑看到了更多别的种类的文物
有麻将牌、烟袋、指甲刀、镜子、餐盒、饭勺、梳子、盛放药水的玻璃瓶,等等……
这些物件虽然无法证明战争的惨烈,甚至不会出现在很多报道当中,但楚孑看着他们却觉得更加难过。
它们证明了,原本在经远舰上的二百多位官兵,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很多船员的年龄甚至比楚孑还小,如果他们生活在现代,那么应该都是在读书,或者刚刚参加工作的年纪,很可能会和同学出去玩、被父母催婚、回家被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喂得饱饱的。
但他们生在那个内忧外患的时代,他们能做的,只能是跟经远舰一起抵御外敌,拼尽自己最后一丝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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