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等了半个月,宋悦终于出现了。
他看起来十分疲惫,脸上连个笑也没有。路昭在工厂的后门处,听见他在自己办公室打电话,同别人吵得很大声。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失踪就失踪?你们警察不管吗?”
路昭知道他是在找自己,可他不敢出去,怕见到宋悦,也怕连累宋悦。
宋悦不停地打电话,时而吵架,时而求人,就这么忙活了一下午,走出工厂时,眉头仍紧紧蹙着。
路昭看着他开车离去,叹了一口气。
他独自回到了入住的小旅馆,进门时,柜台后的老板就连忙出声:“哎,这位老板,你回来了,明天还住吗?”
路昭一愣,想起自己预交的房费该用完了,便点点头。
“再住几天哪?给你算算房费。”老板说。
路昭一边掏着兜里的钱,一边说:“再住两天吧。”
宁海经济发达,往来的商人如过江之鲫,工业园区更是如此,所以这家小旅馆虽然价格相对便宜,但比其他城市同等条件的旅馆也要贵不少,住一晚单间得十五元钱。
路昭在这儿住了半个月,就花了两百多元,他要是去租个房子,一个月房租都花不了这么多。
他从兜里掏出三十元,付完两天房费,兜里就只剩几枚硬币了。
路昭看着这剩下的几元钱,反思了一下自己。
他以前是很节省的。
可自从自己能挣钱之后,看着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多,他花钱也就不在意价格了。
再加上这些年他工作的单位性质,几乎都是包吃包住,只有晚饭他自己做,平时他工作又忙,根本没什么时间花钱,所以一直没意识到自己花钱变得大手大脚了。
这回出来,他身上只带着刚从单位领的三个月工资,一共才一千出头,这出来不到一个月,就花了三百了。
这么下去,这些钱哪够他熬到复职?
不过,好在这里是宁海,遍地都是机会。他这个本事,出去打份工,总能养活自己了。
路昭仔细想了想,自己反正也没处可去,不如就在宁海暂时落脚,找个活计干着,总好过整天无所事事。
拿定主意,第二天,他就出门去找活儿干。
照他这个本事,干点门槛高的工作绰绰有余。路昭先去了就业处,看了一上午招聘信息,有好些单位给的条件很不错,唯一不好的就是员工人数太多了——一招就招几十个人,单位规模肯定上百人了。
路昭现在还被人盯着呢,不敢出去抛头露面。
看了一上午没什么收获,他便先出来吃午饭。
然而,还没找到饭馆,他先碰上了一位熟人。
说熟人不太妥当,路昭只见过他一次——就是在宁海日报上刊登左安县新闻的那位付主编。
他正在一间小照相馆前,悠闲地浇着照相馆门口小花架上的几盆花。
只是,他眼神实在不好,浇完了花,没留意旁边立着个扫帚,一下子踩在扫帚上。扫帚登时弹了起来,打翻了花架最顶上的花盆。
付老头手忙脚乱去扶花盆,可动作仍太慢了,花盆直直往地上掉。
眼看花盆将要落地摔碎,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接住了花盆。
“您慢点。”路昭单手接着花盆,把它重新放在了花架上。
“哎哟,这土洒了你一手。”付老头招呼着他,“快,年轻人,我给你冲冲。”
他抄着洒水壶,往路昭手臂上浇。
路昭微微一愣。
这位付主编,好像没有认出自己。
这也正常,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而付主编年纪又大了,眼神不好,记性也不好。
路昭一边洗干净手,一边说:“不要紧的。您自己得当心点。”
“哎,人老了,不中用了。”付老头把洒水壶搁在地上,“开个照相馆想挣点钱,结果连洗照片都费劲,再招不到助手,我这店也开不下去了。”
他看了看路昭:“你识字吗?会不会洗照片?”
路昭顿住了。
不得不说,付主编还是有几分商业头脑,照相馆开在就业处附近,有的是人来照招聘用的正式照片。
只是,他的相机仍是现在最常见的胶片机,洗照片不像数码相机那样方便。在暗房里洗照片,得有个眼神好的助手帮忙才行。
这份工作倒正符合路昭的心意——不用在外抛头露面,不用同许多同事打交道,又能勉强糊口。
他便说:“我识字,也用过数码相机。不过不会洗胶卷。”
看他有意向,付老头忙说:“不要紧,我教你,你很快就学会了。我不给你付死工资,就每个月利润分你四成,怎么样?”
“这么多?”路昭吃了一惊。
付老头笑道:“我又不用挣多少钱。而且我这小照相馆才开了两个月,没什么客人,看看有你当模特,能不能多招几个客人来照相。”
路昭一听,登时摆手:“我不当模特。”
要是把他的照片贴在橱窗打广告,恐怕没几天他就被人找上门了。
“啧,长得这么好看,不当模特浪费了。”付老头仍不放弃。
路昭直摇头:“我可以来先做一个月试试,但是我不当模特。”
他的工作就这么定了下来。
付老头被报社辞退后,单位分的房子也被收回了,每月只能领基本养老金。好在他还有一些积蓄,就买下了这栋二层半的小房子,开了照相馆。
听说路昭是外地来的,没个落脚的地方,他便让路昭搬进了小楼,住在小阁楼上。
他花了几天时间教会路昭用胶片机、洗照片,然后两个人就整天坐在门口,等着生意上门。
也许路昭这张脸真的起到了一点广告效果,他在门口坐着的时候,上门的客人就会陡然增多。
然而这年头照相的价格不便宜,大多数人只是问问,站在门口不走,搭讪路昭,少有人真正付钱照相。
付老头动了动脑筋,把照相馆门口好好收拾了一番,围出一个小院子,摆上十来张小板凳,撑上大伞,放上一个书报架,让路昭在院里看书。
然后他自个儿在旁摆上一块牌子——租书,一小时一毛钱。
人不会天天来照相,但可以天天来读书。
一开始路昭还觉得他的收费太贵,没几个人会来看——毕竟现在去书屋租一本书,一天才两毛钱,还可以带回家去看。
可他没想到,来租书看的人竟然不少,每天小院里都坐满了人。
只是这些人看书不怎么认真,总喜欢问这问那。
其中有一个叫胡风迎的年轻雄虫尤为突出。
别人多多少少还是看看书,而他一进来,往桌上的纸箱里丢下一元钱,就直奔路昭身边,嘘寒问暖,买这买那,连书架都不碰一下。
路昭好心地提醒他:“你付了钱,可以拿书看。”
胡风迎很直白:“我一看书就头疼,我就是来看你的。”
路昭看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就问:“你工作了?还是在读书?每天都这么闲。”
“我上班了,还是好单位呢!”胡风迎拉来一条板凳坐在他跟前,“市宣传部,知道吗?”
路昭说:“确实是好单位。可不应当这么闲吧?”
胡风迎朝他挑眉:“你今天下班跟我去看电影,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闲。”
路昭:“……”
他不搭理他了,低头继续看书。
“哎,别不理人啊。”胡风迎赶紧凑过来,“赵明明,明明,跟我说说话。”
“我比你大七八岁呢,别乱叫。”路昭翻了一页书。
“那不是巧了嘛,我小时候算八字,八字先生说我以后的老婆比我年纪大。”胡风迎腆着脸继续说。
这话一出,周围不少看书的人都开口了。
“这有什么,多少人都是娶大几岁的老婆。”
“八字先生怎么不说,你以后的老婆肯定是雌虫。”
“哈哈哈哈!”
讲话的人一多,小院里热闹非凡,路昭被吵得看不下去书,便站起身,进屋去了。
一众笑闹的雄虫们登时面面相觑。
“都是你,每次你来,就把明明气走了。”有人推了一把胡风迎。
“就是,油腔滑调。”
胡风迎拍拍自己的嘴:“哎我这嘴,就是管不住。”
院门口坐着看报的付老头抬起眼来,从老花镜上方瞪了他们一眼。
“安静点看书。”他粗声道,“一副吊儿郎当的样,谁瞎了眼看上你们。”
被他一骂,院里又安静下来,众人继续低头看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快了,马上方先生也来宁海了
冬季降临时,方曜被送到了穹桥的疗养院。
原本他八月底就该过来了,但他花了两三个月东奔西走打听阿昭的消息,整天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最后是刘应将军看不下去,下了死命令,让警卫员直接把他押上飞机,送到了穹桥疗养院。
十一月的穹桥依然十分温暖,方曜被严密看守着,每天只能按部就班地做复健、吃营养餐,每周体检一次,连疗养院的门都踏不出去。
不过,他还可以打电话和写信,一有时间他就到处给人打电话,问问帮忙找路昭的事情有没有进展。
同时,他也托人去联系路昭的领导、同事、老师、朋友,尤其是路昭给他的信中提到过的那些人,看看他们有没有路昭的消息。
最有效的寻找渠道,是通过系统,找到那个把路昭处理成失踪人口的人。
可惜,系统里设计隐藏踪迹、使用新身份这类操作的初衷,就是为了执行特殊保护,因此不会留下任何可追溯的痕迹。
系统里没法找出这个人,方曜就只能托关系一个一个去问,把首都的公安系统问个遍,然而人家也不一定跟他说真话。
毕竟,能帮路昭这等大忙的人,肯定与路昭十分熟悉,也就了解路昭的家庭背景、朋友熟人。
方曜八年来从没出现在路昭身边,人家哪会相信他说的什么“未婚夫妻”?
所以,几个月过去,方曜一无所获。
几乎所有朋友都告诉他:耐心等等吧,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自己回来了。
可是,方曜怎么冷静得下来?
要是阿昭一个人在外遇上危险呢?要是他好多年都不回来呢?
他们要他耐心等,可他等的是一个未知数。
他终于知道,这些年阿昭等着他的时候,是多么煎熬了。
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多久回来。
甚至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回来。
这样的等待,没有一个可以预知的结果,只能凭自己的苦苦坚持。
方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叹出来。
警卫员小唐在他身后跟着,没察觉他的闷闷不乐,说:“方院长,兜完一圈,咱们就可以回去看看电视了。”
疗养院里头很宽敞,兜一圈得一小时,吃完晚饭兜一圈回来时,正好晚上七点,可以看新闻联播了。
小唐以前在部队,最多就是听听广播,少有能看电视的时候。因此跟着方曜过来后,每晚都不会错过新闻联播,一到七点就准时提醒方曜,可以开电视了。
方曜心事重重,一边走,一边说:“明天我要出一趟门,去宁海。”
小唐一愣,登时两眼放光。
他在首都就听说过,宁海市是经济改革的前沿阵地,城市发展日新月异,他早就想去见识一下了。
“那我待会儿就给领导汇报,申请明天给您安排车。”小唐说,“不过,申请上还得写明事由。”
方曜:“就写拜访友人。”
他花了些时间联系上了宋悦,不过宋悦和他一样也在找路昭。
他约好了明天过去拜访,看看两人掌握的信息能不能推测出有用的线索。
第二天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暖和得只用穿单衣。方曜坐着小轿车,走了一个小时进入宁海市,又花了半小时才抵达宋悦的工厂。
远远的,他就看见了抱着双臂倚在工厂大院门口的宋悦。
这么多年过去,宋悦依然是老样子,披着一头浓密的长发,戴着夸张的大耳环,穿着时髦的碎花衬衫和深蓝色牛仔喇叭裤,像画报上的模特一样。
方曜的轿车停在大院门口,前座的小唐当即下车,给他拉开了车门。
门口等着的宋悦微微一愣,往车上看去,就见一条长腿跨了出来。
下一刻,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撞入视线。
精雕细琢的眉骨、鼻梁、下颌,造物主似乎在捏造他的时候尤其用心,头脸五官、肩颈腰腿,甚至皮肤发丝,没有一处不美。
尤其在日光下,他的皮肤白皙得反出一层光晕,俊美得不似真人。
宋悦即使在社会上打拼了这么多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美人,再次看见他,还是忍不住感慨。
“方先生,你是不会老吗?”
下车的方曜笑了笑,一指自己的鬓角:“头发都白了。”
“是啊,头发都白了,脸却没怎么变。”宋悦哈哈一笑,迎着他进了大院,上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两人以前接触得并不多,那时候方曜冷淡高傲,宋悦年轻脸皮薄,凑到一块儿也说不出几句话。
可多年以后坐在一块儿,却奇异地熟悉了起来——可能是分别的时间太久,见到老熟人,就可以把这些年发生的大小事一一细数一遍,绝不至于没有谈资。
宋悦讲了这几年和路昭每年一起出去短途旅行的趣事,也讲了路昭给他写信或打电话诉的苦,还讲了左安县的事。
由于路昭正是因为牵扯进左安县的大案里,才失踪的,所以宋悦一提起这个小县城,方曜立刻打起了精神。
——这是他来拜访宋悦的重要原因。
之前他四处打听案件全貌,但此案毕竟还在侦查中,许多信息是不对外公开的,他也只能根据局外人的说法拼拼凑凑,了解得不甚完整。
而宋悦是路昭的诉苦对象,从路昭去左安县起,三年来的大小事件都同宋悦讲过。所以宋悦把这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讲给方曜听。
“……这样一来,他和肖立群之间就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可是,肖立群太贪心,看煤矿工厂搞得好,就想来占干股。而他要占干股,就要先把路昭搞下去。”
“可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背后的靠山贺委员是否会鼎力相助。所以他想了个办法,把贺委员的小儿子贺杰骗来左安县,故意挑起贺杰对路昭的记恨,想借贺杰的手,把路昭拉下台。”
“可是,贺杰是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他要为非作歹,那是没法控制的。所以就有了张平康的案子。”
“那是路昭很喜欢的一个小朋友,他总说这个小朋友像他十几岁的时候,所以张平康和老张一死,他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跑到宁海来找我,想尽办法把这新闻曝光了出来。”
宋悦想到几个月前的事,叹了一口气:“我是没见过哪个领导像他一样,到处求人,伏低做小的,看得我心里堵得慌。我恨不得叫他别干了,跟我一块儿做生意,有我罩着他,省得他天天看人脸色、被人欺负。”
他看了方曜一眼:“方先生,他给你写的信里,从来不讲这些吧?”
方曜抿紧嘴唇,点点头。
宋悦嗤笑一声:“他可真是把你放在心上。”
“我知道的。”方曜低声道,“后来呢?”
“新闻曝光后,他就回左安县了。再次联系我,就到了一两个月后。”宋悦说,“他说他在左安县被人偷袭,差点没命了,然后被专案组转移到首都了。”
方曜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一下子出声:“他在左安县还被偷袭过?”
宋悦皱起了眉:“什么叫‘还’?还有别的偷袭吗?”
“在首都的专案组里,他也遭到了炸弹袭击。”方曜说,“被送往医院救治,出院后失踪了。”
宋悦只知道路昭失踪,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回事,一时愣住了。
方曜道:“你再想想,还有什么细节么?我的朋友告诉我,失踪满两年才能在系统里认定为失踪,阿昭这样的,肯定是有人为了保护他,特地在系统里进行了处理。”
“谁有可能这样帮他?谁又有这个本事呢?你能不能猜到?”他有些急切地望着宋悦。
宋悦蹙眉思索片刻,说:“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任平飞,路昭的分管领导,也是他们单位的二把手。他也是孙教授的学生,所以对路昭一直很关照。”
方曜一愣:“阿昭单位的领导,我挨个都问过了,他们都说不知道阿昭去了哪儿。”
宋悦叹了一口气:“那我也想不出别人了。”
“但是,既然这个人是帮路昭的忙,我想,只要左安县尽快结案,或者说,上级有人保路昭,那这个人应该很快就会叫路昭回来了。”宋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