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曜顿了顿:“这些衣服确实旧了,但是质量很好,是我母亲把父亲单位发下来的成衣改小了,给我哥穿过,再给我穿的。我不舍得扔,但是送人也送不出手,你就当帮我发挥一下它们的价值吧。”
他这么说,路昭便无法拒绝了,只能连声道谢。
不过,他没想到,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先生竟然也会捡哥哥穿过的衣服穿,不由好奇地问:“方先生的哥哥,就是方恒的母亲吧?”
方曜点点头。
路昭很想问,为什么方恒是跟着母亲姓方呢?在他老家,所有小孩都是跟父亲姓。
不过他知道这样问人家的私事很逾越,便压住好奇,说:“那一定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
方曜忍不住笑了笑:“在你之前,只有一个人这么说他。”
路昭好奇地问:“谁啊?”
“他的丈夫。”
路昭顿时十分尴尬。
不可能吧,方先生这么英俊,他亲哥哥怎么可能是个歪瓜裂枣?一辈子只被丈夫一个人称赞过,也太惨了。
他正想着怎么补救,方曜又说:“他昨天和我通了电话,说回来的时间提前了,八月底就来接方恒。等你见过他,大概也不会称他为‘漂亮的小姐’了。”
路昭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方恒的母亲要提前接他走,那方曜就不再需要育儿师了,这份工作到此为止了。
路昭心里十分失落。
他把小胖崽哄睡,从方先生的衣柜里挑了两套合身的衣服带着走,离开这栋小楼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要是能一直干下去,一直能见到方先生就好了。
路昭回到宿舍,洗了澡,将换下来的衣服和今天带回来的两套一块儿洗了,晾在阳台。
如果不干这份工作了,他大概一辈子都见不到方先生了吧?
路昭在桌上趴了一会儿,脑中灵光一闪——不知道方先生是在哪里上班,他上完大学,有没有可能也去那里上班?
想到这个可能,他松了一口气,安安心心爬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他依旧早起,换上白衬衫和西裤,匆匆走出寝室,快步路过楼梯口的仪容镜后,他顿了顿,又退回来站在镜子前。
这个人是他?!
个子长高了,脸上身上都有肉了,将近一个月整天待在家带小虫崽,晒不到太阳,他白净了好几个度,现在是匀称健康的蜜色肌肤,不再是之前又黑又瘦干巴巴的样子,五官好像都清晰了许多。
最重要的是,脸上、目光里,有了份年轻人朝气蓬勃的精气神,不再是之前畏畏缩缩的样子。
路昭心情雀跃,在镜子前照了好一会儿,才匆匆出门。
赶到小别墅,他在门口脱下鞋,走进去,笑着打招呼:“方先生,早上好。”
沙发上看报纸的方曜转过头来,看见他,微微一愣,才说:“早上好。衣服很合适。”
路昭腼腆地笑了笑,再次向他道谢,才跑上楼去。
小胖崽正在次卧的大床上呼呼大睡,看来一夜都没醒。
路昭照常打扫卫生,将胖崽抱起来洗漱,然后下楼做早餐。
他在厨房忙碌的时候,方恒就瘫坐在餐桌前的专属座椅里,肥嘟嘟的小肚子被裤衩勒出了一层游泳圈,眼睛半闭着,还没完全醒。
方曜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胖脸蛋,说:“方恒,我们去称体重。”
小胖崽毫无反应,继续睡觉。
方曜把他抱了出来。
路昭端着早餐从厨房出来时,就看见方曜一手提着杆大秤,另一手一点一点拨着秤尾挂的铁秤砣,秤头的竹筐里装着睡觉的胖崽。
路昭将早餐摆在餐桌上,走过去一看:“他有十二公斤啊。”
怪不得每次抱他,都跟个秤砣似的沉甸甸。
“早就超重了,这个月在我这里又吃胖了点。”方曜将秤放了下来。
路昭便将竹筐里睡觉的胖崽抱出来,拍拍他的脸蛋:“宝宝吃饭咯。”
胖崽立刻撑起了眼皮:“……吃饭。”
路昭:“……”
方曜:“方恒,你又长胖了。”
胖崽狡辩:“宝宝不胖,宝宝肿了。”
路昭:“……”
胖崽:“宝宝明天就消肿了。”
路昭忍不住哈哈大笑。
虽然方恒狡辩自己不胖,但还是被方曜罚去了部分早餐,并且让路昭在家带着他运动。
路昭不由说:“其实方恒每天运动量很大的,已经比一般的雄虫宝宝都要爱运动了,就是……”
就是怎么也瘦不下去。
“他的体质遗传了我哥,这么点运动量对他来说很轻松。”方曜说,“按雌虫的标准来。”
听他这么说,路昭不由暗暗地想:难道方恒的母亲也很胖吗?
方曜叮嘱完,准备出门上班。
路昭想到昨晚那个念头,连忙问:“方先生,能冒昧地问一下,您在哪儿工作吗?”
方曜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
路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马上就要开学了,不知道我毕业后,能不能去您上班的地方工作呢?”
方曜想了想:“我们好像不招经济学的学生。”
路昭根本不知道找工作还需要专业对口,他傻乎乎地问:“那你们招什么专业的学生?”
“主要是工科、理科。”方曜说,“每个研究院不一样。”
他最后也没透露自己在哪里上班,只安慰路昭,说经济学能找到很不错的工作。
路昭十分失望,他的理科并不好,看来是没机会和方先生共事了。
他消沉了好几天,一边带着胖崽运动减肥,一边数着方恒母亲造访的日子。
因为他一来,就代表着路昭这份工作到头了,以后再也不能见到方先生了。
与他的消沉不同,小胖崽知道父母近期会过来接他后,就一直兴高采烈,每天都要问一遍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过来。
方曜给他打预防针:“爸爸妈妈来了,阿昭就要走了。”
胖崽一愣:“宝宝不要阿昭走。”
方曜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路昭在厨房听见了这句话,心中有些苦涩。
他只是个俗人,没法像方先生这样看淡离别,他真希望能一直在这里干下去。
外头的方恒还在用稚气的声音发出疑问:“什么叫天下没有不散的、不散的……?”
“筵席。”方曜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人的一生,团聚的时候总是少数,离别才是常态。一生中遇见的那许多人,只有寥寥几个会陪你走完余生,其他人走着走着就分散了,你要习惯。”
方恒没有听懂,小手抱住他的脖子,嘟囔着说:“反正宝宝不要阿昭走。”
方曜拍拍他的脑袋,抬眼一看,路昭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边。
“快要八点了,我带他去洗澡。”路昭小声说。
方曜点点头,让他把小胖崽抱走了。
方恒今晚有些闷闷不乐,连洗澡玩水都不怎么高兴,临睡之前还拉着路昭问:“阿昭和宝宝一起回家吗?”
路昭躺在他身旁,手里拿着大蒲扇,一下一下轻轻给他扇着风:“回哪里?”
方恒说:“回……回爸爸妈妈的家。”
路昭微微一愣,而后笑了笑:“爸爸妈妈回来了,你就不需要阿昭了。”
方恒噘起了嘴,小胖手抓住他的衣襟不放。
“宝宝要天天吃蛋羹。”他说,“天天和阿昭一起玩。”
路昭心头有些触动,但没有再说话,只是给他扇风。
嵛郗佂悝!
被大蒲扇送来的凉爽微风吹拂着,不一会儿,胖崽就眼皮打架,陷入了熟睡。
路昭仍给他扇着风,轻声道:“等回去了,你很快就会忘记我的。”
方恒睡得无知无觉,还打着小小的奶呼噜。
路昭轻轻叹了一口气,拿指节刮了刮他肥嘟嘟的脸蛋。
很快,八月底就到了。
这天早上,方曜给路昭结了这一个月的工钱。
路昭拿着装满纸币的厚厚信封,谢过他,又问了一遍:“方恒的爸爸妈妈,是今晚过来吗?”
方曜点点头:“今晚辛苦你准备一下饭菜,明天就不用过来了。”
路昭应下,犹豫半晌,还是开口:“方先生,要是以后您还需要钟点工的话……”
方曜捡起搁在一旁的报纸,打开来:“我一个人住,不需要钟点工。”
“……”被他这样斩钉截铁地回复,路昭尴尬地笑了两声,两手紧张地搓着衣角,鼓起勇气说,“万一、万一需要的话……”
方曜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永远是这样平淡镇静、毫无波澜,却仿佛带着令人畏惧的洞察力,一眼就能把路昭心底里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全部看穿。
与他眼神相接的刹那,路昭倏然满脸通红,把脑袋埋在了胸口。
方曜收回目光,将手里的报纸翻过一页,继续看报。
“九月你们也该开学了,好好读书。”
路昭落荒而逃,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的,怎么跑的,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缩在了厨房门背后,浑身都红透了,脑海里想着方先生刚刚看自己的眼神,羞愤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刚刚为什么要鬼迷心窍多问那一句?!方先生那么敏锐,肯定看出来了,他肯定知道了……
路昭欲哭无泪,两手捂住脸蹲在厨房门后。
方先生心里会怎么想?
他既英俊又勤奋自律,爱慕他的小姐肯定很多,连白小姐那样的美人都无法令他多看一眼。要是发现自己这样的歪脖子树也偷偷仰慕着他,他大概会觉得很丢人吧……
就算以后方恒还会过来住,他也不会再找自己来干活了。
路昭沮丧地皱着脸,把脑袋埋在了臂弯里。
好在今天是工作日,方曜吃完早餐就出门了,路昭站在厨房的洗碗池前,看着他走出院门,怅然若失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刚刚在方先生面前丢了回人,这下方先生走了,他就不用硬着头皮面对方先生一整天,可这已是他在这儿干活的最后一天,今天没法多看看方先生,以后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路昭心情低落,上午带着胖崽玩也打不起精神,没料到方恒竟然发现了,说:“阿昭今天不开心。”
路昭愣了愣,拍拍他的小脑袋:“没有。”
方恒瞅着他:“有。”
路昭竟然被这个一岁大的小胖崽看得心虚,掩饰道:“阿昭马上要开学了,在想上学的事情。”
“上学?”小胖崽扑到他怀里,“那是什么?”
路昭把他抱起来,放到沙发上:“上学就是去学校,和很多同学一起上课,读书。等你长到五岁,进化之后,也要去上学了。”
方恒双眼一亮:“宝宝和阿昭一起上学!”
路昭笑了笑:“你要上的是小学,我上的是大学,不一样,不在同一个地方。”
胖崽失望:“为什么不一样?”
路昭捏捏他的胖脸蛋:“因为阿昭已经十八岁了,宝宝只有一岁呀。”
他想了想:“等宝宝上小学的时候,阿昭已经读完大学,毕业了。”
方恒为难地抓抓脸蛋:“那、那宝宝也十八岁……”
路昭说:“宝宝十八岁的时候,阿昭已经快四十岁了。”
方恒傻了眼,抓着他直摇头:“宝宝十八岁,阿昭十八岁。”
小虫崽还没法理解,时间的流逝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只觉得自己会长大,却不觉得大人们会变老。
路昭笑道:“宝宝会长大,阿昭也会长大呀。阿昭永远都会比宝宝大十七岁。”
胖崽瞅着他,委屈地嘟起嘴:“不要。阿昭和宝宝一起。”
虽然小虫崽没法用语言表达出心里的意思,路昭还是听懂了,方恒希望和他一样大,希望和他一起玩,就像年纪相仿的好朋友,永远可以一起经历人生的各个阶段。
如果相差十七岁,他就只能一直被他抛在后面。
路昭心中一片柔软,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肉脸蛋,而胖崽也拱着屁股爬起来,小脸蛋凑到他跟前,亲了亲他的脸颊。
小宝宝的亲亲是湿漉漉、软绵绵的,印在脸颊上,一下子治愈了路昭低落的心情。
亲弟弟路庭就从来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也不会主动来亲他。
要是方恒是他的弟弟就好了。
中午,方曜回家吃午饭,餐桌上小胖崽忽然开口:“舅舅,宝宝上学。”
方曜微微一愣:“你要上学?”
胖崽说:“阿昭上学,宝宝上学。”
方曜继续吃饭:“你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学校不收。”
路昭也赶紧在旁说:“宝宝在家里玩不好吗?上学了就再也不能这样整天玩了。”
胖崽天真地做梦:“宝宝在学校玩。”
“学校是读书学习的地方。你要是在学校里只知道玩,”方曜笑了一声,伸手扯了扯他的小耳朵,“这对耳朵就会被你妈妈扯下来泡酒喝。”
胖崽连忙拿小短手捂住了耳朵:“妈妈泡酒喝,宝宝就没有耳朵了!”
旁边的路昭扑哧一笑。
方曜收回了手:“天天玩,也没法和阿昭考去一个学校。”
胖崽并不知道大学是需要考的,而且非常难考,他说:“一个学校!”
“阿昭在首都政治经济大学,”方曜说,“你想上学的话,再过两年,就可以去……”
“首都政治经济大学!”胖崽双眼亮晶晶。
“……旁边的书林幼儿园。”方曜说完剩下的半截。
路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下是开心了,胖崽却不开心了,缠着方曜,非要跟阿昭一起去上学,直到方曜吃完饭准备出门上班,他还抱着方曜的腿不松手。
“你这哪是要上学。”方曜把他抱起来,“你就是想和阿昭一起玩。”
终于有人明确地说中了自己的想法,胖崽开心地点点头。
“但是阿昭有自己的人生。”方曜刮了刮他的小鼻子,“没有谁生下来的使命就是一直陪你玩,他有他要做的事情,有他要走的路。”
正收拾着餐桌的路昭一顿,抬起头看向大门口。
胖崽坐在方曜的小臂上,肥肥短短的手指挠着自己的肉脸蛋:“宝宝想要阿昭一直陪宝宝玩。”
“你可以想。”方曜说,“但你不能要求阿昭为你放弃自己的人生,这对阿昭不公平。”
路昭心头一阵颤动。
他回想起自己拿录取通知书回家的那一天,父亲暴怒,撕碎录取通知书,母亲苦苦哀求,父亲的理由却是那么冠冕堂皇——他拿钱去读书了,阿庭拿什么读书?
路庭就在旁边玩着玩具,笑着说:哥哥去打工,阿庭读书。
牺牲路昭的人生,对他们来说,是那么理所当然。
从来没人说过,这对阿昭不公平。
母亲怜爱他,偷偷帮他,可母亲也不敢说这句话,因为所有人都默认了,雌虫就是比不上雄虫,有限的资源要留给雄虫,这是天经地义的。
没有人会站出来反驳——也许曾经有过,但失败了,便再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可是方先生明明才认识他一个月,却会说“这对阿昭不公平。”
路昭咬住嘴唇,低头用力擦着餐桌,免得自己发红的双眼被方先生看见。
门口,方曜将小胖崽放在了地上:“再和阿昭好好玩一会儿,晚上爸爸妈妈就过来了。”
他朝餐厅看过来:“阿昭,晚上麻烦你了。”
路昭连忙说:“应该的、应该的,晚餐您还额外付了那么多钱……”
方曜笑了笑:“劳动是有价值的。”
他站起身,出了门。
路昭顾不上擦桌子,赶紧走进厨房,透过洗碗池前的大窗户往外张望。
方曜穿过院子,走出了院门。
直到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路昭才收回视线,脸上不自觉泛起笑容。
晚上,路昭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把小胖崽馋得一直在他脚边打转。
“宝宝再吃一个。”他一个劲拉着路昭的裤腿,妄图在每道菜刚出锅时吃上第一口。
路昭低头往脚边一看,胖崽立刻仰头张嘴:“啊。”
“这个是大人们的口味,你少吃点。”路昭夹起一片肉,拿清水洗了洗浓郁的辣味和油盐味,这才夹给他。
小胖崽把嘴张得大大的,接住这片肉,立刻吧唧吧唧嚼起来。
“辣不辣?”路昭将菜装盘。
小胖崽已经辣得小脸通红,满头冒汗,仍执着地嚼着嘴里的肉:“不辣。”
路昭给他倒了一杯乳果汁:“喝点这个,就不辣了。”
这一个月以来照顾方恒,路昭已熟悉了他的身体状况,方恒有着优秀的遗传基因,脑瓜聪明,身体也很健康,不需要像路庭那样事事注意,偶尔吃点大人们的饭菜也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