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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车马慢(Shim97)


因为,原本他把“和方先生保持联系”看得非常重要,其他事情都可以排在这件事之后。
可现在在他的生命里,已经出现了太多比这更重要的事。
他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他只能做出取舍。
路昭叹了一口气,将近来身边发生的事写了长信,寄给方先生、宋悦,然后开始给手头的工作总结收尾,准备交接给下一任来这里锻炼的新员工。
三月初,一名刚刚从大学毕业的雌虫带着经济改革委员会的通知,敲响了他的办公室门。
“路老师您好,我是今年刚刚入职经济改革委员会的何元一。”他有些腼腆,“到这里来下放锻炼,接您的班。”
正整理文件的路昭微微一愣,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青涩的、还带着学生气的脸。
他微微一笑:“你好。来,过来坐。”
他招呼着何元一坐在了自己曾经的工位上。
而他自己,就坐在师父曾经的工位上。
这场景多么相似,他看着对面的何元一,就好像师父那时候看着自己。
短短四年,物是人非。
路昭有些感慨,轻轻叹了一口气。
何元一有些紧张,说:“路老师,我才到单位报到,就被派到这里来了,什么也不懂,麻烦您多指点我。”
路昭心头一动。
就连说出来的话,也这样相像。
他又回想起第一次见师父时的场景,想起师父给他上的第一课。
就用这个,来当做给何元一的第一课吧。
路昭看向对面的年轻人。
“德阳县是个偏僻的打渔小城,这里的人们善良淳朴,肯努力、肯吃苦,但因为太穷了,有时候也抠抠搜搜,有时候也无理取闹,十分难缠。”
“不过,只要你认真去同他们做工作、为他们谋出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一定会收获他们的认可和尊重。”
他微笑着,眼睛却有些湿润:“欢迎你来,我的同志。”
何元一连忙点点头,腼腆一笑。
他带给路昭的通知,是交接好工作,四月中旬前回到首都,去单位报到。
路昭便在这里一直待到了四月初,手把手将何元一带上路,才和经改局的同事告别,准备回首都。
离开的前一晚,他请赵爱国和几位打交道较多的同事吃了顿饭,喝了些酒,回到宿舍楼时,孙飞执意要送他上楼。
路昭喝得不多,看孙飞有些醉意朦胧,就说:“你还是快回去休息吧,就住隔壁楼,有什么好送的。”
“我送你、我送你。”孙飞扶着楼梯扶手,“来的时候,也是我送你上楼,今天我还送你上一次楼。”
路昭只好在他的陪同下,往楼上走。
“等明天,我再送你去客运站。”孙飞脸上有些酒后的红晕,但眼神还算清醒,扶着楼梯扶手,走路也还稳当,让人分不清楚他醉了几分。
“也好,有始有终。”路昭接了一句。
两个人一块儿到了三楼。
这一层依然只住了路昭一个人。
德阳县这样的小地方,除了路昭这样派下来锻炼的干部,就只有本地考出去的学生,会再回来工作。而县里穷,教育也落后,考出去的学生少,经改局自然也就招不到什么新员工。
路昭在这里待了四年,局里一个新人都没进,还走了一个老李,宿舍大院根本住不满。
停在屋门口,路昭没有拿钥匙开门,而是说:“到了,你回去吧。”
孙飞就站在他跟前,抓了抓脑袋,又想出一个话题:“你东西都收拾好了?”
路昭点点头:“我的东西不多,来的时候就一个皮箱,走的时候也就一个皮箱。”
说着,他低头一看:“我来这儿,就买了一双皮鞋,还有老百姓送的这双草鞋,没给县里的消费做出什么贡献。”
孙飞笑了笑:“既然东西不多,就带上这个吧。”
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只崭新的手表。
路昭微微一愣,抬眼看他。
在宿舍走廊昏黄的白炽灯光下,他第一次和这位熟悉的同事认真对视。
孙飞好像是喝醉了,但眼神又透出清醒,在昏暗的灯光下,双眼微微发亮。
路昭像是这一刻才发现,这位雄虫先生看自己的眼神,同看别人有些不一样。
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起很久以前和徐先生吃饭聊天时说过,送手表这样的礼物,对方是希望你天天戴着,睹物思人。
可是,他没有办法接受。
他幻想过很多次向方先生表白,或者被方先生表白的场景。
可当表白的人是方先生以外的人时,他就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慌乱。
他从没考虑过方先生以外的人。
他只能避开孙飞的眼神,说:“我已经有手表了。”
他抬起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还是方先生送他的那只玫瑰牌手表。
“我知道。但你这只不是戴了很多年了嘛,表带都旧了。”孙飞说,“我这只是新的。一只表戴了这么多年,也该换了。”
闻言,路昭一愣,看了看手上的手表。
纵使他戴得很爱惜,可毕竟每天都要干活,金属表链总免不了这儿磕一下、那儿碰一下,留下一些正常的使用痕迹。
他不禁伸手,仔仔细细抚摸着这只旧手表。
他十九岁生日的时候,方先生把它送给了他。
而到今年五月十日,他就要满二十六岁了。
路昭微微一笑,看向孙飞:“这只手表,我戴了七年了。”
“它是一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所以,我可能还会戴下一个七年,下下个七年。”他笑着说,“我不打算换新手表。”
孙飞的眼神黯淡了些。
“我可能是今晚喝多了。”他说。
路昭点点头,没有揭穿:“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孙飞的脚步却没动。
路昭也不敢动,也不好就这么开门进屋去,把他晾在外面。
两个人只能继续面对面站着。
“我其实……”孙飞斟酌着用词,“我没有太多别的意思,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留在这里。”
“我送这个,只是想圆我自己的一个念想。”他把手表放在了路昭屋子的窗台上,“戴不戴,随便你吧。”
路昭连忙摇头,抓起手表又塞给了他:“这么贵重,你自己戴。”
可他把手表塞回去,却也被孙飞捉住了手。
这感觉很奇怪。
他很多人握过手,雄虫、雌虫,年老的、年少的,都有。
甚至就在春节前,孙飞把他从水沟里拉出来时,他们还握过手。
可现在人的心思和想法变了,握手好像也就不是那个纯洁的意思了,带着某种暧昧的意味。
路昭皱着眉头,将手抽了出来。
“你喝醉了,快回去休息吧。”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手表我也没法收。”
他抬起手腕:“这只旧手表,是我的心上人送给我的。所以我不会换手表,也不会收别人的手表,让他误会。”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孙飞只能讪讪收起了手表:“好吧,那你也早些休息。”
他转身下楼去了。
路昭终于松了一口气,打开屋门,自己烧水洗漱洗澡,再把行李收拾起来。
他的长途客车是第二天早上十点,走这几年他自己修起来的新路,直接从德阳县坐到宁海。因为离他回首都报到还有一个多星期,他打算去看看宋悦。
原本约好了是孙飞送他去客运站,可今晚闹了这么一出,明天他都不知道怎么见孙飞了。
不过这么一想,又庆幸孙飞是在他临走时,才对他讲了这些话。
要不然他还得在单位躲着他,多尴尬。
路昭心里想着,等到了宁海见到宋悦,可得好好和他聊聊这事。
宋悦这些年来碰到的追求者,肯定比自己多多了。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穿着清爽的短袖长裤,踩着草鞋,挎着包拎着皮箱走下楼,就见孙飞已经等在楼下了。
“等你好半天。”他脸上已经看不出昨晚的尴尬,“快上来吧,载你去吃个早点,买些干粮。”
他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喏,我特意借来的自行车。”
路昭有些不敢看他,但还是拎着皮箱坐上了后座。
孙飞蹬着自行车,载着他去吃了早点,买了干粮,然后又载着他在德阳县转了一圈。
“再好好看看这里。你这一走,可有好多年都不会回来了吧。”他迎着海风,一边骑车,一边说。
路昭便也没拆穿他,只坐在后座,被他载着在县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九点四十,孙飞把路昭送到了客运站,找到了德阳县开往宁海的这趟大客车。
“好了,你风也吹够了,上车吧。”孙飞笑着说。
路昭抿了抿嘴,同他挥挥手:“再见。”
孙飞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想说。
可最终,这些到了嘴边的话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他也向路昭挥挥手。
“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孙飞自己没有自行车哦,拿买自行车的钱去买手表了
阿昭以后还会有追求者的

第114章
从德阳县坐长途客车,在弯弯绕绕的省道上颠簸摇晃二十个小时,路昭总算在第二天清晨抵达了宁海市。
走出客运站,宋悦已在广场上等着了。
四月初的宁海已经热了起来,他穿着的确凉的亮黄色衬衫和蓝色长裤,一头长发披在肩头,清爽时髦。
看见路昭拎着皮箱走出来,他连忙挥挥手:“路昭!这里!”
路昭笑了笑,朝他快步走去:“等了好久了吧。”
“没有,我才刚到,你这趟车还挺准时。”宋悦带着他往广场外走,找到自己停在路边的小轿车。
近几年国内经济发展迅猛,宁海市更是一天一个样,宋悦早几年就南下发展,和哥哥宋兴一样,都成了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在学校时他还同路昭抱怨过,说自己做生意虽然挣了钱,但还买不起一辆小轿车。
然而到宁海不过短短五年,他不仅能靠自己做生意挣的钱轻松负担起一辆小轿车,还置办了两套房产。
路昭在宁海这家他们合伙开的工厂里,占的股份很少,但每年也有可观的分红,再加上首都的公司分红,这几年下来他攒了不少钱,这回来宁海一是为了和宋悦聚一聚,二是因为宋悦建议他在这儿买套房子。
“我听我哥哥说,你这种在基层锻炼过的干部,回去后很快就会升职,然后就要开始到各地去交流任职。”宋悦坐上驾驶位,“这种人才培养机制,就是为了让年轻干部更快成长。他说你运气很好,一进单位就碰上这样的好机会。”
路昭笑了笑,想到自己在德阳县的四年,确实比刚出校园时进步巨大,便说:“确实是让人成才的好机会。”
“但是,我哥也说,在贫困落后的地方,要干出业绩是很难的。”宋悦系上安全带,发动轿车,“你看,你在德阳县待了四年,给当地修路,可等到你离开了,这路还没完全修好呢,更别说等到这个小县城腾飞,那得多少年?”
路昭系上安全带:“你哥哥做生意厉害,对这些也有研究?”
“做生意,能不跟政府打交道吗?”宋悦说,“打交道多了,听大领导小领导一感慨,自然就知道了。”
“所以呀,我哥也老叫我经常和你联系,说你以后一定是大领导,叫我好好抱紧你的大腿。”宋悦哈哈一笑。
“什么当不当领导的,我只是想做些有意义的事。”路昭说。
“就是因为你的想法纯粹,又在那样的大平台上,所以你才大有前途。”宋悦开着车,“抱着功利心的人,反而不会有你走得远。”
路昭微微一笑。
“不过,我哥哥建议你啊,出来交流任职,最好是选南方城市。”宋悦又接着说,“所以我才讲,你在宁海买套房,以后在这附近任职的话,自己住得舒服些。”
“为什么最好选南方城市?”路昭有些好奇。
“这是我哥哥的经验之谈。其实我这些年天南地北地跑,也有同样的感觉,就是北方的圈子文化普遍很重。”宋悦说,“你本来也是南方人,注重实干,在南方城市任职,可以大展拳脚。”
“但是去北方的很多地方,你融不进那个圈子,人家不带你玩、不配合你工作,你一个人被孤立在外,什么事都干不成。”宋悦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浪费你的才干和光阴吗?”
北方城市,路昭只去过首都和潘州,潘州待的时间太短,没什么体会,但在首都读书的四年,他对这座城市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深有体会。
不过,也许是因为他在首都的时候还只是个学生,学校里也都是五湖四海的同学,并未体会到什么圈子文化。
路昭便说:“但是北方经济发达的地区很多,应该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吧。”
“经济发达,是因为有重工业基础。”宋悦说,“但一些城市本可以发展得更好。”
他一边开车,一边同路昭讲起他去年的一桩经历。
那时宋悦和几个朋友四处物色新的投资项目,挑中了北方的一座老城,想在这里建一座大型商场。
要建商场,首先要找政府买地,拿到土地使用权证,做好规划,报批通过后一一拿到规划许可证、施工许可证等,才能动工。
然而在这些环节上,每一环都有上到领导下到员工的吃拿卡要,宋悦和几个朋友不愿意花这些冤枉钱,就找到当地最厉害的地头蛇疏通关系,希望说通大领导,只花一笔钱,总省得被一大帮人逮着薅要好。
可是他们没料到,地头蛇一上来,先开始吹牛。
吹个几句说明自己有本事,也就算了,可他整整吹了一顿饭,他的小弟们就在旁边一个劲地捧他的臭脚。
一顿饭吃下来,这家伙只顾吹牛,一听他们提要疏通关系,他就开始七拐八弯,愣是没给个准话。
宋悦和几个朋友一合计,连地头蛇这种直来直去混社会的人,都这么叽叽歪歪,这儿的办事效率肯定很低,半天绕不上正题,嘴里也没个准话。
他们一群南方商人,做事没这么多讲究,行就行,不行就不行,饭后商量了十分钟,干脆直接放弃,挑其他城市开商场去了。
路昭听了,就说:“碰上这样的,确实很麻烦。”
“所以,我才跟你说,别去北方城市,尤其是小城市。”宋悦说,“越小的地方,圈子文化越严重,样样都要靠关系。”
“可能那儿的老百姓很淳朴,也有肯实干的人,可整个大环境是那样。你要是去那些地方工作,你会很矛盾。”他思索着用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可是要去哪儿,也不是我自己决定的。”路昭说,“就跟去德阳县一样,组织一个安排下来,说走就走了,哪还由得你。”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轿车才缓缓驶入宋悦的小区。
这是个前年才建起来的新小区,离海边很近,而宁海市的核心商业区和地标建筑也都靠近海边,所以这儿去哪都很方便。
宋悦住的楼栋视野非常好,他的套房在第十一层,正是次顶层,从阳台往外看,就能看见外面的海湾,和海湾另一边的大湾广场。
“房子我都给你看好了,就在我隔壁那栋,视野和我这个差不多。”宋悦把他的皮箱拎进次卧,“住在这儿,也算是实现我当年的梦想了。”
路昭回想了一下,他们大学时第一次来宁海,在宋兴的工厂里实习,两个人除夕夜挤在工厂楼梯间的窗口边看大湾广场的烟花,宋悦那时候就说,等他以后发达了,每年都要在大湾广场放一整夜烟花。
如今他住在这儿,可不就是实现梦想了么?每年除夕站在自家阳台上,就能看一整晚烟花。
“那我就买在你隔壁那栋,等除夕夜大湾广场上放烟花了,你在阳台上叫我一声,我就出来跟你一起看。”路昭笑着说。
他进次卧简单洗漱一番,就跟着宋悦一块儿下楼吃早餐。
宁海汇聚着全国各地的务工人,自然也就有了全国各地的美食,只是都不算特别正宗。
宋悦开车带着路昭找到一家小巷里的米粉店,说这是他这几年来吃遍宁海的苍蝇馆子,找到的最地道的平州米粉。
“你这爱挑馆子的习惯,跟徐先生倒是很像,怪不得你俩合得来。”路昭在小店门口挑了张小方桌坐下,随口提了一句
宋悦一撇嘴:“提他干嘛。”
“怎么不能提。”路昭笑着看他,“你不是说,他给你写信了嘛。”
“一年才写一两封信。”宋悦翻了个白眼,“我巴不得他别写,藕断丝连的,耽误我找新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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