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池州回到府上,以担心爱女身体为由闭门谢客,不管是谁都一概不见,不过多数人怕传了病,倒也确实未曾强迫他出面。
他在家中待了几日,眼看女儿病着却无能为力,夫人也背着他偷偷抹泪,急得舌头上都起了燎泡。
兰荆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汪否山几次约见他都不得不去,勉强应付过后,他心底更是忐忑,有心催促国师却不敢贸然打扰。
久等没有消息,江池州实在忍受不了,等他再去国师府求见,却被告知国师不见客。
一时之间见不到国师大人的面,还不知事情原委,江池州几乎心头泼了一盆冷水。
还好,还好国师府传了信给他。
管家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夜色沉沉,窗外隐约得见阴云密布,四周的风有些潮湿闷热之意,只怕今夜又有暴雨将至。
管家道:“老爷,国师侍从送来的,说是给您的信。”
这是近日他收到的第二封。
江池州将信拿进来,他粗浅看过,信上说国师身体没有大碍,让江池州不必多想,只需静待时机便是。
江池州松了口气。
虽说他并不怕国师是坏人,可对于国师的真实身份,他心里总有些奇异的猜想。
江池州会对国师的身份起怀疑还是因为他的夫人,他夫人曾经受过国师的诊治,与国师有过一面之缘。
救治他小女时夫人不在,因此江夫人并未亲眼得见,据事后江池州的描述来推测,江夫人凝重地说,此人像是国师,又不像是她记忆之中的国师。
江池州将此事记在心上,他感念国师的恩情,怕事发之后若国师大人的身份当真有问题,只怕轻则要吃牢狱之苦,重则死罪难逃,所以他也在暗中调查如今国师的身份。
一位清秀美妇人推开卧房的门走进来,柳眉轻蹙,哀愁地问,“夫君,不知结果如何?”
“你这两日身子不好,何必折腾?”江池州忙扶住她,宽慰道,“国师大人在信中做了答复,让我静待时机便好,他说身体已痊愈,并无大碍。”
江夫人担忧地看了一眼女儿,姑娘昏睡得沉,面色泛黄,唇色苍白,脸颊有高热的潮红,一脸病容消瘦了许多,身上隐约可见溃烂之处都被包扎。
至今虽未好转,但服下药草之后却有遏制的迹象,并未恶化已是万幸。
她心里感念,并不想那位国师大人出现什么不好的事情。
江池州低声和江夫人说了一会儿体己的话,他从个人感觉推测,这国师应当是个好人,肯劳心劳力为民,就是假扮国师是死罪,若对方当真治好了女儿,他也要想个法子为此人脱身。
他夫人曾受过国师的救助,对国师的样貌自然还有印象,先前因为夫人是女眷之故,并没有正面与国师交谈,如今涉及到身份问题过于敏感,还是要想办法让他们见一面。
江池州这般想着,心里有了计较,“国师在信上有提及,他近日在病患处,要亲自照料那些患病之人,抽不开身,不如我找机会前去拜访,夫人便离远些瞧上一瞧。”
“嘉儿的病症如今得到遏制,你我二人也不惧怕受了她的病气,可那一处人多,你要多多注意才是。”
江夫人点点头,柔和道,“夫君且放心,我必定不会让家中添了麻烦。”
“如何算麻烦?”江池州抚住她的手,“你与嘉儿的安危最重要,我这便安排管家备车,你我一道去。”
江夫人微微红了脸,“都听夫君的。”
金雪城,摄政王府。
晴空万里不见积云,久未得见的灿烈艳阳高悬九天之上,烘烤着城内每一寸得以见光的土地。
红墙碧瓦之下,潮湿的气息残留在墙缝里,细细涓流浸润在泥土里,花枝伸展着垂下身躯,叶片上细微的血滴滑落下去。
尸体被拖走处理。
天色难得放晴,这是国师回来后才有的奇异之象。纵然是陈魁,有时候都会怀疑国师当真是有些莫测手段,否则如何解释这万里晴天。
“你说,温城壁回来了,芳岁却并未与他一起?”
陈魁回过神,躬身道,“国师如今已回到国师府,近日白衣侍从出没频繁,城中疫病与水患都得到缓解,国师说,”他小心打量万疏影的神色,并无异常,于是说下去,“他都是按陛下的旨意所做。”
万疏影侧倚在廊前,阴影遮去他的半身,他手中端详着几张美人图,看图上的人衣着打扮分辨不出此人是谁,只能看出身形偏瘦,美人图没有刻画面容,他低垂眼帘反复打量,拇指剐蹭画上人的脖颈处,“胆大包天的狗东西。”
探子提上来的东西,他只看一眼便明白是什么,他对扶陵的行为嗤之以鼻。
可是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怎么都不舍得弄皱了。
“那帮废物也没做成事情?”万疏影小心地收拢了画卷,放置在石桌上,“罢了,金像刻的如何了?”
“那些人没回音,怕是都死了——如今杨谋在京中也是力不从心,殿下若是与人联手,除掉这萧崇江左膀右臂,倒也不难,” 陈魁思虑着说完,目不斜视,回答另一件事,“匠人说雕成了两尊小的,之后的金像便可做大一些。”
万疏影掸了掸衣摆的灰尘,“那夜的酒还有?本王许久没梦见芳岁了,今夜摆两坛,别让旁人伺候。”
陈魁深知上一个劝说万疏影不可沉溺于此的人是如何被千刀万剐而死,他不敢贸然顶嘴,便故作镇定地应了一声,“小的这就去办,殿下请放心。”
芳岁帝离京之后,陈魁本以为万疏影会清醒一些,从那畸形的爱慕之情里走出来,未想久等不见人,万疏影反倒越来越疯魔了一般。
所谓金像。
是万疏影秘密在王府后院的地库里安排了十五名匠人并三十余人的杂工,精心雕刻的帝王金像。
要刻十二座,每一座都是姿态不同的……芳岁帝。
万疏影吩咐他去做时,陈魁差点吓破了胆,这若是被人发现,当真是死罪一条。
可万疏影却说,“本王立金像,只为求一件事。”
“本王的芳岁,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他若见了,只怕欢喜得很,怎么会怪我?”
陈魁欲言又止。
罢了,若万疏影事成,那芳岁帝只怕宁死也不会做新帝的帐中人。
他也不必劝。
夜里,万疏影揉了揉额头,让陈魁去替他送走今日来访的几名朝臣,这些人派系不明,必要时能反刺梁太傅,他不得不费了些工夫拉拢一番。
酒坛在一侧。
万疏影看它的目光隐隐透着痴迷。
杯中物伤人,可不通过此物,任由他千般想念,那无情人都不肯来他的梦里一见。
只有醉到骨子里,芳岁帝才会如梦幻泡影一般飘然而至。
酒盏遍地零落,月色沉在浮云后。
万疏影越喝越急切。
他太久没有闻到那股异香,神经紧绷不得放松,他筋疲力尽,却找不到能让他放松的人。
一个时辰过去。
万疏影的俊脸喝得通红,他迷迷糊糊站起身,直觉芳岁帝在他的房中,他跌跌撞撞走进了内院,摸进屋里,周遭一切都是模糊昏暗,唯独那人所在的地方是清晰透亮。
当真在这里。
摄政王的床榻上沉沉睡着一个美人。
肤白似雪,丹唇盈露,两眼沉静紧闭,偏着头露出纤细的侧颈,上面一道肉粉的疤痕。
碳火给的太足,整间屋子烧得热气扑面,床榻上这人显然梦里亦有察觉,衣襟半开,被子推到一边,露出一双赤肤玉白的足。
足背微弓,脚趾透粉,淡青色的脉络攀附在瘦削白净的足上,如两片质地上乘的暖玉雕刻而成。
万疏影盯着,看着,喉咙作痒。他漫不经心吞咽了一下,又捞起书案上的酒壶,壶嘴一倾,半壶酒水让他喝干净了。
那位睡意朦胧的帝王似乎被他吵醒,轻轻支起身,似醒非醒地问:“是你来了?”
万疏影拎着酒壶,扔到案上,“哼,除了我还会有谁。”
他故作矜持,想移开视线,却偏偏被月色凝辉一般的人所吸引,拧眉生气了半天,见姬洵不与他说话,他凑过去站在榻前,半蹲下来紧凑地拧着眉头,不高兴地牵过姬洵的手,小心翼翼地捏着芳岁帝的指尖,抱怨道,
“……你不是选了那萧狗?还敢来找我,等我做了皇帝,你可知道你自己的下场?”
“下场?”芳岁帝似乎从未有过如此设想,蹙眉思索无果,无助地看向他,“朕要怎么做?万卿,你出出主意。”
万疏影笑了几声,他像是无法自控地发笑,神情也微微扭曲,最后猛地一把牵扯住芳岁帝的手臂,近身胁迫,“下场,芳岁,你的下场只有一个,我不死,你别想有自由之身。你以为你离远了金雪城,我便拿你没法子?”
“芳岁,不出半月,你定会求我和你欢好。”
芳岁帝却不理他,反而伸出另一条手,对着万疏影的身后笑起来,“你来接我了。”
除了我还有谁来接你?
万疏影心底骤然升腾而起一股暴怒,他想转过身,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纵然他用了全部的力气,也只能目眦欲裂眼看着姬洵的手落在另一个人的手掌里。
他一寸寸抬起目光。
是萧家的贱种!
万疏影本有些俊逸斯文的脸,顿时变了颜色。
“他娘的,你找死!”
作者有话说:
好好,急得我先发出来了,明天我来抓一下错字,剩下的明天发,还没写完,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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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他的只有被吞没的沉寂。
昏暗的寝居内,渐起的微光如片羽般散碎的坠在地面。芳岁帝背对万疏影,衣摆垂落下来搭在床榻的边沿,跟随他的离去,一寸又一寸的拖拽向另一个人的身旁。
万疏影骤然间惊怒交加,还有些不可言说的难堪。
他猜到萧崇江追姬洵而去,不过是个下贱泥胚想媚上惑主,可他并不认为姬洵会抛弃了自幼相识的他,转而去依赖一个见面几次,不守分寸,面冷嘴硬,不懂体贴,一无是处的武夫。
可芳岁他不肯归京。
任由万疏影在朝中施压,去信,催促逼迫,芳岁帝都置之不理,连皇位都像把玩够了的玩具扔到一边。
他对芳岁来说,又算什么。
万疏影想伸出手将姬洵扯回到他的眼前。
可他的手尽力去够,最终也只是碰到了一丝冰冷的衣袖。
“芳岁……”
万疏影的声音像缩回了壳的贝,横在嗓子里,吐不出下不去。他自以为唤得醒姬洵的回心转意,实际上却连一个回头都得不到。
没人与他讲话。
他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手掌落在一处,指缝交错,牵着便要起身离开了。
万疏影心头恶念涌动,一时想他就该强硬蛮横将姬洵捆在身边,一时又委屈迷茫,不明白为何姬洵不肯为他留下。
“我不与你计较,你若回来,我待你好,”万疏影眼眶微微浸润了红色,他鼻腔闷闷地,“半路凑上来的野狗你都容得下,我这样……这样想你,你连和我亲一回指头也不肯,本王差在哪里。”
不知是不是那句话触动了无情的芳岁帝,万疏影终于觉得双腿不再僵硬,他迫切地凑上前,碍事的萧崇江果然已经消失不见,唯独剩下了他的芳岁一人。
芳岁帝面色有些苍白,唇上的丹红也如一点凝滞的血,刺目又灼人。他身上有透出骨子的异香,万疏影只是轻轻地嗅闻到一丝,便有些瘾状发作。
他的芳岁,他的芳岁。
“芳岁……”万疏影踉跄着走过去,他舌尖吐出这个名字,脸上立刻有些餍足之意。
可惜方才的僵硬耽误了摄政王的发挥,他腿脚不稳瞬间跪在地上,万疏影双手向上死死地扣紧姬洵的手腕,像锁住了让他心安的金丝雀鸟。
那只雀不为他而鸣叫。
也不为他而垂首。
可万疏影痴迷于雀鸟的羽毛艳丽,性格撩人,让他魂牵梦萦,他只想将此人据为己有。
万疏影眼眶里的瞳仁有着一层水光,他低声委屈道,“你留在我身边,哪儿也不必去,让我养着你,这样不成吗。”
芳岁帝的手指冰冰凉凉,落在万疏影的眉目间,他几乎迫不及待低叹了一声,抓起姬洵的手掌贴在唇边,“就知道你心软。”
“芳岁,你不爱晨起事权操杂务,便让我来做,你在本王身边……”
“不要。”
万疏影停顿下来,他睁开眼看向站在他身前的芳岁帝,“你说什么。”
芳岁帝抽离了手指,像一团融化的烛蕊,此刻光熄灭了,烛泪也流向无边的夜色,他的怜惜和柔情一概寻不得踪迹。
“你待朕不够好,朕不要你。”
“……不够?”
万疏影急躁短促地喘了一声。
他的担心渴求,筑地宫请名匠,不曾擅动姬洵宫里留下的一干人员,竟然还不够!
他忍耐了许久,只能换来一句不够?
万疏影气得心口猝然一疼,他双目一睁,自浑浑噩噩的幻梦之境里醒了过来。
一口气哽在心口的感觉自然不好受,万疏影捂着抽疼的胸前翻身栽到了床底下,眼前发黑,喘不上气。
他越琢磨越是火气上涌,万疏影稍微清醒,察觉到这不过是一场梦,他没有因此冷却情绪,反倒是从无边怒火里滋生了几分委屈。
在梦里都背叛他,芳岁他怎么敢!
万疏影突然砸了手边的玉枕,哐当一声巨响,陈魁见势不好闯进来,忙去伸手扶他,去被万疏影一把甩开。
“不够,哪里不够?我苦等他,不曾逼他太过,本王忍了这么久,他竟然还怨怪我,他走了许久不肯回宫,哪里还记得我!”
万疏影冷嘲一声,他眼眸深处蕴藏着沉沉怒火,“我为他铸金身供奉香火求长生,将他当做本王的欢喜神佛来参拜,他怎敢不应我?”
“萧崇江,本王要割下他的头悬挂在芳岁房梁之上,我要他亲眼看见。”万疏影说完,眼眸却有些湿润一般,他表情凶狠,语气反倒不然,伴着醉意气闷生涩道,“他后悔也没用。”
陈魁手一抖,几乎想刮了自己的耳朵。
这可是哪儿来的委屈?
他听过太多摄政王的隐秘,没有丝毫可能再从这条船上脱身,既然如此,陈魁深吸口气,“殿下,倘若那萧氏当真有……不轨之情,不如殿下趁机清君侧,挟天子,窃江山。”
“此事本王心里有数。”万疏影一脚踢翻了其余的酒坛,他起身披上一层淡紫外衫,“那等人的一座模子可刻出来了?将闲人都支开,本王要亲自过目。”
摄政王府,地宫。
地宫内结构复杂,自入口处便有重兵把守,隐晦机关又设置三十一处,不熟悉的人摸进来只怕瞬间便要被碾碎了骨头。
因未完全完工,四处仍旧架着木制高架,高处燃起明亮的火源,映照出墙壁上一些颜色鲜丽的壁画。
壁画的内容全部描绘着一个没有脸的人。
地宫低处的采光全部来自铜架之上的夜明灯,光线有些幽微,一路引人前行。
在地宫的最深处,共设有三处内殿,正中的殿内堆放了一些陶俑,最显眼的位置则是摆着两处棺椁。
漆金雕线,并排设放,棺身刻立奇异的紫色花纹,犹如道道符咒。
万疏影视线停在这殿内,观赏片刻。
此处也尚未完工,这是他给自己和姬洵私自立下的,哪怕有朝一日身败名裂,他也做好了将姬洵带到此处,陪他一处葬身的准备。
芳岁骂他自私自利、狭隘卑鄙都无所谓。
他要生而同衾,死亦同穴,至于其他,都不在万疏影的思索范围之内。
在地宫旁一侧设有二小殿。
右殿石门掩住,里面有万疏影近些年处理一些事情的佐证和积攒下来的珍贵之物,而左殿的机关伴随着主人的到来打开示众,三座大小不一的金像矗立在殿中。
其中两座已完成雕刻,神情栩栩如生,闭着眼微微含笑、持冠冕不屑一顾之态。
俱是万疏影亲眼所见过的芳岁帝的模样。
第三座则与前两座大不相同,它等人大小,身形姿态上并未完全定型,只是腰身粗细,衣衫简单勾勒出其形,五官也只是粗刻,并未细细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