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还是在他的地盘儿上。
这种人,命该绝。
反正兰荆城近日病死的人多,也没有旁人在这宴会上,左右都是他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事后如何定,自然都是他说了算。
宴会正酣。
汪否山喝下一杯酒,他乌沉沉的眼恶意满登登地盯着那两人,抬起手下令,“动手!”
肃杀之气骤然腾起,刀剑破空,穿透肉身的声音听的人脸色发白,可死去的第一个人竟然不是场下的那两人。
而是汪否山的手下。
埋伏在暗处的兵将突然现身,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鲜血迸溅在雕栏红柱上,哀嚎声不绝于耳,琴声戛然而止,宴席霎时间化作炼狱。
汪否山挨上一刀,皮开肉绽,疼得他破口大骂:“我乃朝廷命官,竖子岂敢!啊啊!”
他话音未落,一根断指飞着落进酒杯之中。
这杯酒被两根素净凝霜般的指尖捏起来,端到美人的鼻尖下轻轻嗅了嗅。
绯红朱唇含笑一勾,微微显露莹润的白齿,如寒夜行凶之恶鬼,正伪作善人洒下恩典。
“汪知府,好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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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疑不定地盯紧了那似笑非笑的人。
金雪城的局势莫测,可他有些交好的同僚也曾传过消息给他,据说温城壁此人不争不抢,对权势的掌控力比他师父差远了。
若非国师一职不可取替,只怕他早被先帝拿下。
分明是个不成气候的医师才是!
汪否山突然开始怀疑‘温城壁’当真是有仙家术法在身上,否则如何解释,此人在他临时起意设宴款待的局中,竟然比他还提前布局设计,掐准了他的命脉。
莫非、莫非他猜测无误。
此人当真是妖邪祟物……
紫金色的电弧横劈迸裂,雷声滚过浓黑的云,一声沉重闷响炸在汪否山的耳边,他吓得屏住了气。
手指上的血止不住,可极度恐惧之下,他已然忘了疼的感觉。
雨水急坠,砸落在刀刃上。
鲜血凝聚成赤红一线,从侍卫的刀尖上徐徐滑落,满院笙歌止,唯有锁甲微动,兵戈争鸣。
湿凉的风吹起中间那人的衣袖,被羁押在地的人头圆颈粗,魂不守舍,浑然是吓得脸色发白还在硬撑。
雷光涌动在层云之间,将人的影子拉长。
一柄淡青色的纸伞撑开,挡在了姬洵的头顶。
刀架在汪否山的脖子上,他钦定的亲信都在这场宴会之上,如今尸首遍地,连他那位蠢笨不堪的小舅子都没能逃脱这些人的围杀。
汪否山怕了。
可他还是有底气,认定这群人不敢杀他。
汪否山将在场的人都一一看过,恨声道,“温城壁,你以为你靠这种手段就能威胁得了我!本官行得正坐得端,还会怕你这妖道不成!”
他早安排了管家将妻儿与账册一同送走,纵然将他这府上掀翻了,只怕也查不到其他证据。
温城壁若是此时敢杀人,那可是无缘无故谋害他的性命,国师府位于金雪城,待他事了回京,圣上面前他肯定没办法交差。
汪否山越想越通透,明摆着温城壁杀不得他,恐怕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吓他一次。
回过头来说不准,温城壁还要先大棒后蜜枣来让他闭嘴。
萧崇江手指微扣紧,他想动手。
雨夜风凉,耽搁久了,恐贵人身体受损。
汪否山更不信萧崇江有胆量动手。
区区一个武夫,还不如温城壁在皇帝面前面子大,他骂道:“我可是先皇任命,你这舞刀弄枪的臭将也敢动我?”
萧崇江听见以后居然未曾动手,更坐实了汪否山的猜测,他放松了心态,长吁一口气,断指的疼痛骤然而起,他哀嚎一声在地上打起滚来。
“苍天有眼,”汪否山身上的衣裳脏了,他头发散乱,骂道,“圣上饶不了你二人!”
萧崇江不动,是在等姬洵的命令。
在他和姬洵赴约之时,便已注定汪否山是死人一位,他不会急迫于一时的口角。
姬洵拎不得长刀,故而只选了一把短刃。
轻轻抚摸了一下脖颈上的疤痕,姬洵将短刃的刀锋向下,慢吞吞地走到汪否山的面前。
看出来姬洵想问话,负责看管汪否山的人忙将他扳正身形,跪正身体,抬起头端正态度。
汪否山嘲讽一笑,“你想上刑?本官可不会被你屈打成招!”
“错了。”
姬洵把玩短刃,锋利的刀尖从汪否山的额头划到他的喉间,汪否山嘴上说着不害怕,可他还是免不得缩了一下脖子。
姬洵弯下腰来,声音极轻地说。
“这是天子剑,汪知府,你享福了。”
汪否山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白长了!
莫非是雷雨声太大,他听错了?
莫说此物不是剑,便是剑,也绝不可能是天子剑啊!
汪否山恼羞成怒,“拿出一把随便买的破短刀,放一边当天子剑装样子!你这是欺君之罪!”
“要杀要剐随你,而你欺瞒本官,圣上自有决断!”
戏怎么比扶陵那衰人还多。
姬洵懒得解释,他手持过的兵器,拿出去糊弄一下哪个不是天子剑了。
况且还有萧崇江作陪,三百精兵围府,就算今日他手无寸铁杀进来,也少有人会过问。兰荆城如今的情况,众人自顾不暇,一个贪污的官吏,自然是死便死了。
至于之后兰荆城接任的人是谁。
姬洵心里也早有了最佳人选。
“汪否山,”姬洵的短刀抵在汪否山的命门上,他语气和蔼,带了点亲近的和善,“你为妻儿安排的去处不错。”
汪否山心下大惊,顿时乱了阵脚,“你休要胡言乱语!我妻正好好睡在府上!”
姬洵不解释,他起身把短刀扔给萧崇江,“来吧,萧将军。”
“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没人回他,沉重地闷响,汪否山倒在地上,他还睁着眼,是极度惊愕之下的瞠目结舌。
他捂着喉管,血流遍地,抽着嗓子的气音却说不出话。
他临死前,听到那‘温城壁’说了一句话。
那温城壁说,
“朕断他的罪,杀无赦。”
金雪城。
国师府。
灯火彻夜不灭,药香如浓雾一般弥漫不散,足有一人高的香烛点了二十三根,伫立在国师府门前的铜鼎之中。
白衣侍从一批又一批的从国师府的正门涌出,分散去城中各处。
国师有令,遵圣主旨意,需尽快规整城内,破除灾祸。
圣主虽不在京中,却以书信布局,将京中浑水摸得一清二楚,先前他们上门去要求京中官员遵守的规矩,那些人闭门不理,如今师祖将圣主信上的内容公之于众,再也没有人说半个不字,尤其是那摄政王,态度大变,竟成了第一位站出来赞同的人。
白衣侍从们互相探看,心照不宣。
果不其然,这些人都拜服在圣主之下了!
他们师祖的卜算从未出错,圣主便是站在那里不动,只怕也能转危为安。
可惜圣主心系天下,得上天感召,先行出宫而去。
据师祖的三言两句,白衣侍从们猜测圣主亲身离京的原因,是因为他放不下那兰荆城的百姓,放不下天下苍生。
如此心境,如此品行,让他们如何能不从心底尊崇圣主?
白衣侍从们手持点燃的药草,自京中一圈圈散开,今日的事情还没做完,他们闲不得。
自温城壁归京,递给国师府的帖子也在门房堆了一层又一层。
这些时日,除了姬洵的书信,其余的温城壁是一概置之不理。
今日自然也是一样。
药阁之上,是温城壁如今的居所,顶层开阔,有一层鎏金玉顶,照得熠熠金光如锦缎,地上铺设了一堆药书卷册,温城壁端坐在小案之前。
他在查药典。
继上次与姬洵分别之后,他一直心绪不宁。
这情绪久违了,上次有如此情境,还是他师父故去之时。
温城壁合上药典,他轻轻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手腕。
芳岁帝离开时,将温城壁覆眼的白绫缠绕在这里。
他看见了,不知为何,也一直记在心里。
温城壁是故意将姬洵信上的内容公之于众的。
他对权势并无追逐之意,但京中局势如何,他再愚笨也看得分明。
温城壁不喜欢姬洵蹙眉忍痛的模样,他不想看。
世人逐权夺利,为此不惜杀父母兄弟,害同僚师长,可见此物确有‘迷人’之处。
而他的国师府除了府库的丹药,再也没有什么能献给姬洵了。
为姬洵养身,是他自愿。
而为姬洵造势,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将手伸入权势的局中。
稳固江山除却心病,身康体健了断杂念,芳岁帝自然可以长长久久地留存于世,不必再为病痛所扰。
“师祖,圣主的信。”
温城壁站起身,“嗯,送进来。”
小童子低着头,迈着短腿将信纸双手奉上,“请师祖过目。”
信上不曾有什么多余的话,两人通信,从来如此。
芳岁帝将所得所悟写在信上,他字里行间都不曾提及一路上的辛苦,也不提身为皇帝,却隐瞒身份在那里过得如何辛苦。
字句都短如秋叶凝霜,日光一缕,便能将它晒得融化。
温城壁用手指描摹药方上的草药。
浸透了纸页的香气也仿佛有所回应,缠绕在他的指尖。
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阵莫名的急促心音。
丝丝缕缕早已萌芽的情意,从高耸的山崖缝隙之间钻了出来,纵然微小,可也是这一瞬间,温城壁突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心。
良久,室内寂静无声。
他如石山一座,静静地立在原地。
童子不知情况,只看出温城壁久久地看着那封信不曾言语,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询,“师祖,可是信出了什么问题?”
温城壁如梦初醒,他微微歪着头,又凝神细看了一遍信纸上的字迹。
笔墨行行,浓深的墨色凝聚在纸上,只能窥见芳岁帝的腕力稍有虚弱,风骨微损。
可他睹信如见人。
原来本无一物的明镜台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只身躯残破的绚丽神鸟。
想来世人皆爱他的皮囊,而温城壁在初见,也未能免俗。
他日复一日的忧虑不得眠,甘受其扰、思之甚深。
行也难宁,坐也难宁,终于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是为君所致。
原来如此。
温城壁想。
这谜团的答案竟然如此简单。
他今日终于勘破。
他无声地念。
我心悦姬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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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声又问了一遍,“师祖,可是圣主出了什么事情?”
温城壁摇了摇头,“并未。”他跪坐在书案之前,小童看出他的想法,立刻上前一步伺候笔墨。
京中大小诸事,姬洵让他查探的疫病扩散事件源头,近期试药结果如何,梁太傅等人情况好转的消息,连同他方才察觉的心意。
一并付诸在单薄的信纸上。
“去取当归。”
小童诧异地抬起头,又急忙低下头来,他垫着脚要去取,又听师祖说了一句,“罢了,我亲自来。”
一片当归,一纸书信,再次从国师府寄出。
负责送信的人刚到正门,却见一位极其眼熟的贵人也站在门前。
晦气。仆从暗自骂了一声,低着头想快速从那人身边走过去,却不想那人显然有备而来,专等着他。
铁木为基,金玉为嵌,厚重又宽大的轮椅之上,坐着一位京中人人皆知他身残的侯爷。
他似乎来得匆忙,长发微显凌乱,哪怕扬眉微笑,也遮掩不住眼底的两分淡青颜色,护卫俱是人高马大的武夫,守在他身边,却没有他这坐着的人气势要强横。
尉迟璎的目光停留在仆从的身上,准确来说是那人怀中的信纸上。
看得出来他有些消瘦了,他依靠在轮椅上,衣衫的衣襟口合拢上,系了盘扣,略显宽大,长袖之下的手掌露出来,哪怕骨肉削减,也是看得出身量不矮。
“小的见过侯爷,”送信的仆从为难,“您这又来,国师定然不会准您进去。”
“本侯不找他,”尉迟璎抬起手,他手上的筋骨都能窥见,拇指的翠玉扳指轻轻一动,他招了招手,“本侯找你。过来,把信交出来,我看看他到底给陛下进了什么谗言。”
仆从大惊失色,连忙想退后几步回到国师府中,却不想渲公侯带来的几名侍卫直接站到了他的身后,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仆从捂着胸口,连连求饶,“您可千万别,这差事要是在我手里落了错处,回头小的要交代命了!”
“你现在不给我,难道你的命就能留?”尉迟璎久等不来姬洵,心底越发苦闷,也许常常得见他早断了念想,可他才认定姬洵与他是同类,便得不到一丝一毫的音讯,早已将这芳岁帝刻印在骨髓里。
“上手,抢过来。”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让那两个侍卫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国师府门前动手,一切都是因为先帝对他的恩慈与包容,他几乎等同于手持免死金牌,只要不是胆大包天到篡位,尉迟璎都不会死。
先帝留下的话没人敢忤逆。
所以他日常有错,那些朝臣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他是个污秽的将死之人罢了。
尉迟璎不贪恋名利财色,他只要痴心人,死同穴。
姬洵太久,太久没有给他丝毫的消息,他的渴求得不到缓解,只能主动登门,将这唯一能联络到姬洵的机会亲自抓到手里,他才放心。
眼看那群侍卫要动手强抢,仆从几乎心如死灰,索性闭了眼。
“住手。”
这声音听着陌生,仆从睁开眼,众人停下动作望了过去。
是国师温城壁。
白衣如雪,鹤羽翩翩。
尉迟璎哪里管他,他腿上的病近日复发,每一刻都得不到缓解,他本就心绪狂躁,笑道,“动手,别让本侯废话第二遍。”
温城壁先前也许不曾明白为何这些人都要痴缠芳岁帝,可他如今心境已有不同。
他淡淡道,“他信上未曾提及你,你不必看。”
杀人不过头点地,温城壁却字字都在戳尉迟璎的心。
尉迟璎的视线未曾挪动,他定定地看了半晌,“他还好?”
姬洵太无情,不肯透露半点消息,其实他哪有那么不知满足?
但凡有一句话,他都安生了。
可姬洵不肯给他。
尉迟璎嘲讽地看向温城壁,“国师莫不是哑巴了?他好还是不好,你这最后与他分别之人不知道?”
温城壁从来不与朝臣纠缠,他送信出去的方法有很多,不必为尉迟璎一时的围堵而困扰。看似平静的国师于是反问,“我为何告诉你?”
“闭门谢客。”
国师府一众白衣的随从跟随主人家的步伐回了府上,厚重的门掩住,将身负残疾的尉迟璎挡在了门外。
尉迟璎手掌撑在腿上,他强行平复了心绪,低声反复劝慰自己,忍耐住濒临失控的怒火,“罢了,罢了,无所谓,他总会来见我,他若不来,倒不像他了。”
“回侯府,多做些补身体的膳食,”尉迟璎有些失落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本侯要更好看些,才能去见他。”
国师府内,小童子接回信封,他迈着短腿跟随在温城壁的身边,不敢贸然开口打断了看似在沉思的师祖。
温城壁突然停住了脚步,小童子也连忙急匆匆停住。
国师府的侍从来来往往,多数人低着头不敢窥看师祖的神情。
少有些胆子大的抬头去看,却见师祖正在屈指,默不作声地掐算。
看来方才门口发生的事情并未让他生气。
童子到底年岁尚小,跟随在温城壁身边再久,免不得有些孩子心性,他抬起头,用懵懂的眼神望着温城壁,问其原因,“师祖为何而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