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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Shim97)


城门附近几乎家家户户都人去楼空,乱糟糟的人群往北边涌,不一会儿东南门边就只剩下萧索的街道和空荡的楼屋。
还有被撞得嗡嗡作响的城门。
申时一刻,刚安上的新门发出一声低哑的嗡鸣,拦门的横木终于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裂,城门随之轰然大开,土匪蜂拥进城。
姜有立在入城大街中央,远远一箭射出,带着飞扬的火星,正中城洞中铺好的火油路。
噌的一声,火焰蹿起老高,整个门洞燃起了熊熊烈火。
冲在最前的一批土匪立时惨叫起来,人挤人塞在门洞里,被火焰吞噬全身,仿若人间炼狱。
“这法子也只能拖个一时三刻。”姜有握紧了手中的剑,同旁边的胡仁怀说,“他们人太多了。胡兄,今日保不齐咱们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胡仁怀双目赤红,啐了一口:“他奶奶的,死就死了!再这么熬老子也熬不下去了!”
姜有恼恨道:“这可惜昨日没能说服林知府,早知道土匪还有这等攻城器械,昨日就该撤离百姓了。”
胡仁怀骂道:“土匪袭城他最多被上头骂个守城不力,要是做主撤离百姓出了岔子,他就要担责任!他就是怕自己吃挂落!什么狗屁父母官,根本没把咱们当人看!”
火油路拖了土匪不少时间,可火油终究会烧完,待火焰渐渐消下去,土匪霎时冲破阻碍,涌入城中。
胡仁怀猛地举起刀:“弟兄们!给我杀!”
静静埋伏在两旁的民兵闻声响应,高声喊杀,迎着土匪冲了上去。
仅剩的火油仍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火焰被一批一批往城中涌的土匪们踩塌得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了点点火星。
夜幕降临。
民兵们接连作战,疲惫不堪,且战且退,城门彻底失守。土匪进了城就开始挨家挨户打砸掳掠,
城门附近的一批百姓已经撤走,但仍有些抱着侥幸心未走的,被土匪冲开家门,立刻响起阵阵尖
胡仁怀和姜有带着人马坚守入城主街,同前线的土匪对抗,严防土匪顺着大街一路冲进城里。
前线的土匪将他们不停往后压,后头跟上来的土匪就一路破门,挨家挨户洗劫。
“哎哟,这儿还有个没跑的小娘子!”入户洗劫的土匪从一家院里拖出一名年轻姑娘,“嫩生生的,正好给爷们享用!”
四处搜刮的土匪们一下子全围了上去,胡仁怀暗骂一声,一个猛力踹开了面前的土匪,冲进土匪的阵线,朝围着那姑娘的几人砍去。
“指挥使!”后头的小兵惊慌大叫。
胡仁怀凭着一股冲劲,一连砍倒三人,一把拖起那姑娘就往自己人那边跑。
可他刚跑了一步,背上猛地受了一脚,被人一下子踹在了地上,在石板大街上滑出去几步远。
“还是个指挥使呢。”来人一脚踩在他脑袋上,其他土匪都扑上来按住了他的手脚。
胡仁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脸正对着那边弟兄们的战线,看见弟兄们在愤怒地喊叫、奋力往这边冲。
他想叫他们不要犯傻来救自己,却因为被人死死踩着脑袋和后颈,几近窒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大,咱们就把这个指挥使的头砍下来,吊在城门外。”有土匪在旁献计。
那被胡仁怀拖过来的姑娘又被捉住,她拼命挣扎,破口大骂:“你们都是畜生!猪狗不如!”
一名土匪死死扭着她的手臂,不让她挣脱:“畜生?待会儿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畜生,哈哈哈哈!”
他张狂大笑,正要去扯姑娘的衣服,耳边忽然听见一道破空之声。
张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土匪大睁着眼睛,看着穿透自己咽喉的箭,箭尾的白色翎羽还在微微颤动。
土匪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剩下的土匪骚乱起来,土匪首领转头看向箭的来向——东南城门。
然而城门处空空如也,他油然而生一阵恐惧,大喊道:“谁?谁放的箭?”
“你爷爷。”一道声音响起,却是近在耳边。
土匪首领心中一慌,立刻挥着刀往旁砍,但还没来得及动,眼前已经天旋地转,脑袋滚落在地上。
眼中看见的最后一幕,是随着夜风飘扬的青色衣摆,和滴血的剑尖。
正在此时,城门处响起了震天的呼声,东南王府的水波纹印旗帜一骑当先,率先出现在众人眼中。
“王府亲兵前来剿匪!!”
“匪首已死!!莫作顽抗!!”
“速速就擒!!缴械不杀!!”

第15章 心魔
祝盛安一路纵马,奔驰至澹州府衙大门才堪堪勒住缰绳,骏马发出响亮的嘶鸣,扬起马蹄重重踏在府衙门口的石阶上,将守门的两个官丁吓得连退好几步。
世子殿下身后跟着一众骑兵,轰隆隆的马蹄声踏得石板路都在震颤,不一会儿就把府衙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林泉生提着袍子从衙内小跑出来:“殿下,下官可算把您盼来了!您可真是救澹州百姓于水火……”
“城中仍有土匪流窜,我已命王府亲兵和民兵营开始搜捕。”祝盛安下了马,一步踏进府衙,
“东南城门处有百姓仓惶撤离,你要尽快安排官丁让他们回家。”
林泉生连连点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祝盛安看了他一眼:“城中诸多忙乱,倒可以慢慢再理。眼下却有一件紧要的事。”
林泉生忙道:“有什么下官能帮上忙的,殿下尽管开口。”
祝盛安毫不客气:“王府亲兵和民兵营两千余人,一日就要吃掉不少粮食。我这次出来得急,没有筹措军粮,得动用澹州的存粮了。”
林泉生顿在原地:“这……官粮是朝廷命州府储存的应急物资,下官也不敢轻易动用。”
“林知府大可放心,我自会上书陛下说明情况,动用澹州府的库存官粮,日后尽数补上。”祝盛安有条不紊,“况且,此时晚稻已种,就算余粮都被我的人马吃完,入冬前还能再收一批,耽误
不了春耕。”
“是是。”林泉生连连应声,“不过,殿下,民兵营是朝廷发的军饷,没道理从您这儿出啊。”
祝盛安笑了一声:“朝廷用兵是朝廷出钱,王府用兵就是王府出钱,这规矩你不知道?要不是我早早安排这几个民兵营守着澹州,只怕你这知府的脑袋已叫土匪吊在城门外了。”
他话里已显出明显的不悦,将手搭在了腰间的长剑剑柄上,身后还有一群龙精虎猛的王府亲兵,林泉生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祝盛安一挥手:“来人!去开粮仓!”
身后的武泽立刻领着一队人,呼啦啦往府衙里走。
林泉生面色一急,强行镇定,道:“下官为武都尉带路。”
看着他急匆匆跟上武泽,祝盛安冷哼一声,返身走出府衙,骑上马往东南城门去。
王府亲兵正在全城搜捕逃窜的土匪,民兵和官丁护送着下午仓促出逃的百姓们回家,通往东南门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祝盛安骑了一段,马儿就被人流绊住,只能下马步行。
他这几日急着赶路,没有时间收拾自己,发髻乱糟糟的,下巴长出了短短的胡茬,但相貌身姿的底子撑着,通身的贵气仍在,一路走过去,不少老百姓好奇地瞧他。
有亲兵走过,朝他行礼:“世子殿下。”
祝盛安点点头,身旁的百姓们一时间都开始交头接耳。
“那就是世子殿下?”
“今夜是世子殿下带兵来救了我们呀?”
“世子殿下真是名不虚传!”
祝盛安略过这些小声的议论,沿路查看各处受损情况,目光偶尔在人群里搜寻。
越靠近城门,街上越是杂乱,青石板上四处是血迹,被人群来来回回踩得脏兮兮。道路两旁的楼屋有了人气,点起了灯笼,照亮了大街上或拖家带口、或步履蹒跚的人群。
祝盛安走过一处小巷口时,巷口的酒楼恰巧点起灯,叫他看见了小巷里头的一抹青色。
他当即拐进小巷,走了几步,确认远处那靠在人家院门口的正是雀澜,才喊了一声:“在这儿做什么?”
雀澜回过头来,脸色不太好看:“殿下不要过来。”
“?”祝盛安莫名其妙,仍大步走了过去,听见伤痛欲绝的哭声从大敞的院门传了出来。
“我的莲儿……呜呜呜呜……都怪娘不好……”
院子里,中年妇人正抱着一个小姑娘痛哭,小姑娘身上盖着件朴素外衫,脑袋上的血窟窿还在汨汨冒出鲜血,手臂和腿裸露在外,人已经没了气。
雀澜道:“她们娘俩没有撤离,躲在屋里,被土匪发现了。”
“我赶到时,这姑娘还有气。我杀了那几个欺负她的土匪,她却自尽了。”
他说完,转头看了看祝盛安,却发现向来气定神闲的世子殿下面色一片惨白。
“……殿下?”雀澜有些诧异,似是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
意识到他在打量自己,祝盛安猛地退了几步,把脸别了过去。
雀澜想跟过去,祝盛安忽然背过身跑了几步,在转角处扶着墙,干呕起来。
原来他少年时收殓惨死坤君尸体留下的阴影,竟真的这么严重。
雀澜立在原地,没有再靠近,等着祝盛安自己缓过来。
祝盛安这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自然吐不出什么,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慢慢蹲在了地上。
雀澜在他身后开口:“殿下好些了?”
祝盛安没有回答。
雀澜走过去,弯下腰来看着他:“借点钱使,给这姑娘买口薄棺。”
祝盛安把脸别开了,没有让他看见,只伸手摸出了钱袋,丢给他。
雀澜进了院里,给了那中年妇人一些银钱,再出来时,世子殿下已经恢复了常态,抱着双臂远远站着。
雀澜没有再多问什么,同祝盛安一道往回走。
大街上士兵们来来往往,仍有不少百姓拖家带口从城中出来,经历了这一场动荡,人人脸上都满
带疲倦。
雀澜逆着人流,沉默地看着人们脸上或麻木、或伤心、或庆幸的神情,祝盛安在旁边,一手牵着
马,也同他一样看着人群。
许久,两人已走过拥挤的街道,四周再没有别人,雀澜才开口道:“殿下十六岁时办的浔山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我跨过了这个坎,再与你说罢。”祝盛安道,“我现在没法心平气和地回忆这个案子。”
雀澜道:“殿下好好想想,是浔山案真的那么可怕,还是殿下这些年已经怕成了习惯,连正视一眼都不敢呢?”
祝盛安笑了笑,竟然承认:“你说的没错,是我不敢正视,我是个懦夫。”
雀澜一愣,没料到这样骄傲的世子殿下,会承认自己懦弱。
祝盛安只是牵着马继续往前走,像是这样的话已经说了很多遍。
雀澜追了几步:“殿下。”
“殿下。”不远处的老管家小跑过来,“您总算回来了,宋副尉派人给老奴传了话,老奴已将院子准备好了。”
雀澜抬头一看,前面就是王府别苑,他们竟一路走到了城东。
“雀公子,不不,少夫人。”老管家向他行了个礼,“您看是先用饭,还是先沐浴更衣?”
被他一打断,两人的话题继续不下去,一时都没有作声。
老管家在旁又问了一句:“少夫人,您看……?”
雀澜哪知道看,他从来没掌过家,就扔了一句:“听殿下的意思。”
祝盛安道:“下两碗面,准备热水。”
“是。”老管家连忙应了,叫了下人来给殿下牵马。
两人连日奔波,又在城中看了一圈,情绪都不高,吃了东西梳洗换衣,就要休息。
可老管家只命人收拾了一间院子。
祝盛安没料到离开了宜州还要同雀澜住一块儿。他今夜叫雀澜看了笑话,这会儿心里不愿同雀澜在一处,便说:“哪家的夫人自己没有院子?同我住一个院,不是让别人笑话夫人么?”
老管家笑眯眯的:“殿下忘啦,小定期是要住在一块儿的。”
祝盛安:“……还有这种说法?”
老管家点点头:“小定本就是叫将要婚配的新人尽早相互适应,若不住在一处,怎么相互适应嘛。”
卧室另一边的侧间门被人推开,两个小童引着梳洗完的雀澜出来,祝盛安只能闭了嘴。
王府别苑的卧室不小,可那张床却比宜州的小多了,没有余裕让他们俩分隔老远躺着,只能挨在一处。
下人熄了灯退出屋去,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帐子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雀澜拿手臂碰了碰祝盛安:“殿下想好没有?”
祝盛安把手收回来,往旁边勉强挪了一些:“想什么?”
雀澜道:“浔山案的事。殿下真打算一直憋在心里?”
祝盛安翻了个身背对他:“你抓着我的事不放做什么?这与你又没有关系。”
雀澜顿了顿:“确是与我没有关系。”
“殿下此等天分,若能走得长远,是东南百姓的福气。”雀澜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但殿下
心中有惧,如何长远?”
他凑近了一些,伸手去掰祝盛安的肩膀,硬是将人给翻了过来,面对自己。
“殿下就当我多管闲事罢。”雀澜两眼静静望着他。
说完这句话,帐中一片沉默。祝盛安同他对视一会儿,干脆闭上眼睛,装作已睡过去了。
雀澜望着他好一会儿,赶路的疲惫也渐渐涌上来,眼皮一点一点往下掉,差一点就要睡着。
“不要打听我的事。”
雀澜睁开眼,看向眼前的男人。
祝盛安轻声道:“我现在的脾气可是好多了。若放在几年前,你揪着我的痛处不放,我定会叫你好看。”
“这痛处在我自己身上,我最清楚。”祝盛安神色淡淡,“你不是我,痛不到你身上,你又能帮我什么呢?”

雀澜轻轻叹了一口气:“殿下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想帮你,也帮不了。”
祝盛安道:“你没法帮我。我又何必白白自揭伤疤。”
雀澜望着他,像有些无奈,好一会儿才说:“师父曾同我说,人就像一只木桶。随着年纪增长,许多遗憾、悔恨,都装进这只木桶里。”
“可是木桶会装满,若它有一天装不下了,这些悔恨就会一股脑涌出来,将人冲垮。”
“所以,要将遗憾悔恨早早倒出来。”雀澜道,“有的事憋在心里难受,但说出来就舒服了。”
祝盛安扯着嘴角一笑,像有些嘲讽:“就这样?”
雀澜:“……”
祝盛安翻了个身背对他,再也不开口了。
一夜无话。
翌日早晨,雀澜先醒,却发现自个儿的被子不见了,他钻在祝盛安被窝里,枕着世子殿下的胸膛。
雀澜转头一看,另一条被子委委屈屈挤在床角落里。
他再转回来时,被他靠着的男人已醒了,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祝盛安嘶地抽了一口气,故意说:“胸闷。”
雀澜飞快翻身,钻到自己被里去了。
祝盛安在后头笑,还说:“这回可不是我贴着你了,别冤枉我。”
他起身坐在床边穿衣,一边穿一边说:“你也觉得夜里冷?可我看你这条被暖和得很,比我的被更厚。”
他穿上外衫,故意返身伸手一抓雀澜的被子:“嗯,厚多了。”
雀澜卷在被里,小声争辩:“昨夜太累了,哪儿热乎就往哪钻,没留意是殿下的被窝。”
“是么?”祝盛安拉长了调子,“我不信。”
雀澜:“……”
他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一把将坐在床边的穿靴的祝盛安一推。
世子殿下差点摔在地上,好笑道:“怎么笑你两句就发脾气,你能笑我,我不能笑你?”
垂下的帐帘遮住了床铺,雀澜在里头道:“我要换衣了,怕殿下不小心看见,长针眼。”
祝盛安:“……”
两人打成平局,用早饭时,仍不同对方讲话。
早饭是清粥、面条、各样凉菜和糕点,两名小厮在旁伺候布菜。祝盛安吃了一块椰冻,说:“这椰冻太黏糊了,适合给夫人吃。”
雀澜身旁的小厮连忙夹来一小块椰冻,正要放在雀澜盘子里,就听少夫人柔声道:“这椰冻乃是外头糙,心里冷,正适合殿下吃。”
小厮夹着椰冻进退两难,雀澜直接拨着他的手臂,让他把椰冻放在了祝盛安盘子里。
祝盛安哼了一声,又说:“凉拌海带丝太辣,我口味清淡,受不住,全给夫人吃。”
雀澜道:“我确实喜欢吃辣,殿下如何知道的?”
小厮连忙将凉拌海带丝的小碟挪到雀澜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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