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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火焰里(折断荔枝)


路池雨换了一身庄重的白色衬衫,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等真到了巴格玛蒂河畔的时刻,他还是不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这条尼泊尔人心中的圣河,它看着却很贫瘠,也许是因为季节的原因,眼下巴格玛蒂河的水势并不急,河水是浑浊的黄汤,河床上甚至还能看到不少的淤泥和垃圾。
河畔的右边就是那座著名的帕斯帕提那神庙,也被很多人称为烧尸庙。路池雨远远望了一眼,只看到主体建筑是一座四边对称的金顶塔庙,旁边还有许多白色和黄色的小殿做陪衬,倒是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
路池雨不太清楚整个仪式的流程,索性便跟在周厉行身边,任由他安排。他们在河畔的边上静静站了一会儿,听着周围的人隐隐约约的哭声,不久,有几个穿着白色袍子的尼泊尔人就抬着担架走了过来。
周厉行走上前去,担架上,萨南看着很是安详,他浑身上下裹着黄色的袍子,路池雨跟上前,他看到周厉行蹲下身子,将萨南的脚放入了河水中,他用河水为萨南最后洗了脸和脚,然后将旁边盒子里放着的米和花撒入萨南的口中。
在尼泊尔的习俗中,这是对往生者最后的陪伴和祝福,周厉行本以为自己会想很多,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什么也记不起,他只是莫名回忆到十三岁那年,在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遇到萨南,萨南当时坐在寺院里画唐卡,一画就是一整个下午,而这一下午,周厉行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也是丝毫未动。
直到天色渐暗,萨南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笑着问:“都看出什么了?”
周厉行沉默半天,最后他一字一句说:“看出了静心,我想跟您学画唐卡。
从此,周厉行的人生就跟唐卡缠绕在一起,萨南给了他一条朝圣的路,也给了他一份崭新的人生。
周厉行眼眶发红,他似乎拼命在克制自己不掉眼泪,当把所有的仪式都做完后,他跪在萨南的身前,最后拜了拜,他低声说:“师傅,这些年,多谢你了。”
河畔的一侧建有十几个火葬台,而这整场仪式的最后,便是由儿子亲手点燃木柴,送逝者最后一程。
萨南这一生无妻无子,于是这最后的点火任务便交到了周厉行的手上。
路池雨知道,以周厉行的心性,活到这个岁数,他早就已经能够平和地看待生死,只是他终归也是个平常人,当真正握着火把站在火葬台前的那一刻,他仍旧会手抖。
路池雨伸出手臂,他微微用力攥住了周厉行的手,他没用很大的力气,却只是想让周厉行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熊熊的火焰在沉闷的空气中四散开来,那种灼热的温度让路池雨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可随即他又回过神来,肉体就这样随着火而凋零,岸边站着的人们,大家都没有放声大哭,基本每个人都只是沉默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也不知道又过了几个小时,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夕阳暮色渐落,专门负责的工作人员将火化后的骨灰推入巴格玛蒂河中,河水湍流不息,带走往生者的执念,也带走了亲人最后的牵挂。
“你还好吗?”路池雨盯着周厉行的侧脸,他试探性问了一句。
周厉行没说话,他握了握路池雨的手,随即回过身去,沉默着抱住了他,一言不发,可是箍在他腰间的手却越发用力。
“谢谢你。”周厉行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好像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才开始明白,每个人都不是孤立无援的个体,我也需要一些依靠。”
路池雨心里一颤,他更加用力回抱住了周厉行,他很坚定说:“那就依靠我吧。”
路池雨甚至破天荒在想,只要周厉行需要,他就愿意这样一直做他生活里的藤蔓,哪怕是以一种不计得失的方式去承担起他的喜怒哀乐,他也觉得值得。
夜幕渐沉,巴格玛蒂河也迎来了它每天最盛大的仪式,夜祭。
据说,夜祭是为了告别逝者,也是为了感谢帕斯帕提纳神庙供奉的湿婆神才举行的一场人与神沟通的仪式。
路池雨眼看着河岸两畔观礼的人越来越多,从桥上一直到塔上,到处都是人头,这里面有不少尼泊尔本地人,也有一些来旅游的亚洲或欧洲面孔。
周厉行和路池雨两个人没有在人群中拥挤着,只在桥边找了一个宽敞的位置,伴随着篝火的点燃,手执铜铃和烛塔的婆罗门祭司开始主持仪式,冒着烟雾的铜壶伴随着空灵缥缈的摇铃声四散开来。
祭坛上空传来的空吟声让所有人都沉浸其中,当祭司将花瓣撒向空中的那一刻,路池雨的呼吸也不由自主跟着紧了一下。
河岸两畔的人,大家都载歌载舞,跟着音乐拍手打出节拍,有人祈祷,有人笑闹,如果不说的话,没人能看出这是一场与逝者告别的仪式。
“要不要去买几盏花灯?”周厉行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穿着蓝色莎丽的尼泊尔小女孩正在卖花灯,看着年纪很小的样子,于是他便指了指那个方向,问了路池雨一句。
路池雨不太懂这些仪式,不过他也注意到了那个小姑娘,他点点头说:“去吧。”
小姑娘卖的花灯做成了非常精致的花瓣图案,燃烧着的烛火在夜色之下看着颇为精致可爱,路池雨想了想,最后买了四盏。
二一五事故里,他失去了四个队友,从此这件事就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心上,挥不去抹不平。
可是眼下,在巴格玛蒂河畔,听着摇铃声和人们的祷告声、欢笑声,路池雨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懂得了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想,也许他也该放过自己了。
路池雨蹲下身子,任由花灯随着河水逐渐远去,就像是在和过去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
死亡不是离别,就如同物在人去,记忆永恒,不舍是人之常情,可是学会接受却是成年人的必修课。
巴格玛蒂河的河水仍旧奔流不息,它会把灵魂带去远方,再带回思念者的身边,只要记得,便是真正的重逢。

夜祭结束,在回去的路上,尼泊尔的夜晚再次归复于寂静与尘嚣。
街边有不少仍未打烊的店铺,偶有来往的行人神色匆匆,走到一半的时候,天色突变,又开始下起了雾气森森的小雨。
索性为了避避雨,在路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周厉行停下脚步去买了包烟。
路池雨过去没注意,这回头一次发现尼泊尔的香烟做得竟很有意思,香烟盒的包装上印着一些看起来毛骨悚然的照片,包括但不限于被尼古丁熏染变黑的肺部、破烂的牙齿等等。
路池雨抽出一根烟后没忍住笑着说:“这个可比咱们那一行香烟有害健康的小字有震慑力多了。”
周厉行伸手去帮他点烟,他解释道:“对当地人来说,香烟很贵,所以他们很少整盒去买。”
闷热潮湿的空气混着微凉的雨水吹到脸上,路池雨侧了侧头去吸烟,而下一秒,周厉行便有意稍微往他身前站了站,替他挡住了一些雨水。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房檐下躲雨,分享着同一盒香烟,在尼古丁燃烧的气味里,路池雨莫名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在这一刻,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这种感觉竟让他很安心。
“萨南老师留下的这栋小画院,你打算怎么处理?”路池雨吐了口烟问道。
“眼下就先空置在这吧。”周厉行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以后如果有合适的人愿意继续做唐卡,再把它交出去。”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周厉行笑了笑,用空闲的那只手去牵他,他说:“我带你去博卡拉吧,那里风景好,适合散心。”
“好。”路池雨点点头,他一向对于出行安排没什么意见,都是随遇而安,他试探着去攥了攥周厉行的手,轻声说,“那你呢?你现在心情还好吗?”
周厉行没有说话,在寂静的雨声里,不远处二楼的酒吧传来了吉他的乐声,听起来像是当地的歌曲,很有异域风情,但是却隐隐约约的,并不真切。
“池雨,你从家出来这么久,会觉得想念家人吗?”周厉行看着路池雨的眼睛问他。
路池雨认真想了想回答说:“倒不是想念,是牵挂吧,总觉得父母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忍不住多挂念一些。”
“你父母一定是很好的人。”周厉行笑了,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缓缓点燃,“看你的性格就能知道,你一定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
“我父母,确实是很好的人。”路池雨诚实道,“他们给了我很多的自由和包容,以后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见见他们,你也会喜欢他们的。”
夜色下,周厉行淡淡笑了,他只是觉得说出这样话的路池雨很可爱,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说,想带他去见父母,想让他也参与到他的生活中,这种感觉让他有一种人生落地的真实感,很奇妙。
“池雨,真羡慕你。”周厉行微微侧过头,他轻声说,“其实我也经常会想,如果我的父母都还在,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就是正常去上学,正常在青海当地找份工作,最后娶妻生子,过着最普通的生活,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日子就比我现在更好,所以我也没那么遗憾了。”
路池雨立刻说:“你让自己成长得很好。”
周厉行顿了顿:“说起来,我画唐卡的天赋,好像也是来自我父亲的,他是个画家,据说家里条件还很不错,当年他来青海当地采风,结果就遇到了我母亲,两个人一见钟情,很快就约定了终身。”
“听起来似乎是很浪漫的一个故事对吧,会画画的城里男孩为了一朵雪山上的格桑花留了下来,可是生活除了那一时的浪漫,剩下更多的都是无尽的酸楚。听我母亲说,在我五岁那年,他还是顶不住家里的压力和生活的窘迫,选择跟她分开,回到了他父母的身边,后来没多久,听说他又依从家里的安排组建了新的家庭。”
“在我记忆里,关于父亲的形象一直都是模糊的,我母亲总是说,他在我小的时候很爱我,会教我画画,教我认字,可是这些我都不记得了,父亲对我来说,更多时候都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模糊轮廓。”
“而我母亲,自从和我父亲分开后,她就变得有点抑郁,从小,我就很少看到她笑,她好像对生活没什么盼望,也不是很爱我,或许是因为我跟我父亲长得有点像吧,她去世前曾对我说过,这些年,每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总像是透过我在看我的父亲,她无法爱我,面对着我,她只有无尽的恨意。”
路池雨静静地站在周厉行的身边,周厉行话语里很平静,听不出太多的情绪起伏,可是路池雨的心却跟着酸疼,他真正开始理解为什么萨南会告诉他,没人教过周厉行怎么去表达爱,他看着周厉行的侧脸,低声道:“我想,她不是恨你,她更多是在责怪命运。”
“也许吧。”周厉行皱了皱眉说,“就像小时候,我也曾怪过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恨意都散了,我只觉得她可怜。”
“我就是那个男人留给她的罪证,她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别这么说。”路池雨下意识伸手去虚虚地捂住他的嘴,他小声说,“别这么说自己,你也是带着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萨南师傅爱你,你画笔下的唐卡爱你,我……也爱你。”
周厉行笑了,他握住路池雨的手腕,接着把嘴唇贴在他的掌心内层,留下了一个温热的吻。
风雨声里,他用很低的声音说:“真好,多谢你爱我。”

从画院离开的时候是清晨。
周厉行将这栋位于加都角落的小画院用一把铁锁封闭了起来,原本刚来的时候院子还挂着各种唐卡的小画院此刻变得空空荡荡,空气中只剩下了木头的腐烂潮湿味道。
转身离开前,周厉行最后摸了摸大门,他像是在和萨南告别,又好像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动作。
加德满都距离博卡拉约两百多公里,这八个多小时的路程只能乘坐大巴前往,大巴的条件比起从樟木回加都的时候好太多,沙发座,有空调,只是无奈尼泊尔的路况实在太差,路池雨好几次喝水都差点呛到,最后他干脆放弃,整个人缩成一团昏昏沉沉睡觉。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在朦胧睡意里被手机的振动声吵醒,睁开眼才发现,他这会儿整个人都倚靠在周厉行的身上,周厉行为了让他睡得更舒服,竟然真就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都没怎么动。
路池雨心里一软,他轻轻拉了一下周厉行的衣袖说:“你靠着我睡会儿吧。”
周厉行摇了摇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说:“没关系,我睡不着。”
路池雨认真看着他,周厉行最近又瘦了许多,原本棱角分明的侧脸,如今看上去就连身板也薄了一些,他没忍住,又很慢嘱咐道:“行哥,你需要好好休息,”
周厉行笑了,他指了指路池雨的手机说:“别担心我了,你手机刚才一直在响,快看看吧。”
路池雨顺势从衣服兜里把手机取了出来,他现在用的手机卡是来了尼泊尔后买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他自己都不清楚,但是开通国际漫游后,微信倒是都能正常使用。
打开手机一看,刚才的振动声果然是来自微信,新消息提示里,张钦的头像刺眼又嚣张地摆在第一行。
路池雨这会儿才突然发现,好像自从认识了周厉行之后,他这段时间便很少想起过去在京州的事,也没怎么想起过张钦这个人了。
这会儿张钦的消息突然出现,总有一种把他从逃离世界的小星球拉回到现实的感觉,这让他有点不爽。
他皱了皱眉,点开一看,张钦似乎是喝多了酒,发的消息颠三倒四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想见你。”
“我很想你,池雨,我能给你打个电话吗?”
“当初分开的时候,你说我还是不懂怎么去爱人,我现在明白了,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路池雨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越看越觉得心烦意乱,他也不知道张钦又在发什么疯,不是前不久还有女朋友,现在喝多了酒,又来找他倾诉衷肠算是怎么一回事。
他没回复,直接设置了一个消息免打扰,索性把手机黑屏,看了一眼窗外,此刻夕阳渐沉,不远处甚至隐隐约约能看到雪山的金光。
周厉行俯身去揉了揉路池雨的眉心,他笑着说:“博卡拉快要到了,日照金山是幸运的时刻,对着雪山不要皱眉。”
路池雨点头,大巴很快在车站附近停了下来,路池雨跟着周厉行在后门下了车,一下车后,他就明显感觉到博卡拉与加德满都截然不同的气息。
如果说之前加都留给他的印象都是尘土飞扬,那么博卡拉也许是因为坐落在雪山脚下,空气里都多了些许清新。
周厉行提前订好的酒店位置在费瓦湖的附近,尼泊尔最近恰逢雨季,打车过去的路上,天气骤变,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等到地方下车后,天气却如同特意在迎合着他们,雨后放晴,路池雨面对眼前的景象,他第一感觉是有种如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清澈的费瓦湖水面在雨后夕阳的映射下显现出周围雪山的倒影,水面望过去犹如碎金一片,满目青绿,岸边有在拍照的游客,也有在弹琴唱歌的音乐人,还有些人只是安安静静抱着本书坐在岸边发呆。
很安静,很惬意,很舒适,这里更像是逃避开世俗的一个新世界,所有人的生活节奏似乎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走吧,我们先去吃饭,饿了吧。”周厉行低声问他。
路池雨摇了摇头,他目光仍是追着眼前的夕阳,他轻声说:“这儿太漂亮了,已经顾不上饿了。”
周厉行笑了,他牵过路池雨的手,带着他就一路沿着费瓦湖慢慢走,最后在不远处的一家餐馆停了下来。
这家餐馆的整体装修风格是白色的,看着和费瓦湖的风景很是般配,坐在窗边的位置,费瓦湖的景色能尽收眼底,偶尔有风吹进来,人也觉得舒适清爽。
“这家中餐厅的老板是中国人,很早就来了尼泊尔。”周厉行把菜单给他递过去后介绍说,“之前他从我这里买过一次唐卡,所以就认识了。”
路池雨看了一眼菜单,他不太挑吃的,索性便只点了两杯啤酒,就又把点菜的任务交给了周厉行。
点好的菜很快就送了上来,路池雨这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眼下还确实有点饿,在加德满都吃了那么多天的咖喱,这会儿终于吃到了地道的中餐,他的胃获得了极大程度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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