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许看他说不出话,继续往下说:“但你最讨厌的地方并不在此。”
他拍掉手上的饼屑,语气冷了下来。
“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我也不求这里永远如此,但你来得太早了。”
他又掏出一块鲜花饼,以一种“我狠起来连自己都骂”的冷漠咬了一口,继续说道:“虽说鲜花终将枯萎,但这你这样提前将它摘下枝头的人,与催它去死又有什么区别?”
“……呃。”张巡看了看他手里的饼,最终决定还是不劝他了,此人辩术虽然超群,但也着实是个狠人,此去一别还不知能不能再见,有机会再聊吧。
然而颜许并没有打算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放他走。
“你之前天天撺掇我们谷主这事儿,我就不跟你算账了。”颜许幽幽地说,“我有私事想向张大人打听。”
张巡噎住,有事张大人,无事连名字都不愿意喊,这位颜兄弟也太真实了。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还是乖乖地答了:“是关于什么的?”
“雅州那块地,张大人您熟不熟?”
“不太熟,不过天下大乱之时那边估计也难以幸免,吐蕃毕竟对那边虎视眈眈。”
“这样啊,那您听没听过恶人谷那位极道魔尊,刺客‘府君’?”
“听过,我知道府君是你们万花的人,多谢颜兄弟提醒,但他太难找了,我也求不着他啊。”
“……”
谁提醒你了,你也太能给自己加戏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的颜许被惊到了,以至于都忘了怼他,直接问重点:“府君是不是跟雅州的一个小官有过节?”
张巡回忆了片刻,说:“似乎是有过节的,不过那个吴大人被贬雅州后不是没过几年就失踪了?我听说就是被府君给杀了。”
吴先生的身份被刘老大顶替了好几年,随后被谭雨逼得到处逃窜,始终无法再回官场,他们之间仇可深着呢。
颜许没再与他说下去,摆摆手就放他走了。
张巡揣着一块饼依依不舍地踏上凌云梯,临走前还是一脸魂不守舍。
颜许提着篮子,因为舍不得饼,强行抑制住了想把篮子扣他脸上的冲动,跟他挥挥手:
“张大人一路走好!”
篱下和桃蛊在逍遥林的小路上一边撸松鼠一边等他,见他回来了赶紧蹭过去问他怎么样了,有没有把那家伙揍一顿。
颜许给她们分了鲜花饼堵住嘴,心不在焉。
张巡此人,虽说看起来脑子有病,但绝非庸人。
能让谷主和谷中各位都以礼相待的,至少也得有绝世才华,可从他的刺杀计划就可以看出,这人空有才华,却没有多少能调动的资源。
这盛世已时日无多,也许只能剑走偏锋?
这年秋天的时候,颜许又被谷主喊去唠了几次嗑,回来就把篱下和桃蛊叫到了落星湖畔。
“过几日你们随谷中的师弟师妹们南下,去扬州医馆帮忙。”
颜许把两封信分别交给她们,又叮嘱了一些出门在外要注意的事儿,耳提面命了半天,这才放她们走。
临走前篱下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也许是觉得这样啰啰嗦嗦不太符合他的性格,但到底没说什么,拉着桃蛊就去三星望月收拾行李了。
目送她们离开后,他才把目光移到了自己手中剩下的两封信上。
今早刚取到了谭雨和吴悦的信,大中午就被谷主拖去唠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
他先取到吴悦的信,拆开读了读也不过是这么几个意思:
见信好。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调理自己经脉,猫鬼之事解决得如何了?虽然很想陪你去一趟纯阳宫,但最近张巡这王八犊子似乎很忙,等此间事了,若是盛世未倾,咱们就去纯阳蹭吃蹭喝可好?
颜许拿了信正准备回去写信回给吴悦,送信的师兄赶紧把他拉住:“哎,颜师弟,这儿还有一封信是给你的。”
第二封是谭雨寄来的。
他拆开看了看开头,差点以为谭师兄抄了吴悦的开头,因为他们第一页写的都差不多:见信好。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调理自己经脉,猫鬼之事解决得如何了?虽然很想陪你去一趟纯阳宫,但最近……
不是,我就想问,我的体质有这么弱吗?你们一个个的都把这写在开头?
颜许有点窒息,他翻开第一页,继续看了下去。
……但最近吐蕃异动频频,刘老大似有人相助,如今已逃出了马帮,不知去向。
谭雨写得比较多,也许是因为觉得颜师弟也算当年那些事的受害者,所以他在信中解释得非常详细。
根据他的追查结果,颜许身上的猫鬼似乎是与刘晴和有关的,而刘晴和似乎又与刘老大有什么亲缘关系。
而刘晴和目前不仅是纯阳弟子,还是浩气盟的七曜总判——谭雨在信中反复强调,师弟你一定要注意自己身边异动,游将军刘晴和刘老大他们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表面上他们与吐蕃有联系,但他已经九年未曾回过雅州,不清楚这帮人是否还与其他势力搭上线,但他们的行踪似乎与北方的一些外族人有关。
与吴悦那个只知道蹭吃蹭喝的不同,谭雨在信尾问他有没有想吃的雅州菜肴和茶叶,回谷前他可以问当地人学一学,再问甘元道长要一些茶叶带给他。
看看,这就是损友和温柔乡最明显的区别。
颜许将这两封信收起来,正思考着等会午饭要不要吃烤鱼时,谷主这个不省心的又传话问他唠嗑不。
然后还没来得及给这两人回信的他又被谷主扔了两封信。
一封是在扬州开医馆的师姐寄来的,内容简单粗暴,开口就问谷主要人,最好把整个万花谷年纪还小的师弟师妹全部捞过去当帮工,她不介意把这帮熊孩子管得服服帖帖。
另一封语气就比较温柔可爱,是谷主他家小妹,五毒教主曲云寄来的,跟他说桃蛊这姑娘年纪还小,兄长记得将她带回南方,如今天之将倾,他们这些长辈虽不惧生死,但这些小辈还是能保全就保全吧。
三星望月的风真冷。
颜许捏着四封信,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笑得非常慈祥的谷主。
这几封信,都在说天下将乱,他也知道这盛世就要撑不住了,所以呢?
谷主大概看出了他的想法,捻了捻胡子,和蔼可亲地问他:“小许啊,你觉得扬州怎么样?要不要去那里调养身体?顺便也帮你师姐看着那些师弟师妹。”
帮忙看孩子这个可怕的词使颜许嘶了一声,当机立断:“谷主,我觉得扬州不太行。”
谷主依旧慈眉善目的:“你体质孱弱,虽并非不能闯荡江湖,但到底费心费神,出一次谷就得用一两年缓过这口气,届时天下动荡,我们万花亦不能独避世外,你不如提前寻个清净处?趁着如今还算盛世太平。”
这是要他提前跟年轻的师弟师妹一起去南方避难的意思。
颜许心想谁要跟着去,我还要等人呢,何况我多大的人了,还跟着一帮不到十七八的小萝卜头们,我不要面子的啊?
话是如此,他是万万不会这么说的,所以他只是平静地回答:“我只喜爱盛世,并不喜爱盛世将倾之景。”
谷主只是给他一个选择,并没有要求他一定要如何,因此听到他的回答也只是长叹一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颜许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冷冷地说:“大不了玉石俱焚。我守不住的东西,就算毁在我自己手里,也不会拱手送人。”
回忆完毕。
落星湖畔的风轻柔得像梦一样,颜许站在湖畔低头沉思许久,最终还是撇了撇嘴,迎风叹气。
“算了,还是不吃烤鱼了,水煮鱼也不错。”
然后撸起袖子就准备下水抓鱼。
不远处躲在碑铭后的篱下和桃蛊面面相觑。
“桃桃你看,我都说了,小许刚刚那么严肃肯定只是为了思考下午吃啥。”
“……是咧,咱们白担心了嘛。”
然而颜许最后还是做了烤鱼,是把鱼掏去内脏刮掉鱼鳞,用仙迹岩那边的大荷叶裹起来,随便撒了香料和粗盐,糊上泥塞到灶里的那种自创叫花鱼。
这东西最大的优点就是省时间,不需要特别精心地处理食材,就算没人看着火也不会烤糊。
把柴火添好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寻了纸张笔墨过来,趁着天还没黑,开始写回信。
给吴悦的回信简单明了,跟他讲你徒弟我替你安置好了肯定不会有事儿,你自己在外面悠着点,杀人者人恒杀之,刺客不是那么好当的,张巡那个王八蛋消停了你就回来,最好别跟着他混。
给谭雨的信……嗯,这个真不好拿捏应当怎么写,颜许冥思苦想,浪费了好几张纸,最终才定了稿,大致意思如下:
我最近身体挺好的,猫鬼之事你不用担心,总之我会在谷里等你回来的。
然后他把信封好,发了会儿呆,这才托师兄寄出去。
这会儿已经是深秋了,太阳落得早,日头短。他寄完信回来已经是傍晚的事情了,走过落星湖的石桥,路过碑铭时有一阵风吹过,冷得他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