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如此。”祝盛安微微蹙眉,“他们没能拿到证据,难道办这场鸿门宴,只是为了试探我?”
黑夜如墨。
武泽艰难地扯住靠岸的芦苇和水草,可这些东西不牢靠,根本抵不住湍急的江水。
而他已在寒冷的江水里漂了两天一夜,嘴唇早已冻得发乌,身上的几处外伤都被泡肿了,体力也所剩无几,再不上岸,就要葬身江底了。
正在这时,岸边窸窸窣窣,似有人经过。
武泽立刻想喊,可早已力竭,嗓子哑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呼声:“救……命……”
江水奔流,盖过了他的呼喊,岸上那人根本没听见,窸窸窣窣拨开芦苇的声音渐行渐远。
武泽咬紧牙关,拼命抬手,扑腾出水花。
那人脚步顿住了:“谁在那里?”
武泽一边扑腾,一边嘶哑地喊:“救……救……”
“这大半夜的,该不会是水鬼罢。”那人喃喃自语。
听那人还在犹疑着,武泽仅剩的体力却在扑腾中迅速流失,几乎要抓不住芦草。
难道今日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他抓着芦草的手指已经僵硬,使不上劲了,湍急的江水一次次冲过他的身体,几乎立时就要将他带入那黑漆漆的鬼门关。
武泽终于抵不住水流,抓着芦草的手指松了。
正在这时,一只手穿过芦苇,猛地抓住他的衣袖。
“是个活人呀!”那人惊奇着,力气却很大,一把将他拖上了岸,“你怎么半夜……哎!哎!”
身上挨着坚实的土地,武泽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干草堆上,身旁还有不少木柴,不远处的土灶生着火,热气传过来,暖烘烘的,他身上的衣服都被熏得半干了。
武泽立刻低头一看,身上只剩了单薄内衫,他的外衣不见了!
殿下给的通行金牌还在外衣内侧的暗兜里!
他赶紧坐起身,可是身体虚浮,竟一下没能站起来。
这时,柴房的门被人推开。
武泽抬头一看,进来的是个颇清秀的和者,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身架子很结实,应该是常年干农活的。
“你醒了。”他连忙走过来,“你伤口发炎了,起了低烧,昨晚给你清了伤口抹了点药,现在还不能动。”
武泽一张口,嗓子仍是哑的:“我的衣裳呢?”
“在这儿。”这人起身,去土灶的另一边,很快拿了衣裳过来,“我放在这儿烘干呢。”
武泽接过衣裳,一摸,暗兜系得紧紧的,令牌还在,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才有空说:“多谢救命之恩。不知恩公怎么称呼?”
见他彬彬有礼的,这人松了一口气:“我叫方叶儿。我爹姓方,我娘姓叶,我又是个儿子,就叫方叶儿。”
武泽不由笑了笑:“我叫武……七,在家里这一辈排行老七,是个捕快。”
方叶儿说:“我看出来了,你块头这么大,是个当捕快的好材料!我把你拖回来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劲了。”
他去揭开灶台上的锅盖子,端出来热气腾腾的饭菜:“这是我早上做的饭菜,正好这会儿中午了,咱们一起吃吧。”
武泽也不是讲究人,就同方叶儿在灶台上吃饭,一边吃,一边问:“这是哪儿?”
“这是方家村。”方叶儿说。
“是哪个州,哪个县?”武泽又问。
方叶儿扒着饭:“这儿是祁州,青县。难道你漂了一个州这么远?”
武泽:“……”
他确实漂了这么远,从上游的澹州,直接漂到了澹州东边的祁州来了。
两人吃完了饭,方叶儿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说:“上午我在地里忙活,没空找郎中。下午我到镇子里找郎中开点外伤药来,你应该能快些恢复。”
武泽一顿:“那你昨晚给我用的伤药……”
方叶儿抓抓脑袋,腼腆一笑:“那时候都后半夜了,我家也没牛车上镇子,看你伤口那么严重,就先拿给猪用的兽药应应急。”
“……”武泽一口气噎在胸口,半天没说出话。
林知府为儿子准备的生辰宴,就设在自家宅子里。
祝盛安和雀澜到时,林府已来了不少客人,趁着还未开宴,三三两两聚在院子里谈天说笑。
见世子殿下带着少夫人进来,众人连忙上前见礼,林泉生也赶紧走过来:“下官见过殿下、少夫人。晋儿,还不快给世子殿下和少夫人行礼。”
被他带在身边的少年是个和者,斯斯文文的,向祝盛安和雀澜行了礼,说:“以晋早听闻世子殿下威名赫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祝盛安心里想着怎么应付这鸿门宴,人虽然好端端站着,眼睛却四下打量着园子,哪有空看他,只说:“谬赞。”
说完,便叫下人送了礼物,看也没多看人家一眼,大步朝宴会厅走去。
雀澜倒是多留了一会儿,上下扫了几眼林以晋,看他下盘虚浮,没有武功,便也走了。
林以晋的目光追着世子殿下的背影,世子殿下似有所察,微转过头。
他立刻挺起胸膛,等着世子殿下看过来。
然而祝盛安只是转向了身旁的雀澜,伸出一臂让雀澜扶着,两人一起上了台阶,走进宴会厅。
林以晋泄了气。等迎完宾客,他想要跟着父亲一同入席,父亲却摆了摆手:“好了,晋儿,你去后头园子里,和你姨娘一起招待夫人公子们罢。”
林以晋连忙说:“父亲,我陪您一道留在前院招待客人。”
林泉生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将手按在他肩膀上:“晋儿,为父知道你姨娘近来在操心你的婚事,可无论她给你吹了什么风,你自己心里要有杆秤,求不得的东西,不要去想。”
“你看,为父已经答应为你庆贺生辰,也腆着老脸将世子殿下请来了,但殿下可曾多看你一眼?”
林以晋咬着嘴唇,不甘心地看向宴会厅:“可是……”
林泉生摆了摆手:“好了,那后头园子里都是些未婚的青年才俊,你又何必盯着人家已婚的不放。东南王府立了这么多年,可没有哪位王爷纳过妾的。”
林以晋不敢违抗父亲,只能去了后头的园子。他一进来,里头迎来送往的孙姨娘脸色微微一变,等安排好了众位夫人,便寻了个由头,匆匆拉着他到房中说话。
“老爷没让你留在前院?”
林以晋憋着一肚子气,道:“世子殿下看都没看我一眼。”
又说:“刚刚就想问姨娘了,少夫人怎么没在这儿?”
“我倒是叫人去请了,可世子殿下要少夫人在前院陪着他,我哪敢说什么。”孙姨娘撇了撇嘴。
林以晋气得跺脚:“凭什么他就那么好运,叫世子殿下捧在手心里疼!都怪父亲,世子殿下刚来澹州的时候我就说想见见殿下,父亲偏说时间急,不带我去。”
“结果殿下去了趟腊子山,捡了个山里来的乡野村夫,就带回宜州过小定了。要是那时先见了我,哪还轮得到他当少夫人!”
“小点儿声!”孙姨娘赶紧去捂他的嘴,“就你这点心眼儿,你还当少夫人呢!”
林以晋急道:“姨娘怎么也这么说!明明先前姨娘还同我讲,这少夫人不过是个乡野村夫,换了我,我也当得。”
孙姨娘面色复杂:“先前我没见过他的面,哪知道他长得这样好。世子殿下什么样的美人都见过了,也只有这样的,才看得上眼。”
林以晋想到雀澜的模样,哑了一会儿,又说:“可他只是个乡野村夫,我可是知府的儿子!”
孙姨娘比他经事,远远瞧了一眼世子殿下和少夫人,就知道自己儿子没戏了。
她能在林泉生的后院里混得风生水起,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当即就说:“东南王府选王妃,从来就不看出身。要真论起出身,你也比不过那些真正的达官贵族家的小姐公子。你啊,要灵活变通,这条路走不了,咱们就换一条。今晚姨娘给你相中了几个,过来看看。”
她拉着林以晋,透过窗缝,一一指给他看:“那个穿藏青袍的,是李同知家的二公子,今年二十岁……”
林以晋顺着她指的一个一个看过去,可他先前已见过了世子殿下,看一个,便忍不住拿去跟世子殿下比较一番,哪还能瞧得上这些人?
孙姨娘挨个给他点完了,问:“如何?”
林以晋瘪着嘴:“姨娘,这些人同世子殿下比,何止是云泥之别。”
他抓着孙姨娘的袖子:“姨娘,你再帮帮我罢,我实在是不甘心,只差那么一点点,偏让别人捷足先登了!要是我得了殿下的青眼,保准让父亲给您抬平妻,姨娘您以后就只管享福了。”
孙姨娘摆摆手:“你别拿这些话哄我。正房那边只有一个嫡女,没有儿子,你但凡出息一点,我早都是平妻了。”
“可是……”林以晋拉上了窗户,小声道,“姨娘当时能进门,不也是使了手段的么?”
孙姨娘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好的不学,你偏学这个!你爹是被我拿住把柄了,他是读书人,那时还没官位,怕玷污清誉,不得不抬我进门。你能拿住世子殿下什么?他就是今天当众把你怎么样了,说不娶你,照样不娶你。”
林以晋道:“怎么能呢?好歹我也是知府的儿子,只要同他扯上了关系……”
孙姨娘瞪着他,道:“他表面应承你,暗地里再弄死你不就成了?”
林以晋一愣,打了个哆嗦。
孙姨娘没好气道:“你以为皇家贵族是说着好玩的?世子殿下现在把持着澹州府,他要弄死你,你爹连个屁都不敢放。”
她放开林以晋:“别瞎想了,赶紧出来同人家公子哥认识认识。”
孙姨娘出了屋子,林以晋咬着牙,眼里露出不甘。
正厅里,酒喝过一巡,林知府四处同人谈天说笑,一点儿马脚也没露,雀澜不由凑到祝盛安耳边,低声道:“难道今日真的只是请我们来给他撑面子?”
“对付这样的老狐狸,可不能放松警惕。”祝盛安眼睛盯着宴会厅中的众人,一手拈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殿下少喝些。”雀澜将他的酒杯按了下来,“待会儿要有什么事,跑都跑不动。”
祝盛安依言放下了酒杯,忽而发觉雀澜从进来就一直吃饭,没沾一口酒,便说:“你不能喝酒?”
雀澜道:“我修习秘术,需要锻炼五感。师父说沾了酒脑子就不灵光了,五感会退化,于练功有害。”
祝盛安点点头:“说得不错。”
这时,一名小厮端着酒壶上前来,要给祝盛安斟酒,可还未靠近,脚下就一滑,托盘上的一壶酒直往世子殿下身上飞去。
眼看祝盛安要叫那一壶酒泼个满身,雀澜一手按在他肩上,起身就将飞来的酒壶一拍,拍得铜酒壶像个炮弹一样射了出去,当啷一声撞在了不远处的柱子上。
众人都听见了动静,林泉生连忙过来:“殿下、少夫人,没事罢?”
说着,又踢了那小厮一脚:“怎么看路的?!”
祝盛安扶着雀澜坐回来,低声道:“没事罢?”
雀澜摇摇头,说:“林知府,殿下和我都没什么事,不必苛责,让他下去罢。”
林泉生讪讪道:“是。少夫人好身手。”
有眼尖的,发现雀澜袖摆上被酒液泼湿了,连忙献殷勤:“少夫人这衣裳都弄脏了,这么湿漉漉的可不行啊。”
林泉生一愣,眼珠一转,道:“家奴失仪,是下官管教无方。还请少夫人移步后院,换身衣裳。”
雀澜眉头一皱。
王府亲兵都在院外,宋奇虽然跟进来了,但座位离殿下有段距离。殿下又要吃酒又要吃饭,要是这老匹夫趁着他不在耍什么手段,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他立刻往祝盛安身上一倒,娇声道:“我一个人不敢去,殿下陪我去。”
林泉生:“……”
祝盛安揽住雀澜的腰,几日里堵着的心气儿一下子都顺了,眼睛里都带了笑,竟睁眼说瞎话:“夫人娇贵,胆子又小,让众位见笑了。”
众人刚刚都见识过雀澜拍酒壶的敏捷身手,可世子殿下都说夫人娇贵胆小了,谁又敢说句不是?
两人离了席,让下人带着往后院去。
走过花园时,雀澜四下打量的目光一顿,忽而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祝盛安也停下来,回头看他。
雀澜同他使了个眼色,嘴里娇声道:“我走不动了,殿下背我。”
虽知道他是做戏,可这撒娇仍让祝盛安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他道:“真是个娇娇公主。来罢。”
他将雀澜背了起来,雀澜便靠在他耳边,极小声道:“墙根下的泥地上,有杂乱的脚印,这府里设了埋伏。”
祝盛安往他示意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了新翻出来的泥土上的脚印。墙根下一般没有人走,除了翻墙,几乎不会在这里留下脚印。
“在府上设伏,他这是要跟我撕破脸,今晚将我们一网打尽。”祝盛安压着声音,“真是胆大包天。”
雀澜眉头皱起,道:“殿下之前来林府踩过点没有?”
“踩过。”祝盛安轻轻哼了一声,略带得意,“本殿下从不赴无准备之宴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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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暗算
下人将他们领进小院,送来衣物就退下了。雀澜立刻从祝盛安身上跳下来,道:“林知府真是个人才。看着是个斯文的读书人,怎么出手就是以桥正里杀招。”
他拿了下人送来的崭新外衣,到屏风后去换:“还在你眼皮子底下,让这么多的青莲教杀手混进城来,他怎么办到的?”
祝盛安在屏风外站着,看见里头雀澜的影子投在了屏风上。他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直直盯着,过了片刻才说:“上回开仓之后,他已知道了,是我特意设了圈套引他去城外筹粮。”
“所以,他将计就计,借着筹粮运粮,把青莲教的人混进城里了。”祝盛安轻轻哼了一声,“真是只老狐狸,知道只有手里握着兵马才能对付我,别的都不管用。”
“他怎么就不先试探试探,一来就是杀招呢?这些读书人,不是最懂迂回了么?”雀澜脱下赃污的衣裳,“要是今晚失败,他可就死定了。”
“因为他只有一次机会。”祝盛安盯着投在屏风上的影子,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轻轻地沿着那曼妙的线条抚摸,“对付我这样的人,一试探就露马脚了,他必须一击即中。”
“那今晚,就是他跟殿下摊底牌的时候了。”雀澜套上新衣裳,“他还请了这么多人赴宴,这些都是他的人质。”
“好在我们提前发现,现在宴会才开始不久,他们应该没准备动手。”祝盛安的手,顺着那影子慢慢向上,轻轻拂过它的脸颊,“我们先出去。”
雀澜走出了屏风,祝盛安就站在外头,与他只有一步之遥。
雀澜全然没发现世子殿下刚刚做了什么,抬腿就要走过去,两腿却忽然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祝盛安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接住,可雀澜就像没了骨头一样,明明已靠在他怀里,却还止不住地往地上滑。
祝盛安立刻意识到不对,将他横抱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的肩:“怎么了?”
这时,外间的屋门咚咚响了两声,有人在外敲门。
祝盛安立刻抱着雀澜,往屏风后躲,雀澜却拿袖子捂住了他的口鼻:“殿下,熏香……不对劲……”
祝盛安立刻屏住呼吸,四下一看,屏风里的一角,点着个不起眼的小香炉。
这时,外头敲门那人开了口,娇滴滴的:“殿下,您在里头么?听闻府里的下人冒犯了您,我来给您赔罪。”
敲门的这人,正是林以晋。
他来之前特意回屋打扮了一番,在外敲了一会儿门,见里头没动静,就知道世子殿下八成已经中招了。
林以晋心口砰砰直跳,推开了屋门,一进去,迫不及待地往内间走了几步。
走出去又想起门还没关,他连忙转回去,关上了屋门。
他靠在屋门上,拍拍了自个儿的胸口,平复慌张又期待的心情,喃喃道:“瞧我,都乱了套了。”
林以晋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朝内间走去,笑意盈盈地越过屏风:“殿下,您还好么?”
他眼睛往屏风里一看,空的!
林以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立刻冲进去,把屏风里的箱箱柜柜翻了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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