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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火焰里(折断荔枝)


周厉行笑着点了点他的眉毛:“我和你住了这么长时间,你每天晚上睡着的时候,都是眉头紧锁,浑身大汗淋漓的,感觉你一直都在和你的噩梦作斗争。”
路池雨耷拉下脑袋,过了半天,他低声说:“是很辛苦,但是比过去已经好多了,起码能睡个完整的觉了。”
“想跟我说说吗?”周厉行很随意地开口,就像是闲聊一样。
路池雨看着周厉行的眼睛,他总觉得周厉行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坚定的柔软和温和的包容,这种柔软和包容让他仿佛置身于深海底,浑身都被水包裹得很安全。
这种安全感让他莫名很想倾诉。
“行哥,其实我这次来西宁,并不是什么休假,而是一种半强制的停职。”路池雨缓缓开口,说起那段黑暗又低沉的过去。
今年二月份,京州郊区的一家化工仓库发生了火灾,当时,路池雨作为队长带着中队第一时间赶赴了现场。
等到了现场之后,路池雨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复杂得多,这家仓库的旁边竟然还有一户简陋的居民住宅房,据说是常年负责看管仓库的保安带着他妻子和儿子住在这里,不过幸在今天这一家三口并没在家。
火势蔓延得特别厉害,而且仓库中的油罐数量还有待确定,面对这种火势,路池雨作为队长,他立即主张先阻挡蔓延的流淌火,防止造成郊区周围的大面积失火。
可是还没等到后续支援队伍的到来,路池雨就听到了仓库旁边的房子里传来了小孩子很微弱的哭喊声,这时候所有人才意识到,原来那个屋子里并不是没人。
情势危急,路池雨百般无奈之下最终向上级申请,带精英的几个队员先行一步进入住房中把孩子救出来。
本来火势的蔓延已经在连续的泡沫打击下小了一些,路池雨也认为这时候进入火场救出孩子是不会有问题的,获得审批后,他带着四个队员进入了仓库旁边的住房之中。
此刻屋子里已经浓烟滚滚,四处蔓延的火舌像是吞噬人的巨兽,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滚烫。
而那个年仅三岁的小孩子就躲在床边,浓烟呛得他连哭声都越来越微弱,眼看着离窒息就不远了。
路池雨最先顶着火势冲了过去,他把孩子抱在怀里,氧气面罩也先一步扣在了孩子的脸上。
只差几步,只差那么几步他们就要撤出火场了,可是意外却在这时候发生了。
原来这个屋子里,被那个保安非法藏放了一批准备倒卖出去的油罐,只在一瞬间,火势燎原,油罐就像是原子弹一样爆炸了。
路池雨最后的记忆就是他拼命把孩子压在身下,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浑身疼痛,到处都是火烧火燎的伤口,有很沉重的钢板压在他的背上,他最后用力把孩子往外拉了拉,给孩子容纳出了一个空间,然后就昏了过去。
等到路池雨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医院里,浑身缠着绷带动弹不得。
睁开眼睛,他先是看到路正康和齐岱两个人满脸担忧神色憔悴,一看就是好几个晚上没睡觉了。
看到路池雨终于醒过来了,齐岱的眼泪像是拧不上的水龙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而路正康则跌跌撞撞赶紧去喊医生。
路池雨试图和他们说句话,可却发现嗓子像是撕裂了一样生疼。齐岱抹着眼泪告诉他,他嗓子进了浓烟已经伤到了,还暂时不能说话。
等到他完全清醒了以后,他陆陆续续听徐运波说起事故发生后的一切,原来他是进入火场那几个人中最幸运的一个,因为他率先一步去救了孩子,所以出去的时候,他离门口的位置最近,侥幸活了下来。
而剩下的那四个队友,却无情丧身在了那片滚烫火海里,没机会再走出来了。
路池雨在听到这一切后,他就这样瞪着眼睛无声地掉眼泪,心也像是跟着那场火一起死了。
他的后背是烧伤最严重的地方,整片皮肉都粘连在了一起,就连呼吸喘口气都觉得疼,身上的烧伤每天都要去换药,每次换药对于路池雨来说都像是一场凌迟,可是这种疼痛比起他的心理的伤口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
那些失眠的夜晚,他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就出神地想,他想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了下来,他想如果当初进去的时候,他让别的队友先一步去救孩子,活下来的会不会就是别人了。
可是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想,他仍然会选择自己做那个身先士卒进入火场的人。
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伪命题,他陷入了一种情绪的魔障之中。
路池雨那段时间嗓子受伤没法说话,无处倾诉,于是所有的复杂苦闷情绪都被他压在了心底,愧疚、悲伤、和自己独活下来的那种惨痛糅杂在了一起。
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夜夜失眠,因为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梦里只有那片滚烫如地狱的火场,还有那些被火焰吞噬的队友们。
等到出院后,路池雨试图让自己重新成为原来正常的样子,他怕父母年纪大了还要跟着他操心,也怕自己的一蹶不振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兄弟们,他逼着自己重新站起来,以一个正常人的形象展现给所有人,让大家放心。
可等到重回工作岗位后,他却发现因为心理原因他竟然无法再进入火场,那一瞬间,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是崩溃还是解脱。
更多的好像还是一种如释重负和一种逃避般的抽离。
他听了队里的话,去看了心理医生,最后得出的鉴定结果就是,在二一五的火灾事故后,他有很严重的职业心理障碍和一定程度的自毁倾向,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无法胜任消防的一线工作。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队里半强制停了他的工作,说是给他放个长假,让他换个环境转换一下心情,也许会对他恢复有所帮助。
于是,路池雨最终用一张去往西藏火车票却机缘巧合逃到了西宁。
路池雨在说起这一切的时候神色很平静,仿佛不是在叙述自己的事情一样,最后,他靠在周厉行的身上,裹了裹衣服说:“其实,我不想和你说这些的,总觉得好像在和你卖惨,想让你多可怜我一点似的。”
“我不会可怜你。”周厉行用手捏了捏他的脖子,他低声说,“我就是心疼你,这大半年来,过得很艰难吧,辛苦你了。”
路池雨原本还正常的情绪这会儿却突然像是洪水开闸,一发不可收拾,他用力在周厉行的肩膀上蹭了两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真的很辛苦啊,不过因为遇见你,好像伤口都没那么疼了。”
“这是我的荣幸。”周厉行笑着看他,“如果能做你的止疼药,我很乐意。”
路池雨低头嘟囔说:“可是止疼药会上瘾的,突然戒断,人会很痛苦。”
周厉行望向他,笑容里带着捕猎者的引诱,他轻声说:“那你或许可以再多吃一段时间止疼药,等到伤口真的痊愈了,再戒断也来得及。”

这个夜晚直到最后,路池雨也没给周厉行一个确定的答复。
他听懂了周厉行话里的暗示,周厉行这人难得这样地外露情绪,他知道周厉行是想留下他的。如果再早一段时间听到这句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继续待在这里,直到不能拖延必须回去的时候。
可是今晚和周厉行这一通掏心掏肺的倾诉过后,路池雨却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一些堆积的郁结松动了。
从他来到西宁之后,他见识到了太多为了热爱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周厉行、杜雨岚、何曼、童湘、薛白杨、巴桑,他们有的是为了职业,有的是为了爱情,也有的是为了信仰。
可是无一例外,最终支撑他们走到今天的,都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热爱。
路池雨也逐渐考虑清楚,他的热爱,终究还是留在了那片火场里,尽管火场带给他数不清的伤痛,可他还是愿意在这种伤痛中破茧重生,继续坚持下去。
他想,他终归是要回去京州的,那里有他放不下的火场,有他于苦难中拯救人命的意义,也有他那些逝去的兄弟留给他的使命。
周厉行是可以帮他短暂止疼,可最终的断腕重生,却还是要他自己去面对。
路池雨醒来的时候,周厉行并不在屋子里,他留了个纸条放在枕头边上,字迹潇洒飘逸,话语非常简洁,倒是和他这个人很像。
“我去买点吃的,等我回来。”
路池雨晃晃悠悠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出来后又把自己的箱子整理了一顿,直到确定没什么落下的东西,他重新躺回到床上,扒拉着手机看新闻。
等了一会儿后,路池雨仍然不见周厉行回来,他便起身下楼,想着问问杜雨岚看没看到这人跑哪儿去买东西了。
刚走到楼梯口,路池雨就凭着自己极佳的听力听到楼上传来了两个人说话的动静,声音不大,但是其中一个声音太过于熟悉,以至于路池雨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是周厉行。
路池雨再一想,这谁住三楼啊?不正是周厉行那个对不起他的倒霉前男友吗?这两个人怎么还聊上了?
路池雨没忍住就想往上走,他冲着窗户上反光的玻璃确认了一眼自己当前的发型,挺好的,刚洗完澡换了衣服神清气爽,正是适合和前任见面的好时候。
路池雨大步上了楼,刚到三楼转弯处就看到周厉行正和一个黑衣服的清瘦男人站在楼梯口说话。
“不是买吃的去了?”路池雨很坦然走到了周厉行的身边,他笑着看向他问道。
周厉行见到他也不惊讶,他晃了晃手里刚买的青稞酒和酸奶说:“青稞酒是准备让你拿回去给叔叔的,酸奶一会儿你喝了就行。”
路池雨心里一软,随即刚刚那点小小的吃味也没了,他冲着周厉行笑了笑:“谢了啊,行哥。”
旁边的左唯靠在墙边,他一只手夹着烟,一双眼睛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来回转悠,最后,他哑着嗓子轻声说:“周厉行,也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啊。”
路池雨挺坦荡先朝他伸出了手:“你好,我叫路池雨。”
左唯用没夹烟的手握了握他的手,很快就松开,他说:“你好,我是左唯。”
路池雨明目张胆打量了左唯几眼,他发现,左唯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原本听周厉行说起他的时候,路池雨还以为他会是一个很艺术范的男孩子,可是这次面对面见到了,路池雨却发现,左唯的长相其实是很周正的那种类型,眉清目秀,五官端正,除了身材有些偏瘦以外,整个人看着就很像是书香世家的子弟,反倒没有那种艺术家的浪荡气质。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左唯有点像过去的路池雨会喜欢的类型,文质彬彬,斯文雅致。
左唯看着路池雨,嘴角带笑说:“我这次刚来西宁,就听雨岚说,周厉行身边有人了,我还在想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下总算是见到了。”
“没让你失望吧?”路池雨挺随和开玩笑问道。
“没有失望,只是有点伤心。”左唯叼着烟,说话声音很低,“看起来是个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哎,准备好的白月光戏码演不上了。”
路池雨笑了一声,他说:“那可惜了。”
“我开玩笑的,别介意。”左唯伸手拍了拍路池雨的胳膊,随后抬眼看向旁边的周厉行,“你真没劲,如果不是今天早上我下楼取外卖凑巧碰上你了,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这么躲着我?”
“我没躲你。”周厉行神色不变,“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什么再见面的必要。”
左唯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抽了两口烟,眼睛里有很复杂的情绪闪过,他说:“周厉行,我们也有快十年没见过了吧。”
周厉行说:“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应该是很久了。”
“当初认识你那会儿,我才大学刚毕业,这一转眼,我都奔四十去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左唯说话声音淡淡的,只是夹着烟的手微微有些抖,“厉行,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当初,是我做错事了,所以之后这些年,我的所有懊悔都是活该。”
“你不欠我什么。”周厉行顿了几秒钟,他沉声说,“大家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够了。”
“我们,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左唯最后颤抖着声音问他,看着端正的人难得失了他面子上的冷静,“我知道回不去了,可起码我们还能是朋友,不是吗?你想想当初,你、我、雨岚,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多高兴啊。”
“抱歉,我打断你一下。”路池雨终于忍不住了,他把周厉行往后拉了一把,“关于你们之前的事儿,我没参与过,我也不便加以评价,但有些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你既然说做朋友,那好,朋友的意义首先就是不能伤害对方,可在我看来,你今天一直反复提起的那些过去,对于周厉行来说就是种无形的伤害。”
左唯被路池雨这一番冷脸的话给说愣住了,他夹着烟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最后有点无奈低头笑了笑:“你说得对,是我冒犯了。”
周厉行牵着路池雨的手,他看着路池雨像个小狮子一样怕他受伤守在他前面,说起话来义正辞严句句不让人,莫名还有点可爱。
周厉行在下面偷偷攥了攥路池雨的手,示意他不要生气了。
最后,周厉行很平静地看向了对面的左唯,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了过去,随后很自然地替他点燃说:“小左,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咱们都不年轻了,我过去是喜欢过你,可现在也真的放下了,我希望你能生活顺利,一切都好,至于朋友就不必了,我认为我们没必要再联系了。”
娇子青海湖,左唯自从和周厉行分手之后,他就再也不敢抽这烟,只因为每次闻到这个味道,他就能想起周厉行来,痛不欲生。
左唯是在和周厉行分手后才明白这个人对他的意义有多重要,当年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还年轻,那会儿的左唯只顾着追求什么艺术自由,于是在周厉行沉稳安定的爱意之下,他越来越觉得难以呼吸索然无味,冲动作用下,他才跑去和那个外国人鬼混了一段日子,也酿成了无法改变的恶果。
可是真和周厉行分了之后,左唯却又无时无刻都在后悔,周厉行就像是他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氧气,在一起时不觉得,可真分开了才发现,这个人早就成了生命中抹不去的一部分,重要到分开后,他痛了这么多年,跑了全世界那么多个城市,都再没遇到一个能代替周厉行的人。
左唯这些年总会想起当初他和周厉行刚在一起的时候,那会儿,他常会边画画边问周厉行,你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不觉得很辛苦吗?
可周厉行却对他说:“小左,我是一个成年人,我既然选择和你在一起,那就表示我能接受任何样子的你,并且我也愿意承受所有你身上好和不好的事情,我爱你,爱不只有冲动激情,还有包容。”
左唯这些年,每一刻的午夜梦回,当他想起周厉行的这些话,他都在后悔和怀念,他怀念当初同仁的那间小屋子,怀念和周厉行看过的那些风景,更怀念周厉行给他无可替代的包容。
可是,左唯也知道,周厉行不会再给他机会了,信任就像是打破的镜子,而周厉行恰恰就是那种,认定了你就会对你无限包容,可等到你真让他伤了心,他也绝不会再原谅你的那种人。
在周厉行的世界中,只有坦诚到避不可避的爱意和永远不可能重来的陌生。
周厉行最后用一只手牵着路池雨下了楼,进屋之后,路池雨泄愤般在他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痛得周厉行脖子一个激灵。
“生气了?”周厉行抱紧了路池雨的腰,任由他那双小虎牙在自己锁骨上摩挲来回。
“我没生气,我就是替你憋屈,他到底凭什么这么对你啊。”路池雨埋在他脖子里闷声嘴硬道。
周厉行顺毛般摸了摸他的头:“好了,乖,都过去了。”
“我讨厌他提起你们的那些过去。”路池雨哑着嗓子闷闷说,“你知道,我并不是介意你的过去,我们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了,有过去很正常,我只是讨厌他拿那些过去来伤害你,他明知道你当初因为他的背叛有多受伤,却还是拿这些事情来刺伤你,你这人永远是菩萨心肠,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可我生气,我舍不得。”
“谢谢你啊,池雨。”周厉行满心柔软,他把路池雨抱在怀里,却又舍不得松手了,他想,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当初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能坦然放手面对离别,可是真等到离别到来的时候,他却发现,他还是不够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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