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杨谋走了出去,就只剩下了姬洵和萧崇江。
姬洵伏在榻上,想说话,但是嗓子一过气儿又闷闷地疼,可能原本要更严重,但经过昨夜里,系统也许又替他修复了一部分。
姬洵抬头看了一会儿萧崇江,他哑着声音,慢吞吞地说话。
“好威风,萧崇江,皇城上下,没有你做不了的主了。”
“抓人,杀人,还抓,朕的人。”
萧崇江不说话,从软被里捉住姬洵的一条手臂,他握在手掌里,一言不发地替姬洵擦拭。
姬洵抽手,抽不出来,他颈子上滚了一道白色纱布,缠了几圈不知道,好像敷了什么药膏,有点凉丝丝的。
他抬头看着勾床帐,发觉连上面的金钩都换成了布条。
姬洵一阵头疼,“……”
姬洵不开口,萧崇江也不开口,看着像是完全不在乎姬洵的想法,但姬洵抬抬手臂,想翻个身,又和伺候老地主一样给姬洵扶着腰翻面。
姬洵要气笑了。
什么伺候瘫痪在床多年老大爷的场面啊。
没完了?
“萧崇江,经历了这一遭,你莫不是还在痴心妄想,求朕的情?”
寝殿内静了片刻,萧崇江给姬洵擦干净了身体,才开口,
“姬洵,你这帝王的情爱是真是假,我不在乎。”
“你也不必再用什么话来哄骗我,我会用我的想法,来娇养你长命百岁,你活一日,我便扒在你的骨血里吻你一日,你想死?我偏不让你如愿。”
姬洵低着头,突然笑了,他转过身面对萧崇江,伸手去触碰萧崇江的嘴唇,萧崇江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但是身体就是直挺挺地坐在那,也不动,看着姬洵的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执拗和冰冷。
像是被骗了抛弃以后,自己找回了主人,但苦于不知道怎么发泄,死守着主人脚边低声警告不许再扔下他的,纯种笨狗。
姬洵的手指细长,搭在萧崇江的眼睛边上,“什么都藏不住,萧崇江,朕听说你能将活人撕裂呢,你怎么连朕的颈子都掐不断。”
萧崇江与他对视。
姬洵微笑,将手掌落在萧崇江的心口,“萧崇江,你的心蠢蠢欲动,当真是为了朕吗。”
“如果是真的,那你怎么办呀。”
“人可由爱生怖,萧崇江,你若心底有我,你怎么都逃不掉。”姬洵轻轻地点按萧崇江的心口,随着那心脏鼓动的节奏一点一点地敲打,“你因爱恨我,势必便要杀我,你养得好我吗,你不嫉妒,不恨,不会整日想着,你姬洵又在惦念谁了?”
“姬洵,你说出来的每一点我都认,我知道你让我忍,是想看我疯一回,能不能杀了你,”萧崇江捧起放在他心口的那只手,他一边盯着姬洵,一边扯着那手腕放到唇边,轻轻地嗅了一下。
“我如你所愿了,”萧崇江的下颚微颤,他眼眸有些红,“可我,不想再如你的愿,我不想忍,也不想你寻死,姬洵,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再也别想做出什么让人发狂的事情了。”
“是吗,萧崇江,你这样倒是可爱。”姬洵爱怜似地抚摸萧崇江的脸颊,“别怕,你身上的血都是躁动的,你的眼神看我时,是什么样的欲望,你自己不清楚吧,我等你,萧崇江。”
冷入骨血。
萧崇江几乎冷得牙齿打颤。
他分明被姬洵抚摸,却觉得姬洵仿佛是活在他的对立面。
喜欢一个人,要这么苦么。
萧崇江从未想过,平生唯一一次动心,便鲜血淋漓地教会了他一句话。
爱一个人,是为他滑向深崖。
而他坠入的崖底没有回音,只有姬洵千疮百孔、病如腐朽的心。
“你在永康宫悬挂往生咒,是超度亡灵,还是预备要超度自己?”萧崇江质问姬洵,他扯过姬洵的手臂,
“姬洵,万太妃已死,朝中谁人让你不平,我替你杀,我背骂名,我做你的走狗,但你不能再寻死。”
“我不准了,我也不会成你的愿,你别想再让我失控了姬洵。”
萧崇江好像有些疯了。
姬洵微微蹙眉。
他手指压在萧崇江的眉心,眼看着这人的眼眶越来越红。
“这件事,是我有错,萧崇江,你的心应当责问我。”
“我不责问你,你休想,”萧崇江冷笑,他既贪恋姬洵,也不准姬洵离了他。“你别想让我把你想坏了。”
姬洵:“……”
等下,萧崇江,好像歪的方向不太对。
若从前他只是忧心,怕姬洵在宫中不好过,怕姬洵在朝会,不敢完全掌控姬洵的起居,怕姬洵心里有负担。
可如今他只要姬洵活。
哪怕是强行扶起来,也要姬洵这棵枯死的树再放新芽。
他想拾起来,不论是用什么手段,只要姬洵肯活下去,他强迫,也要强迫姬洵在这世间残喘。
萧崇江从这一天起便极为患得患失,若要谁来点评,那就是好像有点疯了。
他开始从根本上控制姬洵的日常起居,比之行宫的时候更加变本加厉,何止是亲力亲为,他是试图完全掌控了姬洵的所有。
他怕姬洵死,怕姬洵没有呼吸,看不到姬洵就会慌神,偏偏他不会嘴上去说,他会疑神疑鬼,陷入轻微地神经质的状态,但是见到了姬洵,他又好起来,只是将姬洵好好地哄着,捧着,送上他认为姬洵可以接受的礼物。
姬洵这几天过得也是蛮疲惫的,感觉萧崇江有点像是触发了应激反应,只要他一举一动稍微有点异常,萧崇江立刻两眼珠子紧盯着他。
好像他还会担心姬洵半夜没事儿摸出去投个井。
夜里姬洵睡得沉沉,偶尔察觉有一丝不对劲,他醒过来,便看见萧崇江坐在他的身边一动也不动。
短短几日过去,姬洵醒过来的时候,他静了片刻,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在他眼前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萧崇江这二十岁硬生生被他自己熬成了仿佛要四十岁一般,这是什么事儿?
萧崇□□子拉碴双目血红地盯着他,这一幕给姬洵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姬洵就看着萧崇江这张脸,愣了足足五秒钟。
他感觉有点玄幻,又眨了一下眼。
逐渐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
这是萧崇江啊。
不是,这么熬下去,萧崇江身体挺不挺得住另说,姬洵现在养伤看不见其他人的脸,就盯着这一张脸,还要看萧将军胡子拉碴版本,这也未免太凶恶了。
姬洵叹了口气。
他觉得这件事情稍微有点棘手。
不行,得想个办法把这人心态搞正过来。
系统突然跳出了一个弹窗。
【请宿主姬洵远离原文反派萧崇江,经系统判定,此人危险系数为满值,为当前世界最危险角色,请宿主远离】
姬洵扶着额头,眯着眼寻思了一下,他抬起手,唤过来萧崇江。
“萧崇江,若是你紧盯着,穷看着,朕被你盯得心中烦闷不已,这一身病先不说,怕是精神头也要像你一样好不起来,这是你所求吗。”
萧崇江不开口,他守在姬洵身边,还试图冷着脸摆谱。
姬洵抬起手,捏住这张扎手的脸。
“问你话呢,不答的话,以后就都不用说了。”
萧崇江安静了片刻,他轻声问姬洵,
“我扶你稳坐江山,你不要求死,好不好?”
姬洵歪头,不解地问,“何须你来求我。”
萧崇江咽了一下嗓子,他的眉头拧在一起,看着姬洵,“那谁做错了,你向他讨回来,芳岁,你不能任由他们害了你,你再害你自己。”
姬洵:“我做不好皇帝,我也不想做。”
萧崇江道:“有我在,你只需要在金雪城整日开心些,便能做好这个皇帝。”
姬洵想也不想,他完全不想再经历一遍模拟人生重启的那种荒谬感,推辞了一下,“我亦不是明君。”
“我萧崇江不认明君,我只认芳岁帝姬洵。”
姬洵仿佛是油盐不进,起码萧崇江啃不下他浑身的任何一丝丝情,“说得很好听,可是朕好听的话听多了,你换一句话来讲。”
“芳岁……有些时候我真是恨不得亲手杀了你。”萧崇江埋首在姬洵肩膀,他身躯颤抖,死死地掐着姬洵的肩头。“你稳两天,别折腾你这身体了,行不行?”
姬洵扶着萧崇江的脸,抬起头,威武霸气的萧将军哭着被他抬下巴,泪落了一滴在姬洵的手背上。
姬洵温柔地抚摸他,“这么可怜呀。”
萧崇江一把捂住他的嘴,阴狠地对他发凶,就像这么多天的委屈都藏在这些话里,“你又要说什么哄骗我的话?陛下,现在可不是你能骗我的时候。”
“不骗你,”姬洵似笑非笑道,“我是心疼你。”
“我一个字也不会信。”萧崇江这么说,可他的脸色却好看了一些,“你将常无恩藏去哪儿了?”
姬洵心底大概清楚常无恩在哪。
可他偏偏要看着萧崇江,很无辜地开口,“常无恩?我不清楚,不是说了么,逃去西郊了。”
“他和贞国那个少年使臣一起消失了,”萧崇江目不转睛地盯着姬洵的脸,“陛下不知,他难道还能是被凭空掳走的不成?”
“那便不清楚了,朕又不是万事皆知。”
姬洵起身,萧崇江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姬洵也不在意,他去桌上捻起一粒葵花籽,刚想喂进嘴里,萧崇江给他拦住了,
“火气重,不许吃。”
不吃就不吃。
姬洵将那一把葵花籽扔了回去。
每日的膳食萧崇江不放心走开,命杨谋去盯着御膳房给姬洵做精挑细选的菜谱。
姬洵吃不下太多,又挑嘴,每一餐的量都要讲究小而精致。
既要看起来赏心悦目,又要吃起来能让陛下不皱眉头。
今日端上来的几碟小菜,一块缀着半颗山楂的小糕点,一盘清炒山茸,一盘胡萝卜切成了小块,估计是用高汤吊过,看着极软地堆叠在一起,另有一碗莲藕汤。
姬洵:“……”
姬洵:“朕看你很闲。”
“随你怎么说。”
姬洵叹了口气:“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萧崇江。”
萧崇江向他走过来。
萧崇江逼近了他。
萧崇江抱起了芳岁帝姬洵!
他把人放到了软榻上,一个人冷着脸转身去收拾姬洵弄乱的葵花籽,把桌案清理干净,又转回来想再把姬洵抱过去。
姬洵被腻歪坏了,立刻抬手按在萧崇江的肩膀上,有点头疼,“你这粘人的根儿是打哪留下来的,收敛一点。”
姬洵盯着瞧了一会儿,“萧崇江,贞国皇子的命能不能换来两座城池。”
萧崇江身形微顿,他转过身,“要看陛下问的是哪一位皇子。”
姬洵看着萧崇江眼底冒出来的光,“白催客这个名字我不熟悉,但是贞国皇子阿赤戈,我听说过。”
“他好像是,今年的岁数也不是很大的样子,在国内很有些名声。”
“陛下知道白催客是谁,常无恩的身份想来也瞒不住你,陛下却还是敢将他留在身边?”萧崇江,“也对,你只怕是忧心常无恩不对你下手。”
“可惜他再也没资格在御前侍奉了。”
“姬洵,从前这宫里宫外你养了多少宠臣,我不和你计较,”萧崇江扣紧姬洵的下颌,拇指抵扣着薄软丹唇,轻揉碾压。“但你,日后再有旁人,我便将那些人的头尽数割下来,悬在你床梁之上……”
萧崇江不讲话了。
姬洵殷红湿润的舌尖舔他的拇指,眸子微微盈光,“……萧将军,朕叫你说得心都慌了,总该赔礼吧?”
萧崇江受了蛊惑,低头欲吻,闪身一躲,姬洵手里是一把金剪。
“找死的东西见多了,像你这么不要命的,朕头一回见呢。”
姬洵微笑,凑近了萧崇江。
萧崇江这颗心为他而动,难免失神。
“我喜欢你的。”姬洵微微含笑。
“芳岁……”
剪刀锋利的口子一寸又一寸逼近萧崇江的胸膛。
姬洵满目痴迷地低声笑了,“尤其喜欢你现在这副模样。”
萧崇江丝毫不退,他硬扛着血迹外溢,将姬洵掐住脖颈摁在了床榻上。
“陛下,杀了我,你也别想如意去寻死。”
姬洵顺着萧崇江压制的力道,躺在床榻间,黑发像是蛛网散落在床榻间,他望着萧崇江的眼神似是有些怜悯,嗓音温柔地宣判,
“你喜欢我,那你也活不了,萧崇江。”
萧崇江被姬洵找了个由头支开了,属实是萧将军粘人起来没有头,姬洵快要烦死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隐身了多日,连姬洵都以为他走了的常无恩,居然出现在了养心殿,并且是孤身一人。
“陛下,奴才想带您走。”
“常无恩,”姬洵伏在书案上,他手中拿着一支细毫笔,没有用心去作画,只是在宣纸上粗浅地勾勒出一个人影,“你是一个人来了,还是带了你的兄弟?”
“我与他并非是兄弟,”常无恩看向姬洵:“陛下,奴才是常无恩。”
常氏是贞国的探子,而且常父是贞国前太子的一名小心腹,贞国政变时他将常无恩抱走,一路逃到堇国,遇到了一名和他长相极为相似的小文官,常弘与之结拜为兄弟,却在半夜里将人扼死,自己冒名顶替了常史官的位置,娶了名寻常人家的女子,来京中做了官。
常无恩直到入宫被姬洵救下来,有人暗中同他碰头,给他送药,他才知道他的身份。
刚开始他害怕姬洵看出来,有些放不开。
可后来,接触他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自称是他兄弟的白催客,劝他回贞国执政。
目前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执政,可此人性格过于暴戾,周边部族苦不堪言,白催客自称不会醉心于权势,期望常无恩能回去主持大局。
常无恩清楚,他们想要他回去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常无恩在贞国没有根基,哪怕他有朝一日爬上高位,也必然是受他们掣肘。
可常无恩也有自己的打算,若他当真有一日回到贞国,他要以血灌注在王位上,然后捧着贞国的玉玺,献给他的陛下。
但在这之前,常无恩想带姬洵离开,他想和姬洵两个人,生活在山野间,以天地为寝居。
“怎么好委屈你一个皇子,来做朕的奴才。”
“我愿意做陛下一辈子的奴才,”常无恩膝行到姬洵身边,他伸出手,鲜少有这般唐突地将手放到了姬洵的脖颈上,常无恩抚摸那道伤疤,“奴才想带您走。”
姬洵看着常无恩头顶,全然陷入黑色荆棘包裹缠绕的标识细条,他有意道,“若朕不愿意呢。”
“奴才只能,请陛下愿意。”常无恩站起身,他佝偻着腰靠近姬洵,视线不敢看向姬洵的眼眸,只是低着头,“您留在这里会陷入他们的纷争,永远得不到一时半刻的安宁。”
“你的意思是你也要以下犯上,朕不随你走,你就要强行掳人了?”
姬洵懒懒地靠在那里,他没有躲避的意思,“朕给你指明的那条地道,你不光是进去了,你还好好摸索了一番吧?”
“朕和你走,没关系,”姬洵手指敲在案上,他慢慢地敲着节拍,“但是有一件事,萧崇江一定会在金雪城内戒严,你想好怎么避开他的兵和他搜寻的步伐了吗?”
常无恩:“奴才会以命护住陛下。”
“你在城内有人接应,”姬洵抬起手,他点了一下手指,“不会是从前和碰过头的接引人,风险太大,常氏余下的旧友也未必肯帮扶你,那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说是没关系,不喜欢,”姬洵笑起来,“私底下却在偷偷合谋,要将一国的皇帝带走,该说你们胆子大,还是不知死活好?”
“人呢?”白催客按着手掌中的娇凤,他两指摸过鸟雀头顶的细羽毛,“该不会皇兄失手了,没带出来吧。”
白催客说话的时候轻笑了一下,听他的声音会觉得这个人亲和友善,加上一些稚气未脱的少年音色,应当是极好相处。
白催客盯着他那狗搂着背,沉默寡言的‘皇兄’,在对方转过身时目露冷厉之色。
若当真没将人带出来,那他这位皇兄的本事,也不必回国后再试探了,成不了事情的废物,在贞国定然活不下去。
常无恩没有掀开布帘给白催客看,他一声不吭坐回原先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根马鞭子,抬手一抽,皮鞭甩出一声凌空的抽响,马儿嘶鸣一声踏上青石路。
出发了。
白催客愣住了,没想过常无恩居然敢把他扔下,他压着心底的怒火追了上去,翻身一跃跳到了马车上。
常无恩一句话不说就走,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