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昭冷哼了一声:“请问,举报人提交的那几封伪造信件里,有泄密的言论吗?”
雄虫又一噎。
他和雌虫都是此次专案组的成员,都看过举报人提交的证据,里面那几封很有伪造嫌疑的信件里,只有反动言论,没有涉及国家秘密。
不过,路昭又凉凉地说了一句:“当然了,我看这个举报人本事通天,这么快就有专案组来调查我,看来很快又有新的、涉及国家秘密的‘证据’被送到你们手里了。”
雄虫粗声说:“办案进展不会泄露给举报人和被举报人。”
路昭说:“泄不泄露都无所谓。假的成不了真的,真的也成不了假的。”
“信件可以造假,字迹可以造假,但是我在德阳县的四年,我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路,能造假吗?”他目光如炬,直视这两名工作人员,“我不怕被污蔑、被调查,我做过的事、干出的成绩,清清白白,没有一丝水分。”
“说我哥哥是真理党将领,说我父亲是旧贵族,党内有多少人曾经就是真理党将领,醒悟后倒戈归顺的,有人算过他们的旧账吗?”路昭说得掷地有声,“舒主席都说过,对自己的同志要完全信任,一个要算旧账、怀疑自己人的党派,怎么可能走得长远?!”
雄虫被他说得胸膛直起伏,一旁他的同事连忙拉住他:“好了好了,小郑,你去给组里打个电话,看看是不是问问军防部的意见。”
小郑只能恶狠狠地瞪了路昭一眼,跑到不远处的电话亭,拨通了专案组的座机电话。
不一会儿,那边接了起来。
“我是小郑,找副组长。”小郑立刻说。
那头的人叫了副组长过来接听电话,他才接着说:“现在路昭反抗搜查,说他是借住朋友的房子,他的朋友在军防部第五研究院工作,是保密的,不让搜查。听周围的老百姓说,他的这个朋友应该是他的对象,或者未婚夫,工作单位好像也是真的。”
电话那头顿了顿,语气带些上位者的轻慢:“军防部第五研究院?”
小郑说:“是的。路昭说,得经过他朋友单位的许可,才能进去搜查。”
电话那头冷冷地哼了一声,带些轻蔑和不屑:“我去问问。”
他挂断了电话,小郑只好又跑回来,和同事以及两名警察,这样和路昭对峙着。
路昭站了一会儿觉得腿酸,想进屋坐坐,小郑就立刻说:“你是不是要进去销毁证据?”
路昭真是烦死他了,说:“那叫你同事看着我吧。”
他打开花园的小门,只放了雌虫进来,带着雌虫一块儿进屋,然后就自如地喝水、上厕所、打扫卫生,还去书房把回给德阳县同事们的信写完了。
雌虫倒很规矩,只是盯着他,并不翻看东西。路昭回信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看见了那些德阳县寄来的信件。
提交上来的证据,还有路昭的笔记本,他们都比对过,那些信件的字迹只能说和路昭刚工作时的字迹比较像,如果是伪造的,可能是去路昭的学校找到了他写过的东西。
而路昭的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却真实地记载了他在德阳县的四年。
他的那句话说的很对。
假的成不了真的,真的也成不了假的。
信件可以造假,字迹可以造假,但是他在德阳县的四年,用脚一步步丈量过德阳县的土地,为老百姓办了那么多实事,这是造不了假的。
雌虫又想到专案组里的暗流涌动,不禁心中叹一口气。
怎么接到这么个差事呢。
门外的警车从白天等到晚上。路昭还招呼两位警察同志进屋,给他们三人倒了水,煮了点面条吃,就是没招呼那个小郑进来,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吹风。
警察同志知道避嫌,喝了水吃了东西,又到外面警车上坐着等。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外头守着的小郑的传呼机终于响了起来。
他低头一看,正是组里拨来的,叫他立刻回电。
他连忙跑去电话亭,拨通了组里的座机。
那头还是那道傲慢的声音,但这回有些气急败坏:“你们先把人带回来吧。”
小郑一愣,连忙问:“不进屋搜查吗?”
那头冷哼一声:“军防部那帮武夫口气大得很,不让我们搜,要搜也得他们派专人来。”
小郑不由皱了皱眉:“他们有没有摆清位置啊,他们的人和间谍住在一块儿,很可能有泄密风险。现在是他们接受调查,怎么还这么狂妄。”
“摆清位置?”电话那头劈头盖脸就骂了下来,“我看是你摆不清位置!知道那是军防部,还让老子给你出头!”
“还好今天这个路昭发疯,没让你们进去搜,要是搜了,后面军防部知道了,这怎么说得清楚?硬闯机密人员住宅,轻则挨处分,重则坐牢知不知道?”
小郑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好赔着笑,说:“杨叔,我冒失了。”
“你表哥怎么碰上这么个硬茬……”那边嘀咕着,挂断了电话。
小郑只能跑回去,先把路昭带回组里接受审问。
晚上十点,路昭被两名警察押送着,走进了专案组所在的大楼。
爬上一层一层的楼梯,在上到三楼时,楼梯口走出来一名雄虫。
路昭根本不认识他,留意到他,是因为觉得他有些眼熟,而且他看向了自己。
路昭便也看回去。
他的目光澄澈直接,对方的目光却带着傲慢和嘲讽。
雄虫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路昭也被两名警察同志押着,一步一步往上走。
擦肩而过时,他听见雄虫冷冷的、讥讽的一笑。
路昭皱起了眉头。
他好像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了。
在单位的公告栏里。各个处室的布置、员工的照片都贴在上面,路昭刚回单位,担心认不得人,特意去看过。
但是这里是专案组在的大楼,不是他们单位的大楼,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就是那个举报人吗?
路昭没有作声,也没有往回看,径直上了楼,被押送到审问室。
审问室里坐着两名陌生的工作人员,胸口都戴着工作证,路昭在审讯椅中坐下,十分平静。
他对面的一人开口:“路昭同志,把你叫到这里来的原因,你应该已经清楚了。我们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确实有从事间谍行为,那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知道,我会配合调查、审问。”路昭说,“但是我不会承认莫须有的罪名。”
“你为什么说是莫须有的呢?”审问这就开始了,抓着他的话里的每一个小细节盘根究底,“有人提交了证据的,说是你写给境外势力的信。”
然而路昭经过刚刚楼道里同那人的偶遇,脑子里已经清醒了——他这次晋升碰了别人的蛋糕,挡住了别人的路,所以现在那个人要把他拉下来,好自己上位。
所以,这次调查风波,最后也不会真的有什么罪名,只是让自己前期的考察程序全部作废,重新来过。
可是凭什么?
他凭本事走到这里,凭什么要让这些蝇营狗苟的小人算计得逞?
路昭开口:“我不清楚你们怎么办案。可是我也有基本的常识。”
“收集的证据,要辨别真伪,要多方佐证。还有,证据要形成闭环。”他说,“别拿着那些空口白话捏造的东西,往我身上扣屎盆子。”
他丝毫不避讳:“我知道,我是挡了某些人的路,这个专案组嘛,不就是某些人搞出来的名堂。”
“我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家庭背景,甚至家庭背景是给我拖后腿的。我的背景、后台,当然比不过某些人,我能走到这一步,靠的是自己踏踏实实的本事和成绩。”
“如果你们就看人的背景、后台,把我这样清清白白的人踩下去给有背景的人当垫脚石,你们对得起胸前这枚党徽吗?”路昭拿下巴点了点他们的胸口,“党赋予你们的公权力,就是让你们这样滥用、这样党同伐异、这样去谄媚背景后台的吗?”
对面坐着的两人面色十分难看。
他们试图把话题转回审问上,可路昭根本不搭理,把从老李身上学的那些戳脊梁骨的刻薄话一个劲地骂、一个劲地骂。
反正他行得正坐得直,这两个还没他坐得直的人,凭什么来审问他?
路昭就这样被扣在了审问室。
审问他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全是被他骂走的。
他从小就劳动,又在基层苦了四年,身体素质、精神素质,都比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要强多了,整个组的人被他折腾得疲惫不堪,他却依然神采奕奕,照常吃饭、照常睡觉。
过了一个星期,调查依然没有什么结果。
专案组已经派人到路昭的学校、以前工作过的德阳县去走访,也专门有人去银行调查路昭的资产。
这一调查,发现路昭的资产确实不少,可每一笔都有来处,是他和朋友合伙做生意的合法收入。
要放在十年前,公务员做生意是违规的,但自从十年前国内进行经济改革,为了刺激市场,政策放宽松了,公务员和国企员工可以进行投资,只是有一套严格的回避规定。
路昭的投资恰好是在政策放开后进行的,而且投资时他还是学生,工作后再也没有新投资,并没有违反规定。
调查进度一度停滞,而经济改革委员会那边也不停在催,毕竟有没有问题要给人家单位一个答复,总不能无缘无故一直给人扣着。
专案组这边焦头烂额,另一边,宋悦坐着特快专列,来到了首都。
他提前联系了路昭,可是电话一直没有人接,他只能先坐车,等到了首都,直接拎着皮箱去路昭家里叫人。
可是,他在小院门口叫了半天,里头也没人应。
“奇怪,这都下午六点了,难道他们这单位还加班?”宋悦嘀咕着,又大声叫了几声。
这时,隔壁院里探出个脑袋来:“小同志,别叫了,这家里没人,被警察带走了。”
宋悦吃了一惊:“被警察带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个多星期了吧。”这邻居告诉他,“上个星期那天可闹了好久呢,有两个人带着警察,说要进屋搜查什么,方太太不肯啊,僵持到晚上九点十点。最后没进去搜查,就把人带走了。”
宋悦赶紧跑到最近的派出所,一问,说是路昭受到了什么举报,被带走调查了。
宋悦脑瓜子转得快,一下就想到,路昭可能是被晋升时的竞争对手恶意诬告了。
他有些着急,又想不通路昭这种干干净净的人,能有什么可诬告的,只能先跑去路昭单位,想找个清楚情况的人问问。
等他赶到经济改革委员会的办公大院门口,就看见安保人员正拦着三五个老百姓,不让他们往里冲,场面乱糟糟的,还有不少路过的行人围观。
宋悦也急着进去,就挤进围观人群里,刚凑近一点,就听到里头闹事的老百姓大喊。
“我们要见小路老师!你们把人藏哪儿了!”
“这么好的领导,被人栽赃诬陷,你们眼睛都喂狗了吗!”
“大家看看啊,这么大的单位,居然有这种小人,见不得别人好,看别人升职了就要举报!可是小路老师升职,是踏踏实实干出来的,我们老百姓都看在眼里,把这么好的干部关起来,还有没有王法啊!”
他们的官话说得不好,带着浓重的南方乡音,可宋悦还是听出了“小路老师”,连忙仔细看了看这几位老百姓。
穿着短袖短裤,脚下是塑料拖鞋、草鞋,一看就是南边气候温暖的地方来的。
能千里迢迢赶来为路昭鸣冤的,应该就是德阳县的老百姓。
宋悦不禁十分感动。
这个年头,交通不便,通讯落后,人也很穷。
可是大家都很淳朴,很仗义。对自己有恩的人陷入了困境,他们可以不远千里来帮他一把。
宋悦忽然明白,路昭一直坚持要做些有用之事的意义了。
因为他帮助的,是一群善良、淳朴、可爱的人。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他们怎样才能帮上忙呢?
宋悦眼珠转了转,挤进去,拍拍那个领头人:“你好,我是路昭的朋友,来找他没找到人,请问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领头的老百姓立刻抓住了他的手:“啊呀,这位老板,小路老师他被人举报,说他当间谍。怎么可能呢?间谍会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待四年,给我们修路吗?”
宋悦听到这个举报理由,心里都想笑。
可是他也明白,要不是这种特殊原因,估计对方很难扳倒路昭。
他故作焦急:“是啊,怎么可能,我和路昭大学就认识了,他家里穷得打寡屁,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间谍不都是过着腐败阶级的好日子的吗?”
“就是就是。哎呀,我们千里迢迢赶过来,今天都在这里吹了一天冷风了,就是不让我们进去,刚刚还有人出来说,小路老师已经被关起来了。”几个人急得不行,“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抓人,没有王法!”
宋悦一拍大腿:“我看在这儿闹也没用,咱们去定安大广场上,对着舒主席说。”
几名安保人员一下子都懵了,也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汇报一声,可宋悦已经拉上几名老百姓,直奔定安大广场。
晚上七点,华灯初上,广场前的宽敞马路上人来人往,宋悦带着人走到正中的九孔桥前的铁围栏外,一人一份,举起了大字报。
标题是几个醒目大字“毁人前程,污人清白”。
老百姓们最爱看热闹、看八卦,几乎他们一举起来,立刻就围上来一圈人。
宋悦好歹也是高材生,写东西还算有两把刷子,声情并茂地写了事情起因,说着多好的一个基层干部,平白无故被人冤枉,被抓起来,前途尽毁等等,又指责某些人滥用公权,为一己私利坑害同事。
围观群众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一会儿,就有站岗的战士过来疏散群众,并且让他们把大字报收起来。
宋悦偏不动,其他几位老百姓也不动,战士们也没法对他们怎么样,只能在他们外围站了一圈守着,防止人群聚集。
晚上九点,几辆军用皮卡车驶过定安大广场。
正中间的那辆,车后座坐着一位军装雄虫,正在看报纸。他的金色肩章上,有一枚红色国徽和一枚元帅星徽,银白色星徽外还绕着一圈银白松枝。
这是共和国大元帅的肩章,一共颁发给了七位开国元勋,有两位已经因为严重的旧伤复发而去世,在世的只有五位。
除了车上这位曾经是真理党、后来倒戈归顺的李元大元帅,其他几位都是雌虫。
路过定安大广场正中央的九孔桥前,李元正好看完手中的报纸,往车窗外一瞥,随即蹙眉,道:“停车。”
司机将车缓缓停在路边,前后的皮卡车随即停下,便衣战士们下了车,四散开来。
“去看看那几个举着大字报的群众。”李元同前座的副将说。
“是。”副将立刻下车,小跑过去。
不一会儿,他问完话,小跑回来,汇报了情况。
李元听完,却问:“他们是七点来的,现在已经九点了,怎么我在主席那里,没听到有人汇报这件事?”
副将顿了顿,说:“可能,这样的事,护卫队会来处理。”
“他们就是这样处理的。”李元点了点窗外,围着老百姓站了一圈的战士们。
副将不作声了。
“都九点了,外边这么冷,这些老百姓还穿着短袖短裤。能让他们千里迢迢赶到首都来的人,起码是个为他们办了实事的干部。”李元说,“让他们回去休息吧,就说我会传达给主席。”
副将一愣,连忙又下车去,同宋悦等人好好说了一番。
宋悦可不好糊弄:“你们又是什么人呢?说话能算数吗?那个泼脏水的,后台肯定硬的很。”
副将笑了笑:“有老百姓支持,后台才是最硬的。”
他给宋悦写下了一个座机电话号码:“过几天,要是这位干部没有被放出来,你就打这个电话来找我。”
宋悦这才勉强答应,带着人离开了定安大广场,准备就在路昭单位附近找个旅馆,安置这几位老百姓,然后请他们吃个宵夜。
副将疏散了这些群众,才跑回车上,刚刚下车去的便衣战士们也迅速回到了前后的皮卡车上。
车队在定安大广场前调了个头,原路返回。
李元再一次跨进院里时,已经九点半了。
他径直进屋,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书房前,里头果然还亮着灯。
“你不是说要休息了,才赶我走的吗?”他站在门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