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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灰谷)


许莼面上微微一热,知道跟着他的护卫们确实十分谨慎,但却不知道原来出行前凤翔卫竟然还要检查过他的车驾。更想不到贺兰静江心细如发,如此敏锐,从这般小细节就能推断出他晚上还要出去,不由心中暗自有些佩服,想来他那些军功,真不是只靠着先祖威名,是真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的。
他含糊着混过去,拱手道:“将军不必与我客气,母亲都说了让将军多多教导我,本为通家之好,我字元鳞,将军以后叫我元鳞就好。”
贺兰静江道:“既是通家之好,元鳞弟却一直在喊我贺兰将军,我也只好一直尊称大人了。”
许莼被他几句调侃忍不住想笑,只好作揖道:“贺兰兄。”
贺兰静江又笑了:“我字守澄。”
许莼乖巧改口:“守澄哥。”
贺兰静江看也逗得他够了,这才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道:“元鳞弟弟,是哥哥该谢你,谢你为我妹子前程费心了。”
许莼在贺兰静江面前多少有些气短,只低声道:“既然是哥哥的妹子,自然也是我的……”他嘴滑说惯了,忽然惊觉贺兰小姐应该比他大一些,连忙尴尬改口:“我自然也是当自家姐妹一般看待……”然后再次想起自己和堂姐庶妹关系也不太好,这话说得越发敷衍,着实有些口不应心,尴尬咳嗽了声掩饰着自己的嘴拙。
贺兰静江看着他脸色一变再变,几乎所思所想都在脸上,昔日接受盛夫人拜托之时,再想不到许莼原来是这样性格,忍不住直想笑,却见马车上贺兰宝芝忽然掀了帘子,姗姗下来,深深给许莼万福:“世子。”
许莼连忙回礼:“贺兰姐姐。”
贺兰静江道:“既是通家之好,该通名姓的,是宝芝姐。”
许莼乖巧道:“宝芝姐。”
贺兰宝芝抬眼道:“我心中有愧,向世子赔罪,不敢当世子这一声姐姐。”
许莼茫然:“宝芝姐客气了。”
贺兰宝芝眼圈微微发红,但仍然道:“我在教坊讨生活,学了些观人眉目猜人心思,勾心斗角之术,自以为聪明,堪透人间险恶,性情偏激,以为天下人皆为利益。此前对世子多有误会,以为世子荒唐,累得伯母担忧。”
“却未想到传言大谬,伯母和世子待人一片赤诚。今日听伯母说了,这与洋人做生意一事,是世子提议让我参与的。世子与我素不相识,却胸有高义,怜弱扶危。我之前竟还误以为世子是传言中的纨绔荒唐儿,今日看来我与世人一般浅薄。今后贺兰宝芝,愿为世子驱策。”
许莼骤然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看到一旁的贺兰静江也陪着妹子一并深深作揖,连忙退了几步道:“嗳?真不必太见外了,都说了通家之好……我娘在国公府确实寂寞,有宝芝姐姐陪着挺好的,我这生意,确实需要人替我掌着,我还要多谢宝芝姐来日多加费心。这是互惠互利之事,真不必太过客气……”
贺兰静江看许莼确实是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善事,果然一派天然,笑着对贺兰宝芝道:“行了别把元鳞给吓到了,大恩不言谢,今后慢慢来便是了。”
他又宽慰了贺兰宝芝几句,送她上了车内,转头对许莼低声道:“她当时年纪小,没遇上真心对她好的人,元鳞不要计较。”
许莼忙着作揖,好容易把贺兰静江送走,这才擦了擦汗,看了眼身后的定海,咳嗽了两声:“下次检查车驾,避开点人。”
定海道:“都是府里马厩,还能怎么避开人?明明是贺兰将军这么大官,还亲自去马厩赶马,谁能想到呢?”
许莼叹了口气,想着也是,喃喃道:“他府上难道就没个马夫吗?”
定海道:“大概是匆忙进京,带的都是军中的杂役,千金小姐出门,又是到你们这样的勋贵府上,怕冒撞了,才亲自驾车吧。我听说他没打算长留京中的,暂时接了兵部的职官,应该只是为了祖父、父亲平反,整理家宅,不过边疆确实离不了他。你信不信,东南海一乱,北边也不会安宁,肯定也想要趁虚而入。”
许莼看了看天色,本来该理直气壮进宫,但刚才被贺兰静江一揶揄,竟然觉得有些尴尬,先进了内宅和母亲又说了几句话,出来与盛长天交代了两句,才又悄悄回了宫。
苏槐一见他就连忙命人传晚膳,许莼十分不好意思,悄声道:“劳烦苏公公了,皇上还在等着?”
苏槐道:“等着呢,倒也没催过,批完了折子就看书呢。世子今日可去找了安延年?顺利吗?”
许莼道:“多谢苏公公牵线,安公公极妥帖,都办好了。”
苏槐道:“我才说安延年因着匠户出身的,脾性有些古怪,就怕冲撞了世子,若是没办好我再替您敲打敲打,既是办好了那就最好了。”
许莼拱手只作揖:“劳公公为我这点小破生意折腾了。”
苏槐笑眯眯:“那可不是小生意。”悄声道:“皇上都问了一嘴呢。”
许莼小声道:“皇上问什么?”
苏槐道:“皇上问,宫廷人手和预算这些年是逐年裁撤的,不知百工坊那边人手如今够不够,可再雇些工匠,添些预算。”
许莼心中一甜,悄悄走进了暖阁里,谢翊手里拿着书歪在暖炕上靠在熏炉一侧,一侧落地的大花瓶里供着一枝梅花,暗香浮动,谢翊身上披着狐裘,直如神仙中人。
许莼进去后立刻挨了过去:“九哥久等了,在看什么书?”
谢翊往一侧让了让给他腾了些位置,把书封面翻给他看,一边问:“来了还在外边叽叽喳喳和苏槐说什么呢?”
许莼看的书皮上是《水利议》,回道:“这本书我也看了点。我谢苏公公帮我荐了安延年公公,替我烧粉瓷呢。当然,最该感谢还是九哥,把御窑都给我拿去做生意了。”一边脱了鞋挨挨蹭蹭地已经坐到了谢翊身旁,靠在谢翊肩头也去看那本书。
谢翊笑:“专供宫廷本就过奢,但百工借此为生计,我又不好轻易裁撤,只能徐徐减了冗员。如今有你为我操心,将御窑的东西卖出去,那是好事。美则美矣,只是解不了饥御不了敌,你提的以物易物的法子可行的,想法子把西洋好的东西引进来,将来时机成熟,连他们的技术人员,也引进一些来,才是正途。”
许莼道:“我也如此想,如今人才太少了,能为我所用的人也太少了。如今这粉瓷在京里无人执掌,我只能央我娘出面负责这桩事,九哥到时候替我看着些,到底是御窑,怕有人眼红,别让人欺负了我阿娘去。”
谢翊笑:“放心吧,宗室里如今都老实得像乌龟,御窑就是我的东西,谁敢说什么。今儿去见了什么人?弄这么迟才进宫。”
许莼连忙道:“嗳别提了,先去拜望了沈先生,把我好一顿批,说我写的策问都是东抄抄西摘摘,没自己的东西,羞得我无地自容。”
谢翊笑了:“虽然观点有些拾人牙慧,倒也不至于就是抄,你才去了几个月,就看了这许多书,博采众家之长,沈梦桢待你也太过严苛。比如你那屯田的策问,确实看得出看了这本《水利议》、的影子来,但也看得出你是真去滨海那边看过了……也对津海的八大营规制十分熟悉,你斥巨资做战船,如今又以筹办军饷的名义采办军备,你想掌军?”
许莼知道这点心思瞒不过谢翊,嘻嘻笑了声:“九哥不让侬世子去津海,不就是要把津海留给我吗?秦杰中庸,九哥却任由他一直在京畿,一则是以前有九哥和苏公公看着,他出不了大框架,二则派了我过去那边,还专门给了我一个扬威将军的武衔,不也是看我能走到哪一步吗?”
谢翊凝目于他,许莼坦然回望,琥珀色的虎睛野心勃勃,谢翊微微笑了:“我是舍不得的。”
他轻轻摸了摸许莼的头发,低声道:“我虽很想看卿能走到哪一步,却又很忧惧海上风浪。”

许莼这次进宫后, 一连几日都没出宫。
就连许安林都发现了儿子不见了,问盛夫人:“许莼忙什么呢?怎的好像好几日不见人了?”
盛夫人道:“忙着呢,不是拜望师友, 就是有人邀他去, 门房帖子都堆满了。哪能像你天天闲着睡醒了吃呢?”盛夫人有些嫌弃看了眼变得白胖正在发福的许安林, 吃吃睡睡,如今中年发福, 昔日美男子变得憨圆白胖了些,尤其最近吃斋念佛,手上还缠着佛珠, 更像个白胖和尚了。
许安林有些羞愧, 咳嗽了几声:“罢了, 他当官吗应酬自然是忙, 等我出了孝,皇上兴许见我勤勉,赐些差使, 我也就没那么闲了。”
盛夫人搪塞道:“兴许是吧。”
许安林又看了眼盛夫人手里拿的画稿,涎着脸过去:“夫人在画什么呢?画得真好!”
盛夫人道:“这是托了贺兰娘子那边画的瓷器的画稿,要卖到西洋那边去的。”
许安林道:“怎的画这么满?颜色倒是粉粉嫩嫩的十分俏了——还有怎的把女子头像放上去?倒有些像我那西洋珐琅鼻烟壶上的西洋美人儿。”
盛夫人打开给他看:“这几套, 你觉得那套好?”
许安林看了下,指了指:“这个好, 折枝淡粉花满地,匀净明亮, 中间留了圈, 放这个女子头像, 显得风姿绰约, 外边花纹也雅致疏朗, 不显得俗。这个黄地青花缠枝花卉的也好,配色典雅华贵,我见过御窑出来的一支,卖挺贵的。”
盛夫人笑了下却指了下另外一个黄地折枝花鸟纹的:“洋人却喜欢这一套呢,看着璀璨华贵的。”
许安林满不在乎道:“那看用来做什么了,若是送礼,那就按咱们的来,若是做生意,那就按洋人的爱好来。”
盛夫人若有所思,起身道:“我还约了贺兰娘子过来,你忙你的吧。”
许安林:“……”
只看着盛夫人很快出来,果然贺兰宝芝又已上了门,这次她带了个小丫头叫小燕,也不再需要贺兰将军亲自送。
盛夫人看在眼里,知道她这是打算要在京里长住了,对这生意的热情也极高,这才三日,便已绘出套图三套,而且整个人神采奕奕,艳光四射,与之前那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沉静全然不同,仿佛改换了个人一般,心中也纳罕。
她与贺兰宝芝商议道:“既然那莱特喜欢黄地缠枝的这套,那就请安公公按这套先烧样,但这另外两套,咱们不套这女王头像,同样烧出来让这莱特带回去卖,到时候哪一种风格好卖的,咱们再卖。”
贺兰宝芝道:“不若再多画些花样,印成册子,让他带回去让人选好了。”
盛夫人道:“只恐你太累了。”
贺兰宝芝笑道:“这算什么,每日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正说话,却见外边丫鬟跑进来道:“太太,贺状元和侬世子来了。”
盛夫人一怔:“不是让你们说来访世子的都推了,就说世子出去了吗?”
丫鬟面上带了些尴尬:“世子……回来了。刚刚回到,门上回报说,贺大人那边应该是派了人在府门口看着,一看到世子车驾回来,便立刻来堵了个正着,现在世子正在花园暖阁招待两位贵客呢。”
盛夫人:“……”她想了下道:“让厨房安排好接待,世子应该会留两位贵客用午餐,菜单让夏潮把关。”
丫鬟听了连忙应了下去了。
贺兰宝芝笑道:“贺状元,是今科状元贺知秋吗?原来和世子交好?”
盛夫人笑道:“他之前开了家书坊玩儿。后来顺安郡王首倡弄了个义学,把太学交好的同学都拉了去义捐,他就认领了那义学印书的差使。如今每个月书坊都还开支着呢。因着知道他开了书坊,当时三鼎甲都找他去印书,和他交情都还不错,后来范探花和张榜眼都外放了,如今京里倒只剩下贺状元了,时不时会来一下。”
盛夫人却忽然惊觉范家与贺兰家十分不相宜,连忙有些歉疚对贺兰宝芝道:“也都是些官面上的往来的多,只来过几次,后来要守孝,也都淡了。”
贺兰宝芝微微一笑:“莼弟纯善又豪侠仗义,自然是受欢迎的。”
盛夫人笑道:“也是这话,之前交了许多狐朋狗友,这两年进了太学,当了官,这才有了些正经朋友,可把我操心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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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的暖阁是冬日赏雪赏梅用的,因此在暖阁地下挖了地窖,烧了炭,阁内温暖如春,却一丝烟火气都没有,窗口又装的大块的玻璃窗,能一眼看到外边开着的梅花林,疏密有致,花放如画。
暖阁甚是宽敞,沿着窗设着长榻,榻上都是一色的青缎靠背引枕、黑狐皮坐褥,几上一个青玉长盆,里头铺着雪白鹅卵石,种植数十箭水仙,都正开得正好,金蕊玉瓣,幽香扑鼻。另外一侧花架上供着折枝花瓶,插着山茶花,深红色花瓣如锦似火。榻前几上水晶大盘里还摆着雪梨、柿子、柚子、枣子等水果和精致茶点。
侬思稷在铺着柔软狐毛褥子的暖炕上坐下去,就已舒服得叹了口气,摸了摸那顺滑长毛,忍不住道:“你这里比皇宫还豪阔些。”
许莼看着他有些无语,贺知秋笑道:“陛下确实是尚简朴的,宫里用度逐年裁撤。但侬世子可别夸了,小心又被李梅崖大人风闻奏事,奏许世子一个生活豪奢无度。”
他笑着对许莼道:“我听说前儿在沈先生府前,你又被李梅崖抓住骂了一场?”
许莼懒洋洋像没骨头一般地靠在软枕上,眼睛仿佛有些睁不开一般,手里顺手捏了个桌上摆着的佛手在手里把玩,一边道:“随他呗,沈先生说了让我别招惹他。”
暖阁里太暖,他进来便已解了外边狐裘,里头穿着一身茜色缎面圆领袍,衬得腰间坠下的碧青团龙佩十分醒目。他平日极少穿这样颜色,手里再拿着个娇黄的佛手,越发衬得鲜眉亮眼、光彩照人。
与之前在津海多穿天青色、宝蓝色的清贵威仪又截然不同,整个人更像之前贺知秋第一次见到他时金镶玉裹的富家少爷了。
贺知秋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心中纳罕这是回家了放松了?
许莼倒没注意,他宿在宫里几日,衣裳都是宫里准备的。要过年了,苏公公送过来的衣裳多是这样朱砂红、茜草色、绛紫色等喜庆鲜亮的颜色,谢翊还夸了两句说他穿着好看。横竖是给谢翊贺寿,他喜欢就好。
他只顺嘴问侬思稷:“侬世子在宫里面圣如何?”却是一本正经在装傻,没话找话。
侬思稷面上带了愧疚:“我嘴拙,没发挥好,而且恐怕连累了你。”说完将那日面圣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道:“我想着错过了这次就再没有下次了,就大着胆子提了想去津海与你一起,也可替你做些事。我看你在津海,没有军权,订好的战船都要分润给人,很是掣肘,想着若是过去,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但皇上一口否了,还说你是丹心为国不图报答,非要我去闽州,还说我会与那方总督相处好的。”
他满脸愁绪:“我回来后越想越担忧,怕你为此受猜忌。”
许莼宽慰他:“这点小事不必挂怀。皇上胸怀四海,本来就是我递的折子保荐的,你不提,难道皇上就不知道我和你有瓜葛么?你重情义又不计个人得失,皇上才看重你节操呢。你若是真选了第一条路,皇上哪敢真用你?定然只是送个诏书,由着你们内乱去了。你选了第二条路,又念着和我的交情,皇上知道你忠孝节义,才放心用你呢。”
侬思稷万想不到许莼提出来他没想到的思路,诧异:“果真如此?”
许莼道:“当然,那第一条路明明是钓鱼。”他想起当初九哥也给范探花两条路,范探花那天面如土色,也不知戳中了他哪里。
他看向贺知秋笑道:“贺大哥比我聪明,定然早看出来了。”
贺知秋轻轻咳嗽了声,难免想起当初皇上诱他让他大兴文字狱的陷阱来,当日自己若不是一线良心尚存,恐怕今日也早已不知在什么地方了,他带了些窘迫和愧疚道:“皇上正大光明,确实是喜欢走正道之人的。”
许莼摇头晃脑得意道:“对呀,侬世子只管放心去好了,武英侯为人很好的,定能与你联手荡清海图。”
侬思稷道:“我听说他性情极冷傲,平日几乎不与人往来,又是少年领军,我翻看过他打的几场仗的一些记载,智计百出,但十分独断,他弟弟方子兴又是皇帝近卫,几乎不与人结交。这样的天之骄子,定然是目无下尘的。我不擅长与人结交,实在是心忧,害怕来日将帅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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