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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车马慢(Shim97)


“听到这个消息,你爸爸妈妈就在家里打起来了,我听你家隔壁的阿明说,把家里砸得一塌糊涂。”
“唉,两个人无非就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互相指责。自从你出去上学,没人照顾你弟弟,你妈妈就辞去了两份零工,家里的收入变少,矛盾当然就多了。可这种事,谁也料不到,既然意外已经发生了,这剩下的人不还得过下去吗?”
“唉……阿昭,你在听吗?”
这些话机械地灌进耳朵,路昭像终于反应过来弟弟落水身亡这件事,一下子捂住嘴,呜呜地哭了出来。
林老师又叹了一口气:“你快回家一趟吧。你爸爸把你妈妈关在家里,今天去政府大院门口闹事要补偿,你弟弟捞上来还在派出所的停尸间搁着呢,总要有人去收啊。”
听到小虫崽的尸体都没人去收,路昭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这就回老家,我马上就回去。”
他挂上电话,抹抹眼泪,连忙往寝室跑。
宋悦正在寝室和王志吹牛,见路昭急匆匆推门进来,神色明显不对,而且一言不发就打开衣柜翻找,便问:“怎么了?找什么东西?”
路昭把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存折翻出来,往旧书包里一塞:“我要回一趟老家。”
宋悦和王志都吃了一惊。
他们都清楚路昭家里的情况,路昭自己也总说,在有出息之前是不会回老家的,因为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宋悦起身走过来,把他胡乱收拾的手按住,“你现在也回不去啊,最后一班往南边的火车是下午五点,现在都六七点了。”
路昭动作一顿,颓然地停下了收拾。
宋悦瞅着他:“你脸都白了,先坐下跟我们说说出什么事了,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他扶着路昭在椅子上坐下,路昭跟丢了魂似的,枯坐了老半天,才说:“我弟弟和人去河边玩……”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哽咽起来:“……淹死了。”
宋悦和王志都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路昭两手捂住了脸,呜呜地哭出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节哀顺变。”宋悦拍拍他的肩,小声说,“这是天灾人祸,是意外,预料不到的呀。老天爷让这事发生了,咱们就只能接受。”
王志说:“那你明天赶最早的一趟火车回家,我们帮你跟老师请假,请两个星期吧?”
路昭老家太远,来回路上的车程就要一个星期,如果家里还要办丧事,差不多得要两星期才够。
宋悦从钱包里抽出几张二十元的纸币:“你的钱基本都在存折里,明早也来不及去银行取钱了,这些先借给你路上应急。”
路昭抽泣着,点点头。他把现金、证件和存折都放进旧书包的内袋里,又拿了几件夏衣装上,就算收拾完回家的行李了。
“我离开家出来上学之后,家里的情况挺不好的。”他一边哽咽,一边说,“原先我妈妈一个人做着三份工养活全家,整天都在外面忙活,我就在家带我弟弟,洗衣做饭。”
“可是我走了,这些家务就只能我妈妈来做,他就辞了两份零工,家里的收入就少了很多,爸爸妈妈就总是闹矛盾。”
“现在发生这种事……他们在家里打起来了,我妈妈说要离婚,好像要过不下去了。”
宋悦听得皱了皱眉,说:“你爸爸呢?他不工作?也不照顾你弟弟?”
路昭顿了顿,说:“他一直都不工作,天天只打牌。我弟弟上小学,三点钟就放学了,我妈妈这个时候还没下班,本来这个时间段,该我爸爸看着他的。”
他的语气带上了埋怨:“他但凡上一点心,都不会发生这种事。为了照顾弟弟长大,我和妈妈付出了那么多辛苦……现在全都没了……”
王志在旁说:“那怪不得你妈妈要离婚。听你平常说的,他受了那么多委屈都能忍住,肯定是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孩子身上,可这下因为你爸爸的疏忽,一个孩子,还是聪明的雄虫孩子,就这样没了,这么多年积累的委屈怨恨肯定都爆发了。”
他看向路昭:“那你回家要怎么办呢?”
路昭咬着嘴唇,迷茫又难过:“我不知道。我只想回去再看看弟弟,爸爸妈妈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
宋悦也开口:“长辈的事情,咱们哪管得着,你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路昭点点头,擦擦眼泪:“我回去,就先给我弟弟收殓一下。听我老师说,我爸爸把我妈妈关在家里,他自己去政府大院门口闹事要赔偿,我弟弟还在派出所的停尸间里没人管。”
宋悦皱起了眉,有些难以置信:“这和政府有什么关系呀?这、这闹来闹去有什么用?”
王志抱起双臂:“还真有。我们那儿也发生过这种事,父母把小孩遗体摆在政府大院门口,拉横幅,写大字报,最后政府赔了钱,息事宁人。”
宋悦目瞪口呆。
王志一摊手:“本来和政府是没什么关系,可是他们要闹啊,闹就会影响社会安定,政府只能出来解决。”
他看向路昭:“要是这样,我还是建议你坚定地支持你妈妈离婚。这种男人太冷血了,他闹事也就罢了,连自己亲生儿子的遗体都不管。”
宋悦还是接受不了,说:“可能只是一时不敢面对。怎么会有人一直让亲人的遗体摆在那儿不管啊。”
王志说:“你别不信呀。小地方这种雄虫很多的,孩子只不过是他们养老的工具,老婆就是伺候他的佣人。”
宋悦皱了皱眉。
王志又补充:“这些可都是我妈讲的。我家虽然穷,但我妈以前也是个小小的贵族千金,嫁过六七个男人,走过大半个兰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见过,他讲的话从没出过错。”
他转向路昭:“我觉得,你妈妈能顶着压力把你送出来上学,说明他心里还是门儿清的。以前因为你弟弟还小,所以他勉强支撑着这个家庭,现在已经这样了,他应该会有自己的打算。”
他拍拍路昭的肩膀:“你回去,只管帮他的忙就行了。”
经朋友们的一番开导劝解、出谋划策,路昭慌乱迷茫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了一些。
这天晚上,向来倒头就睡的他,几乎一夜未眠,盯着寝室雪白的天花板,想着弟弟,担忧着母亲,辗转反侧,睁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清早,他爬起来收拾,王志也早早起床,准备骑宋悦的自行车送他去火车站。宋悦迷迷糊糊爬起来,找出自行车锁钥匙递给王志,又同路昭说了句一路顺风。
王志和路昭一块儿出门,蹬着宋悦的自行车,先去早点店让路昭买了些包子馒头和熟鸡蛋在路上吃,然后一路把路昭送到了火车站。
好在最近不是旺季,又是大清早,车站人不算很多,路昭很快在售票窗口买到了最早一班火车的票,拿着票往检票口去。
王志在检票口外同他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走进检票口的路昭回过身,也同他挥挥手,然后便匆匆去找站台,登上绿皮火车,按照车票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不一会儿,火车发出长长的汽笛声,缓缓开动。
路昭昨晚一夜没睡,这会儿眼皮突突直跳,心脏也咚咚咚的,像紧密的锣鼓敲击着胸膛。
他想着填饱肚子就睡一觉,便从胸前抱着的书包里掏出还热乎的肉包子,咬了一口。
嘴里尝到鲜美的肉香和油汪汪的汤汁时,他忽然回想起两年前自己来首都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又瘦又小,挤在车厢里根本动弹不得,那时候也吃不起肉包子,就吃着白面馒头和鸡蛋——母亲担心天热煮熟的鸡蛋会馊,还特意留了生鸡蛋。
而现在,他已经凭自己的努力,把吃肉包子变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路昭低头看了看手里咬了一口的肉包子。
他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次回去,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可以帮上妈妈的忙了。

坐了三天三夜火车,第四天清晨,路昭终于回到了这个生养了他十几年的地方。
火车站还是又小又破的老样子,与两年前一模一样,他背着旧书包从车站走出来,便看见了熟悉的街道。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清晨的旭日、炎热干爽的夏风,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首都这会儿还是春天,老家已经完全入夏了,路昭走了两步,就热得出了汗。他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塞进书包里,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松明县的城区很小。一条平江从西向东贯穿整个城区,将城区分成了南北两半,是孕育两岸百姓的母亲河。城中心有一座松明大桥,连接平江两岸。
县城城区沿着河流的走向,东西长、南北短,并不规整方正,唯一的一条主街,就是紧挨着平江,同样东西走向的松明大道。
路昭的家就在松明大道的西端,而火车站在大道最东边。
松明县整体不算富裕,但交通位置不错,正好坐落在首都到西南边境方向的铁路线上,建国后便修起了一座小车站,附近几个县市的人都得来这儿坐火车。
靠着这座火车站,县城东边修起了马路,各地来往的中巴车天天不停,小旅馆、小超市、小饭馆都冒了出来。外地老板也来这里投资水泥厂、罐头厂,东边因此成为了县里最富裕的地方。
而西边,只有荒山野岭。
路昭往西走了没多久,正好碰上早上出班的公交车,招招手,车就慢慢停在了他跟前。
“到罐头厂二大院。”他上了车,掏出两分钱硬币,买了一张票。
售票员给他撕了一张票,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他:“小伙子,你是哪儿来的呀?”
清晨的公交车上空荡荡的,路昭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我是本地人,回家。”
“你是我们本地人?看着真不像。”售票员上上下下瞅着他,“白白净净的,又长得这么好看,咱们本地人哪一个不是晒得黝黑。”
路昭微微一愣,勉强笑了笑:“谢谢。”
他在罐头厂二大院门口下了车。
罐头厂二大院,就是罐头厂的职工宿舍,不过二大院住的都是后台职工,没像一大院那样建在东边最好最方便的地段。
这会儿才七点出头,没到上班时间,大院里没人出门,但家家户户几乎都已经亮起了灯,开始洗漱、准备早饭,因为八点就得出门往东边的厂里去。
路昭走到自家住的那栋楼下,抬头往楼上一看。
四楼那一间他熟悉的窗户,正好在此刻亮起了灯。
这个时间起床,是妈妈吗?
路昭心头一喜,赶紧往楼上走,可走到三楼,就听见了父亲的打骂声。
“就你还敢提离婚,看老子打不死你!”
屋里是拳打脚踢的声音,父亲不停破口大骂,可母亲只发出口齿不清的呜呜声。
路昭心头一紧,头皮发麻,一瞬间无数次挨打挨骂的恐惧回忆涌上心头。
下一刻,他就听见屋门被打开。
“老子先去要钱,回来再收拾你。”
父亲要下楼了!
而他离家门口只有最后一段楼梯,父亲一出门,就会把他抓个正着!
路昭的脑子一瞬间空白,强烈的恐惧一下子淹没了他,控制了他。
在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被恐惧支配,疯狂地逃往楼下。
几乎是一阵风一样,他已经跑到了楼下,躲到宿舍楼一侧,紧紧贴着墙。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咚咚咚的,像要冲破胸膛,那是因为害怕,因为恐惧。
他刚刚跑得应该很轻吧?父亲应该没有发现吧?
时间在他耳边跳动,一分一秒漫长无比,他连探个头出去看看都不敢,就这么紧紧贴着墙,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才终于听到有人走出楼道。
路昭屏住呼吸,听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远,才敢往墙边凑了凑,露出一只眼睛一看。
父亲走远了,走出了大院。
压在胸口的无形巨石瞬间消失,路昭松了一大口气,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他的手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他害怕。
他以为自己成长了,可是当真正要面对这个噩梦般的人时,他还是止不住地恐惧。
那些难以忘记的童年噩梦中,父亲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双眼猩红,拿着皮带、拿着扫把、拿着桌椅板凳,狠狠地往母亲身上砸,把母亲打得头破血流。
在这样的暴力、威吓、压抑的强权下,路昭大气都不敢出,畏畏缩缩地活了十几年,对父亲的恐惧已经牢牢地烙印在心底。
这刻进血肉里的烙印,不是短短两年就能祛除的。
只要一听见父亲的吼声,他就本能地头皮发麻,脑子一片空白。
靠着墙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路昭才终于把这些恐惧压下去,爬起来,跑进楼道,上了四楼。
家门口放着鞋架,他蹲下来,把最底层的每双鞋子都拎起来看了看,在母亲的一双旧布鞋下找到了家门钥匙。
他拿起钥匙打开家门,推开门进屋,入眼就是满目狼藉。
母亲背对着门倒在地上,手脚都被布条绑着。他身上穿着夏天的短袖短裤,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全是青紫和血痕,而且两条小腿不正常地扭曲着,好像断了。
路昭赶紧把家门关上,跑过去蹲在他面前:“妈妈,你怎么样?”
听见这一声“妈妈”,地上躺着的雌虫倏然睁开眼睛。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路昭时,黯淡了一瞬。
而后,他才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路昭,怔怔的:“……是阿昭吗?”
路昭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他点点头,赶紧给母亲解开了手脚上绑着的布条。
“你怎么回来了?”母亲轻声问。
“林老师打电话告诉我,说阿庭没了。”路昭把书包背在胸前,然后把他背在了背上。“妈妈,我们去医院吧,你的腿好像断了。”
“去、去城西派出所。”母亲伏在他背上,说,“阿庭还在派出所……”
“我先把你送到医院,然后就去派出所。”路昭背着他刚想出门,又转身回去,把家里的户口本和母亲的证件全都拿上。
在这个装证件的纸盒里,还有父母的两本结婚证。
路昭的手经过这两个小红本时,微微一顿。
可很快,他就伸手一把抓起这两本结婚证,全部塞进书包里。
母亲伏在他背上看着,并没有出声阻止。
路昭背着他,把家门带上,钥匙揣在兜里,飞快跑下楼。
县里只有一家人民医院,在平江对岸,路昭只能先往城中心跑,从松明大桥上过去,再往东一公里,才到达医院。
这年头,大家有个小病小痛的,都去小诊所看看,随便开点药吃。能来医院的,都不是什么一般病症,因此路昭即便挂了急诊号,仍等了好一会儿,才排上他们。
急诊医生给他们看了看,就开了单子叫他们去外科做手术。
对雌虫来说,骨折并不算大病大灾,身体素质好的,三五天就能恢复如初,即便身体不好,三天也能出院,半个月能恢复得差不多。
路昭把母亲送进手术室,自己去办住院手续,交完三天的住院费用,才匆匆离开医院往城西派出所去。
穿过松明大桥回到主街上,往西走个几百米就是城西派出所了。路昭走进去,同值班民警说明来意,拿出证件登记了信息,对方很快就把写得满满的表格递给他:“签个字。”
路昭一看表头——遗体认领确认书。
上面写了路庭的体貌特征、年龄、死亡的时间、地点,还有法医验尸结论——溺亡。
“这个表呀,早都写好了,前几天你爸爸来过一次,但他不肯出殡仪馆火化的费用。我们的规定是,从派出所认领出去的尸体,不允许领到殡仪馆以外的地方,所以没让他领走。”民警说,“请你理解一下,这规定也是为了维护社会治安。”
他谈论着这些,仿佛死人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对于一线办案警察来说,确实已经见惯了死人,可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失去一个家庭成员却是巨大的打击。
路昭抿着嘴,沉默地在表格上签了名字。
民警说:“那我就打电话给殡仪馆了?小伙子,你身上带着火化的费用吧?”
“火化”两个字再次让路昭一颤,他咬了咬嘴唇,点点头。
民警打了电话,等殡仪馆的灵车开进派出所大院里,才带着这些工作人员和路昭,一起去停尸间。
路庭被装在一个小小的裹尸袋里,被法医从大冰柜里拎出来,放在殡仪馆的小推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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