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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灰谷)


另外一个老生笑了:“咱们这学堂哪年没出几个家里派来捉逃婚的女学生的,逃妻的?去年还有个女学生忽然急病死了家里闹上来的,哪一回不惊动了官府?都习以为常了。”
“参了就参了,许侯爷被参得还少吗?前年水雷实验死了人,家人受人撺掇指使抬尸堵了校门去年传说货船遭了风浪沉了一船,上千人去四海银庄挤兑,要求提前兑付债券。还有污蔑侯爷里通外国走私货物的,贪污公银的,听说上达天听,朝廷那边甚至派了钦差大臣来核查。哪一桩不比现在惊心动魄。”
吃馄饨的有新生的却没听说过这些,连忙追问:“后来怎么样?”
老生道:“都有惊无险。”
那新生却不满足:“就一句话?”
老生道:“详细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还是先回宿舍休息吧,困得很。你之后去打听,哪一桩不能说上半个时辰呢。对了,去年还有织女联名去告状,指责侯爷开的织布厂让她们没了入息,绝了百姓生路。最后也是侯爷解决的,将这些织女全收为女工,若是不肯家中女子出面的,家里也可安排一男丁入工厂内劳作,到底平息了此事。咱们侯爷啊……”他伸出大拇指:“真英杰也。”
那新生却咂舌道:“我还以为侯爷做什么成什么,原来也遇到过这许多事呢。那这次参他伤风败俗,也就这么过了?”
老生道:“请了武英公夫人,和顺公主亲自过来任了女督学。春季学年时,宗室也听说来了几位公主和郡主,说是要入学,新增了一个馆,专门让这些贵族千金入读的。”
新生大吃一惊:“宗室女入读?皇上也准?”
老生道:“那有什么不准的?咱们这学堂大门,还是御笔亲书的呢。更何况如今津海卫这里蒸蒸日上的,机器局、织布厂、脱粒厂,都开起来了,说日进斗金都是轻的,每年债券认购都抢破头了好吗?还给朝廷培养人才……”
却有另外一个新生问道:“那些贵族千金就读的馆叫什么馆?”
老生一看那新生面露向往,冷笑了声:“叫四艺馆,文房四艺可听说过?琴棋书画,那可都是大雅之艺,全是大家小姐学的,请的全是翰林院的学士和大儒授课。轮不到咱们进去,你可绝了那想要娶大家千金的路吧,咱们学堂,男女子若有私情之事,即刻开除。”
那新生面上讪讪道:“我听说那关湾湾大夫不就和陆先生成亲了?那还是学生和先生成亲呢。”
老生道:“你看到别人是女大夫就以为是咱们这里的?人家那是闽州的海事学堂毕业了,来我们这里任教习的时候才成的婚,还是侯爷主婚呢。在学堂不许,但毕业了就不妨了,也是防止来读书的人都立身不正,只想来找金玉良缘的。”
他悄悄道:“其实这一条是皇上钦命添加的,因为当时学堂开了不久,就出现了京里一位贵女入学不久,那家贵女的父兄去靖国公府提亲,说是女儿与临海侯有情,没想到临海侯一口否认,两家官司打到了御前,惊动了天听。对方一口咬定临海侯刻意引诱女儿,始乱终弃,而临海侯则坚决不认。”
新生都被吸引了:“后来呢?”
其中一位道:“事涉女子闺誉,如何闹到公堂去?再说一般来说这种案子都是偏向女方的吧,又是贵女,男方也没什么损失。”
老生道:“皇上英明,说是事关新式学堂学风,不可轻忽,命了大理寺审理。大理寺那边审了几日,得出证据,临海侯与这位贵女见面极少,每一次与这位贵女见面之时,都有其他师生在场,这才断了这公案。那权贵面上无光,令女儿退了学,远远将女儿嫁了,少不得也有人觉得许侯爷太过冷酷无情,耽误了人家小姐一生,原本可成佳话的。”
“但自那以后,学堂就添了一条规矩,学堂为学经习技之处,并非求鸳择偶之所,如发现有男女私情者,一律开除学籍,以正学风。而且从那以后,侯爷几乎就不太来学堂了,只说是忙,偶尔每年开春开学之时来一下,也绝不与女学生私下相处了。”
老生面露遗憾,新生却诧异道:“许侯爷竟然还未成婚?”
老生道:“可不是吗?功勋在身,手中又有钱,哪家闺秀不盯着他呢。”正说着,只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声,他们全都住口看向声音处,只见街道上一群城守营的守卫兵骑着马呼啸而过,背后都背着长枪,腰间挎着长刀,腿上长靴锃亮,人们纷纷让路。
有人羡慕看着道:“城守营真威风,这是去哪里呢?莫不是又查走私?”
“怎么可能还敢有走私,咱们这里河海荡清,我依稀听说,是今上要来津海卫阅兵了。”
一时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来,就连一旁煮着馄饨的老板都看过来,消息灵通的那个学生登时觉得面上有光:“津海卫这些日子全在刻苦操练兵马,无论水师营、陆军营、炮兵营、火枪营,全都整饬军纪军容,军服都发了簇新的几套。军舰这些日子也都在海面排练阵型。”
“另外城池也在修,城墙外的路也在修,操练军马,修浚城池之外,船坞、机器厂、纺织厂都在修整,八座炮台也都重新漆了字,传言都说皇上要来巡阅海防。”
众人全都羡慕向往:“也不知到时能瞻仰天颜不。”
“旁的人难说,但许侯爷定是能面见皇上的。”
在人们沸沸扬扬传言中的临海侯许莼,却一身便袍,戴着斗笠,懒洋洋靠在港口河边,手里架着长长钓竿和一个木桶,一副悠闲垂钓的样子。他身后不同方向,都有着不起眼的侍卫们在守候,他们粗一看也只是着便装,但斗笠下都有着警觉的眼睛。
海面边上的薄雾白茫茫,霞光微露,依稀见到一轮胭脂色的日头在海面上缓缓升起。
许莼将斗笠压了压,眼睛有些睁不开,仿佛困了起来,将钓竿放到一侧架子上,往躺椅后倒去,张开嘴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
却听到马蹄声声,他也不睁眼,知道若是不速之客,定然会被凤翔卫拦在最外层,到不了他跟前。
果然马蹄声一路到了他身边,霍士铎翻身下马,看到他懒洋洋样子有些无语:“许侯爷,皇上大阅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你怎还这么不慌不忙的?这些日子我们人人忙得脚不点地,只有你天天还来钓鱼,你就一点不担心皇上巡阅出点什么岔子?”
许莼睁眼笑道:“有你们在,我自然安坐钓鱼台,有什么好着急的。”
霍士铎道:“可怜盛三爷天天在海上吹风训练阵型,这鱼有什么好钓的?天天天还不亮就来钓鱼,你想吃什么没有人给你立刻送来?”
许莼一笑:“霍大哥是有什么急事呢?”
霍士铎道:“港口查办了一船货,里头有些违禁的货,本要按例查抄扣押,但带船的却是个太监,一口咬定是苏槐公公的徒弟,叫什么七安的,放言我们若是敢扣押他们的船,到时候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许莼笑道:“我道是什么事,该怎么办怎么办,既还有冒充太监的,捆了送去衙门,让衙门那边送回京去问罪便是了。”
霍士铎一怔:“你就不怕那真的是苏槐公公的货?那可是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你虽得皇上看重,也还是要防着这些皇上身边人才好。”
许莼道:“别担忧了,从前津海市舶司都是苏槐公公主管的,那时候他都没弄走私。如今变成我管着了,他倒要走私了?天下再没有这样道理的,必定是冒充的。绑了验身,若不是太监,冒充内官,罪加一等;若是内官,无诏离京,地方官可直接捉拿问罪,打死勿论,你放心处置吧。”
霍士铎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笑道:“还是你细心,我倒忘了之前市舶司是有镇守太监的,苏公公当时一直不来,我也忘了。”
许莼道:“你是听说御驾要来,心慌了吧。莫慌,咱们每样都做得极好,陛下定然是高兴的。”他看着一侧海岸那边,那里有几个洋人走在海边,手里拿着钓竿,似乎也是在钓鱼。
霍士铎看他注目,也看了过去,但也不以为意,津海卫如今海上贸易十分兴盛,海路一通,夷人洋商十分多,这里平日就是钓鱼观景之地,有洋人也是正常。
许莼却转头吩咐道:“收网。”
话音才落,无数矫健身影已扑向了那几个洋人所在之地,对面大吃一惊,竟从腰间掏出枪来。
霍士铎原本只是诧异,然而看到对面竟然掏出枪来,也吓了一跳,连忙挡在许莼身前,果然两侧定海和春溪也都出现,一边挡在跟前一边喝道:“缴枪绑了再说!不要惊动人!”
一时对面骁勇干练的侍卫们已都飞扑上去,利落地缴枪塞嘴捆了手足,套了黑布袋内,有人牵了马过来,将装着人的布袋挂上马上带走了。不过须臾,海岸边又静悄悄的,只有鸥鸟斜斜飞过海面,涛声阵阵。
霍士铎:“……”
许莼拍了拍手道:“回去了,正好钓了几只鱼,让他们煮了鱼汤咱们一起吃早饭。”
霍士铎满脸茫然:“这是干什么?捉这些洋人,只怕对方使馆要派人来的交涉的。”
许莼道:“他们日日在这海河口测量水位,安置浮标,居心叵测,当然要抓起来问问想干什么了。”
霍士铎:“……你这几天来钓鱼,就为这个?”
许莼一笑:“前几日来钓鱼就看到他们形迹可疑了,我干脆就来钓了几天,果然日日都来——自然要收了网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提举宅后花园的小楼里, 望洋兴叹的牌匾已显得有些旧了,但朱漆宛然。
从小楼的玻璃窗看出去,能看到已长高的银杏、枫树, 初春天气里嫩芽初萌, 绿意盎然。
这几年了许莼虽然升了官封了侯, 却始终没有去更宽敞豪丽的津海卫提督府里住着,而是一直住在这稍显浅窄局促的提举宅里。但几年住下来, 这里收拾得越发舒适,而能进来这楼里与许侯爷同桌吃饭的人,则少之又少, 整个津海卫不过寥寥数人。
霍士铎坐在座位上望着远处的江海风光, 心里默默想着自己正坐在令津海上下官场羡慕的望洋兴叹楼里, 吃着临海侯亲手钓的鱼, 这说出去不知多少人要羡煞他了。
刚钓上来的鱼最新鲜,清蒸了一条,油炸了一条, 再把鱼骨头煎香熬出奶白鱼汤,鱼片揉了蛋清拌了盐胡椒淋油汆入滚烫鱼汤里,鲜香扑鼻。
许莼端着鱼汤喝了一口, 笑容满面:“好喝!六婆我的好六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六婆正带着两个小丫头摆着果子点心, 笑眯眯:“侯爷喜欢就好,晚上吃烤羊排可好?侍卫队的大人们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了两只羊来, 说是桂北的黑山羊, 每日登山走石的, 一点儿不膻, 特别滋补。”
许莼道:“他们如今交友广阔, 自然有他们的门路,天天捣腾呢。如今海路通了,咱们吃这些南边的东西可方便多了。”
霍士铎在一旁先就着鱼汤,煎饼卷着油条吃了两卷进去,额上微微出汗,脸上却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上次不是还弄了些矮脚马来,挺好用的,耐力惊人,走山路竟然一等一,看着虽然不起眼。”
许莼道:“而且花的钱也比去西域买的什么大宛马可便宜多了,我已命人在滇、桂大量采购矮马了,贺兰将军专门给我写了封信,说需要战马呢。”
霍士铎酸道:“侯爷在津海卫,怎不先紧着兄弟们,倒先给西北送去,骑兵营这几年补了一大批骑兵,学堂这边马上又毕业一批,这马不够用,上次运来的,都先给了学堂给学生训练去了。”
许莼道:“贺兰大哥那边说鞑子有些不太平,况且他亲妹子如今替我打点着海外生意呢,等咱们出洋的船队回来,就给你们添马,还有新式枪。”
霍士铎这才高兴了:“果真?什么时候能回?”
许莼道:“时间长了,这次听说走得更远了,都走到大洋彼岸,球的另外一边去了。”
霍士铎道:“那长天又要害相思病了,难怪他现在操练手下越来越狠,人人听到盛三爷三个字都害怕。”
许莼:“……”
霍士铎又道:“这么下去恐怕他也要辞了军职重操旧业重新去走海了啊。”
许莼想了下道:“我想想办法吧。如今货越来越多,都是朝廷急需的军械,之前都是靠贺兰家的护军以及我们盛家的水手,如今声势浩大了,派军队守护也是应有之义……如此人们才能更愿意买我们的债券。”
霍士铎笑了:“知道你想给盛长天找理由去护送商队,但是债券这条就别提了,如今四海银庄的债券那是抢购的,连我一年都能被七八个亲朋好友找,让我找些门路认购一股。”
许莼嘿嘿一笑,看了眼外边天色,唏嘘道:“说是这么说,去年船队没消息的时候,我是真着急,虽然表面上镇定,其实一宿一宿地睡不着……”
不是没有备用金,而是一旦全部兑付债券出去,所有的工厂全部都要停工,刚刚招来的工人、学生,每一日都要吃住,耗费的银两巨大。还有津海卫十三营的军饷,他同时铺开的盘子实在非常大,兑付出去的话,势必要停一些,而一旦停工,只会加剧谣言,从而引起更大的风波,无数豺狼在暗处等着扑上来撕咬他的产业。他不停地计算,却没有办法确定若是开银庄兑付出去的决定一旦做出,影响会有多大,他无法入睡,虽然所有人看着他仍然镇定自若。
霍士铎一怔:“不会吧?我当时还纳罕,看你安之若素,我还惭愧不如你一个后生。尤其是当时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核查的时候,你一整天没出现,我们一边在外边平息传言,一边自己心里吓得要死。好在最后你出来了,让人拿了金元宝银元宝码着,银庄开门兑银,兑了三天,就再也没有人兑了。后来货船回来了,想要买回来债券的人又抢破了头。到现在人人都还夸你大将之风呢。”
当时不仅挤兑的人围着银庄骂,也有人去了京城告了御状林林总总列了大人十条大罪,什么僭越、贪污、私藏武器、拥兵自重、勾结外洋、逼迫良家女子等等大罪都安了上去,朝廷任命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梅崖来核查。
所有人都知道李梅崖刚正不阿,且与临海侯有私仇。李梅崖一到津海府衙,临海侯就消失了,传说是已被扣押了起来秘密审讯,银庄这里围着的人就更多了。
要说起来当时他们这些许莼的属将,哪一个不慌?
许莼手里拈了拈腰间的龙佩道:“嗯,其实慌的,但是不敢在你们面前露怯。”
九哥秘密出京来看他,他抱着九哥哭了一场,九哥说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再给他三年从头来,让他不必急于一时求成。他在九哥怀里安稳睡了一觉,下了破釜沉舟的心。
第二天回了银庄,命人打开银庄门迎客,放开了兑。幸而当时来银庄门口骂着挤兑的都是些小民和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看着声势浩大,其实真兑起来,没兑出去多少银子。
京里的权贵们都安如泰山,要求兑回银子的人是少数,真放开兑了,又犹豫,估计都在观望着旁的重臣,当然武英公方子静投了百万两,安然不动,大概也是给其他人定心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疑心是谢翊做了什么,但九哥手段莫测,总于无声处落子,他猜不出。
许莼不由自主又将腰间龙佩握在手中,想起九哥即将要来津海巡阅海防,立刻又能见到九哥了,心中欣悦。
霍士铎看他如同往日一般握着那光润玲珑的龙佩在手中把玩抚摩,看着外边风景仿佛陷入了什么思绪里,唇角含笑,双眸如水,仿似含情。也是奇怪,这位侯爷无论何时,冠带衣衫都极严整,衣襟腰带一丝不苟,偏就是如此随意闲坐着,浑身上下都透着风流意态。
他一直怀疑那玉佩是什么情人送他的,但又不得头绪,毕竟这位青年侯爷始终未婚。
临海侯眉目俊俏,人品贵重,说话总是含笑,待人如沐春风,教无数大家闺秀为之倾倒。这津海卫上下官员但有女儿的,都想与他攀亲,甚至情愿做小,还闹了偌大一桩风流公案。
外人只道他身边美婢俊童环绕,又英俊多金,私下不知是多么风流倜傥了。偏只有他们近一些的人才知道,这位临海侯日夜都扑在官务上,时常与他们彻夜谈谋划公务。那些美婢书童,个个能写会算,全都是实打实也在为他干活的,恐怕并没有哪一位得有幸侍奉这位侯爷枕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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