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静江在一旁道:“我也有所听闻,确实如此。”
贺兰宝芝笑道:“夫人盛德,替我拜谢夫人,我下午定按时到府上。”
白璧便也躬身行礼后退下了。
贺兰宝芝拿了那盛夫人的帖子,一时感慨万千,对贺兰静江道:“竟是我错看了盛夫人,惭愧。”
贺兰静江看她如此感慨,不由诧异:“怎么了?我看这事许世子打算得不错,他竟能打通御窑的路子,今后在西洋那边源源不绝买些商品来我朝卖,那自是生意兴隆的。盛家海商出身,果然底蕴深厚。你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去见见世面也好。”
贺兰宝芝却道:“我心有愧。哥哥原本一心只想在边疆,如今却为了我暂且接了兵部的差使,多半是担心我一直在边城流离,想要为我找个终身之托。”
贺兰静江叹息:“边城尽皆为流放罪人之后代,没几个正经出色人物,配不上我家妹子。”
贺兰宝芝眼圈微微一红:“自从跟着哥哥回京,上门来拜访哥哥的,说亲的,不是要纳我为侧室,便是清寒小官想要攀附,纳为继室。也有哥哥部下,想为哥哥宽心解忧,来求亲,多不是真心。哥哥为着我,索性拒了交往应酬,我心中也知哥哥怕我心中难过。”
贺兰静江微微语塞。
贺兰宝芝道:“之后靖国公夫人下帖邀我,我知道哥哥大概又厚着脸皮去托了国公夫人想为我物色亲事。然则京里高门勋贵,哪一户敢要流落教坊的女子为主母?残花败柳,如何号令后院,执掌内宅,教养儿女?哪一户高门勋贵希望自己儿女的嫡母,曾为风尘女子?我这年龄,已是芳华不再,年岁太大了,国公夫人也难,更何况靖国公还在孝中,她也不好出门交际,也只邀了我每日解闷罢了。”
贺兰静江轻轻咳嗽道:“国公夫人是真的自己下帖来邀的,哥哥并没有托她,哥哥当时只想着大不了京城宅子卖了,咱们一辈子不回来了。”
贺兰宝芝道:“国公夫人待我很不错,我也与他们家小姐相处,然而国公府的千金虽然慑于嫡母之威,表面笑语盈盈,实际等国公夫人一不在,便改换脸皮,冷淡得很。”
贺兰静江心中难受:“既如此,那今后别去了。”
贺兰宝芝眼圈发红含笑:“我在教坊多年,见多了口蜜腹剑之人,只以为盛夫人当初不过是一时善心,但到底还是心中看不起我的。如今耐着性子结交我,是想要为她儿子铺路,结好于哥哥,又有当日恩情这一层在,我们总得念着她的好,到时候你也是许世子的一股助力。”
贺兰静江道:“国公夫人并不曾与我说什么,我看国公夫人从前都能以女子之身在生意场上行走,应该也是个不拘一格的女子,并非一般闺阁女子,为人侠义。这才希望你和她多亲近。”
贺兰宝芝眼圈发红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我也想着,国公府确实如今深得皇上眷顾,皇上用靖国公世子,用盛家,自然是为了开海路。咱们贺兰家如今这般,不说来日光复门楣,单说如今哥哥势单力薄,朝中无人帮忙,一直在边城,迟早哪一日又要重蹈覆辙。我想着就当报恩,与那许世子做妾也罢了,许世子年少,恐怕耳根子软,也好把着,国公夫人也算得上是难得的好婆婆了。”
贺兰静江道:“你糊涂了,任他是什么大好前程,我贺兰静江的妹子,如何能为妾?”
贺兰宝芝道:“我只想着能为哥哥好就行。当然那日见了盛家三爷,看他样貌堂堂,目光炯炯看我。又想着盛家豪富,此人也有前程,如今官位尚低,眼见着应当也为我美色所慑,来日也好拿捏。不若嫁了,也是哥哥助力。只是到时候恐怕又得罪了国公夫人,因此也只随口一赞。”
贺兰静江叹息:“阿妹,你走火入魔了,阿娘是什么高门?祖母也是什么高门?贺兰家世代名将,娶媳妇看的都是品性才德,何曾看过什么助力不助力?我们武将立身,要的是实打实的功绩,可不是靠妻子妹妹去联姻换来什么助力。”
贺兰宝芝凄然道:“所以贺兰满门蒙冤,也只有边将鸣冤,朝中无人说话。你我沦落风尘之时,京里高门浪荡子,为着贺兰家这一双儿女,想来见识见识奇货可居的,又有多少人?”
贺兰静江脸色苍白。
贺兰宝芝厉声道:“范家又出了个探花!那是今上嫡亲的表弟!范太后也尚且还活着!就算皇上如今要用你,用我们贺兰家的名声,对你好一些。你和范家哪家对他更亲?今上如今尚且无嗣!来日新君,对范家更亲近还是对我们更倚重?你猜是百年翰墨诗书之家的范家起复更快,还是满门抄斩只剩下我们两人的贺兰家?”
“就算我们不算计他们,他们会放过我们吗?一旦有机会,他们会继续斩草除根!阿哥!我是行了偏路,是因为这世上走正道的人就没几个!不媚权贵的人确实是有,但不惧权奸的人,没有!这世道好人怕恶人!”
她泪落似雨:“我不希望阿哥将来结婚生子后,我们又要日日担惊受怕,被人中伤,被人扣上难以辩白的冤屈,儿女都要受连累……大哥迟迟不肯结亲,难道不也是心中有结难消吗?我总要过得好一些,才能让大哥放心……”
贺兰静江沉默了。
贺兰宝芝低声道:“我只没想到,国公夫人既没有要给世子纳妾的意思,反倒是真心实意要让我与她一起做生意。我们家原本就没多少家财,抄家放回来的不过是一所空宅罢了。我的什么所谓的才华,也不过是教坊中学的琴棋书画,有什么才华?画几笔兰花,写几句酸诗,都是教坊妈妈们为了招揽生意放出去的风声罢了,我以为我一生所恃,只剩下这易逝韶华。”
“盛夫人若是要个臂膀,她手下难道没有得用的掌柜,又则她也有庶子庶女,可以教了才是真的臂膀,哪里想到她却把我拉去帮忙,这是真心要帮我一把,让我自立于世,不必看人脸色。”
“念及此处,我只觉得之前种种想法都把夫人看低了,自己也走了歪路。竟是国公夫人这般堂堂正正拿本事吃饭,又是与西洋通商,来日购买些西洋的军械、兵备技术,也能帮上哥哥,这才是正道。我竟没想到原来我还能走这样的路。”
她哭得哽咽难当,贺兰静江心中难受,低声道:“是哥哥无能。”
贺兰宝芝却又破涕为笑:“哥哥,我是高兴,我是真心感谢盛夫人,我自卑自怜自伤,我恨我怨我傲,我从未想过还能走这样一条路。”
贺兰静江道:“哥哥支持你,你要入股也成,哥哥银子都在你手里,你拿去入股吧。”
贺兰宝芝一双妙目看着他:“哥哥什么都依着我?”
贺兰静江道:“当然。”
贺兰宝芝却看着他道:“若是我想和那莱特商人出洋去看一看呢?我想看一看那女子当王的国家是什么样子,再则既然是和外洋人做生意,亲眼去看看,也好过被他们蒙在鼓里吧?”
贺兰静江没想到白璧只简短几句话,就勾起妹妹出洋的心来,愣了下,笨拙道:“妹妹想如何就如何,开心就好。只是我想,外洋我们也没去过,还是得有些靠谱的人跟着才好,再则又语言不通,你若是真有打算,先学了语言,培养些自己可靠的人手,才不会出外被人害了或者蒙骗了。”
贺兰宝芝道:“哥哥想得极周到,学语言,培养自己的人手,还有全力向国公夫人学习,我需要做的事情还这么多……哥!我想不到我昨日还在想嫁哪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帮着哥哥,何其浅薄!”
贺兰静江看妹妹眉眼熠熠生光,泪痕尚且未干,却已斗志昂然,艳光夺目,心中快慰,对国公夫人和对那许世子满心感激。
许莼却不知道他随手一个举动就让贺兰宝芝对生活升起了无限希望,对未见过的外洋和大海充满了向往。
他正低眉顺眼端正跪坐在坐席上,听面前沈梦桢教训他:“策问没交几篇,交的还是什么屯田的、火气轮船的、海上战术的,头疼!我都看不懂!还专门找了懂的老师来替你看,结果说了,你抄的人家书的!书倒是看得很杂,东一本西一本的抄,但没有提炼出自己的观点!
“经书更不必说过了,刚才考过了,你自己也知道,背过的都忘得差不多了,结结巴巴背了几句。圣人言不可忘!”
沈梦桢骂得口干,伸手拿了茶杯,发现茶杯没水了,许莼连忙替他倒茶,十分乖巧:“先生息怒,策问都是我不懂的,但是却和差使相关,我看书的时候摘了些,但确实还没想好怎么写,这才给先生看么。先生替我雕琢雕琢,我回去再慢慢改!”
“这经书诗文么,本来我就不大好,确实是生疏了些,我这找时间再熟悉熟悉。”
沈梦桢看他态度谦恭,也并没有拿公务繁忙来挡借口,骂也骂过了,气也出了,口气缓和了些道:“我知道你才去两个月,新官上任,必定公事繁忙,再则听说你那边两个副提举都被革职了,定然给你添了不少绊子,你难免分心。策问虽然烂了些,好歹算是你看过书了,且再反复修改修改。无论如何,本也该公事为上。”
许莼满口答应,沈梦桢这才满意了,才刚要打发他,却又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刚才听下人来报说李梅崖在府门口就为难你?还有之前也听他们传说你与他结仇了?这怎么说?我怎么记得你赴任的时候,李梅崖还和我夸过你,说你一派质野,天生仁义,未经雕琢,很该好好教一教。”
许莼咳了几声道:“没什么大事,一点小误会,外边都是谣传,先生别信就是了。我回去就派人厚厚送一份礼给李大人。”
沈梦桢道:“送礼做什么,真要致歉,该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道歉,又或者亲自去府上解开误会才是,这谣言满天飞的,你送礼人家又不知道。他见人就咬,你别惹他。上次国子监的有个学生去花楼,都被他参了我一本管教不严,气死我了。”
许莼心道,要的就是谣言满天飞啊。哎李大人,可不好意思,改日再给你赔罪。说着也只正色道:“先生他都参?那确实太不合时宜了!”
沈梦桢道:“罢了,他如今得皇上器重,咱们不惹他。”
许莼心中窃笑,只又宽慰了沈梦桢几句,拒绝了留饭,只说还有使馆那边的事要处置,起身告辞了。
出来后先去了千秋坊,那里盛长天领着姜梅、莱特会合,备了丰盛午宴,只等着那御用监的安公公过来。等的时候,许莼简单和莱特说了下之后京城的安排。莱特听说在京城接下来的事由许莼的母亲负责,颇为赞许:“我之前也担忧许大人若是不在京城,无人主持得了这事,事情要走样。既然是大人的母亲负责,那自然是无忧了。”
他赞扬许莼:“许大人果然负责,我之前还想着是否能请求把姜先生留下来帮我,又觉得太过冒昧。我回去学了那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典故,许大人胸中志向高远,佩服,佩服!”
许莼看他面色知道其实莱特仍然是有些疑虑,但如今主动权在自己这方,他还要靠自己介绍御窑这条线,只能先稳住自己。心中微笑,想着等他见过母亲,见到母亲之能干在自己之上,自然也就放心了。
不多时御用监百工坊的掌事太监安延年带着两个小内侍到了,看到许莼,几步抢了上前行礼:“奴才见过许世子。”
许莼也笑着请他入座:“公公不必多礼,今日原是许某有生意要与公公谈,今后还要劳烦公公。”
安延年却十分谦卑:“世子有事,只管交代小的办,小的竭尽全力,也得给大人办好了,哪敢劳烦大人亲自交代?随时派个人来传个话便是了。”
许莼原本都听说宫里内侍骄横,尤其是负责采办的,都是贪婪之极的,如今看安延年二十出头,整个人看着白净斯文,穿着简单蓝布袍,倒像个读书人,全无骄横之气,甚至与他说话十分低声下气,姿态委婉谦虚,心中十分纳罕。
因此便入了座,让盛长天和莱特细细与安延年说了要烧粉彩瓷的计划。
安延年也一点没为难之色,只笑道:“原来是这等小事。这也简单,莱特先生只管将图纸送来,我先让他们试烧一窑,估算出成本以后,再商量这成本和分成的事,世子觉得如何?”
许莼道:“行,这图纸稍后我让人绘好给安公公送去。”
安延年又问道:“样品烧好,我便命人送上门,只是世子很快又要回津海了吧?之后的事,我是与盛三爷联系呢,还是与莱特先生直接联系呢?”
许莼道:“公公这边弄好了,只管派人去靖国公府上,送与我母亲便可,我母亲会安排莱特先生与公公这边的匠人对接,确定样子。”
安延年原本以为要和外洋人打交道,心中正想着如何好,听说是国公夫人出面,眉毛微微放松:“原来是国公夫人亲自负责,那就再好不过了,奴才到时候亲自送过去给国公夫人看样。”
许莼道:“劳烦公公了。”
一番觥筹交错后,又敲定了些细节,安延年并不敢多饮,只略饮了几杯就起身笑着告辞了,盛长天亲自送了他下来,又给他送礼,却是精心安排了极厚的礼,都是些贵重珠宝,一贯都是太监们喜欢的礼物。
没想到安延年却不收,笑着推辞了,只和盛长天道:“三爷不必和我客气,今后合作的时候还多着呢。这样好的发财路子,世子和三爷能想到延年身上,是延年的荣幸,哪敢再收礼?只把延年当成合作伙伴就好,切莫见外了。”
盛长天见他话说得恳切,心中纳罕,便也亲自送了安延年上了马车,看着走了,才回楼上。
马车一路摇晃着出了坊市往宫里去了,安延年却拿了马车桌子上的点心吃。
服侍着他的小内侍不解地问:“安公公怎的宴上没吃饱吗?我看宴上好多名贵菜,公公怎也不吃。还有之前您不是说苏槐仗着首领太监,假公济私,私下接外洋人的生意。咱们活都干不完,如今皇上也不爱这些奢侈物件儿,犯不着给他卖命,今儿来委婉给推了。怎的都满口答应了?”
安延年低喝道:“在宫里干活,不该问的就不许问!闭上嘴干活就是了!想那么多干嘛?”
小内侍连忙噤声不敢再问。
安延年擦了擦额头上细汗,心道,皇上是不爱这些奢侈物件,三十年没过问过一回百工坊,都是苏槐传话命人做这做那,今年还特别折腾让人做了琉璃鱼灯,稀奇古怪的,难免让人怀疑都是假公济私,虽然后来确实赏钱不少,但太折腾了。
然而他在百工坊管事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了御笔亲画的图样。那块小山一般价值连城的玉料是他亲自送去给皇上挑的,最后让玉工精工细作雕出来的双龙佩,如今明晃晃在那许世子腰间挂着呢!
我安延年不过是个没种的太监,若真给脸不要脸,把后边那活龙引出来,那可一不小心就小命不保了!
第152章 野心
当日下午, 贺兰静江又亲自送了贺兰宝芝过府,许莼笑着将莱特先生介绍给了他们,然后又请了盛夫人出来相见, 有着姜梅帮忙, 加上莱特先生语言上也还过得去, 一时竟相谈甚欢。
莱特拿出了他事先准备好的女王头像给许莼:“还请大人参详,命人绘上, 做一套东方粉彩瓷样即可。”
许莼递给了盛夫人,盛夫人与贺兰宝芝看了看,贺兰宝芝笑道:“这头像是别致, 但与咱们这粉彩瓷的爱留白的风格大不相容, 容我回去想想, 绘几套图样出来。”
盛夫人道:“你平日在挑选这些上是极有品味的, 就等你画稿了。”
贺兰宝芝道:“多谢夫人信任。”
她看向莱特先生道:“我想看看莱特先生家乡那边的餐具式样,不知道可有参照?”
莱特微微躬身道:“有的,我此次正好带了一套我们的银餐具过来, 正是要赠给尊贵的夫人。”
盛夫人笑道:“莱特先生客气了。”她却又问了些平日来回船的货量,来去的税款等等,莱特见这位盛夫人问得极内行, 显然是真精于生意之道,心下暗自奇怪,
当下敲定了一些细节,安排了今后联络的人, 盛长天先送了莱特出去, 许莼则亲自送了贺兰兄妹出府, 一边笑道:“本来将军给我下了帖子, 明日该上门拜访, 可巧今日这个巧宗儿,何不在府上用了饭。”
贺兰静江道:“今日匆忙,未曾备礼,且平日已烦劳令堂诸多,万不该再麻烦许大人。”他微微一笑:“我适才去赶马车的时候,看到那边跟着你的护卫在检查车驾,从马到车轴车底,上下周围一一搜检,十分仔细,想来许大人应该晚上还要出去,应有别的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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