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所言他应当早就有所察觉,不然在仙界之时,他不会执意冒险去寻云棠的尸骨。他心里是想和云棠和解,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柳云湘带来了陆晚夜的尸体,她当着陆晚夜保存完好的尸身,问云棠是不是当真尸骨无存。
或许她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云棠的结局,可那句话无异于是在陆行渊的心上扎了一刀。
陆行渊比任何人都希望云棠活着,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云棠,陆晚夜的神魂还在。
黑暗放大人的感官,陆行渊的眼泪湿了谢陵的衣襟,他没有放声痛哭,连哽咽也微不可闻。谢陵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紧贴他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安慰的话在谢陵心里过了几遍,谢陵没能说出口。他在黑暗中转身,拥抱陆行渊。
黑夜之下,他们彼此相拥。
陆行渊收紧手臂,他的呼吸落在谢陵的颈边,他贪恋渴求怀里人的体温,从他身上寻求安稳和镇静。
谢陵放松姿态,完全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窗外雷雨交加,似乎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良久以后,谢陵听见陆行渊的声音,隐忍而痛苦:“小狼,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又变成那个无法回应你的感情,不通情欲的我,你会伤心吗?”
谢陵呼吸一滞,脑海里闪回上一世陆行渊封印魔魂后,和他之间的种种。
那样的师尊……
“变成那样的你会忘记我吗?”谢陵问道。
“不会。”陆行渊肯定道,只是失去对感情的理解,不是忘记这个人。
“那可以留在我身边,只属于我吗?”谢陵又问。
陆行渊愣了一下,谢陵抬头,在黑暗中凝视他泛红的眼睛,笑道:“我可是很贪心的,上一世心意不明我都把师尊绑在身边,这一世两情相悦,我又岂会放手?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一天,师尊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可以陪着你把丢失的感情再找回来。”
上一世的陆行渊和谢陵是因为有误会才会变成那样,这一世他们心意相通,就算真的归于平淡,也不会针锋相对。
谢陵不问他要做什么,他只希望在那样的情况下,陆行渊是选择留在他身边,而不是和他两不相见。
比起无法回应,谢陵更害怕遗忘。
黑暗中的笑意落在陆行渊心底,他一阵心悸,痛苦和悲伤被一只手抚平,好像他设想的未来也没有那么糟糕。
他不想牺牲陆晚夜,也不想劝说旁人,最终选择牺牲自己。他曾有过分魂的经历,他的魔魂足够强大,他应该可以再将它从体内分出来。
器灵只是短时间内没有神智,之后会慢慢恢复。目前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困境,等将来情况稳定,他会想办法再度融魂。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陆行渊垂首,声音还有些哽咽。他亲吻谢陵的额头,温柔而又虔诚。
谢陵回应他一个拥抱,在黑暗中,他们的两颗心逐渐靠近,心跳交织。外界的风雨吹不进遮掩的门扉,喧嚣过后,短暂的安宁让人如此的心安。
黑夜沉沉睡去,下一个天明渐渐苏醒。相信在黎明到来后,那些晦暗终将散去。
翌日,大雨有了片刻的消停。
沉睡多日的凌玉尘从梦魇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坐在床边守着他的无尘。收敛了业障之力的白衣僧人,恢复了一贯的悲天悯人。他倚着桌子小憩,眉目柔和。
凌玉尘凝视良久,嘴角牵起一抹冷笑,神情冰冷。他从床榻上起身,无视一旁的无尘,穿戴整齐后推门而出。
在他走后,无尘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毫无睡意。他其实一直都醒着,对凌玉尘的打量也有所察觉。只是没有勇气睁开眼,害怕看见凌玉尘眼底的冷漠。
他欺骗利用在前,对凌玉尘的这个反应有所预料,但似乎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无尘摸了摸自己的心,难以忽视的刺痛让他苦笑出声。
他倒是希望凌玉尘抓着他的衣襟质问他,而不是一声不吭地离开,冷漠和无视比争吵更让人难受。
凌玉尘苏醒的消息传来时,陆行渊正让怀竹将写好的作战计划送到各方首领手上。因为各方立场不同,陆行渊给的侧重点也不同。
皇朝的力量不容小觑,就算没有谢道义,还有谢问这位圣人,盘踞在皇城脚下的世家有着不输宗门的底蕴,陆行渊拿他们开刀,他们一定会团结起来。
单靠御兽宗和魔族,战斗不会那么容易,要想一击必杀,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战斗,他们需要很多人手。
魔情宗表态会帮忙,谢陵也调动了妖族的势力,他们结盟足以颠覆皇朝的格局。
但陆行渊在计划中并未提及让谁去对付谢问,天地三圣,他们这边只有琅煌一人。若是琅煌出面对付谢问,就是打破圣人之间的平衡,只怕届时顾诀不会袖手旁观。
无形间,他们其实还有天衍宗这个敌人。
虽然天衍宗对外承认了陆行渊的身份,但听不听陆行渊的指挥还要两说。
陆行渊也没有半分前往天衍宗的意思,他安排好一切后,先后见了慈悲和琅煌。
佛宗没有参与这场战争,陆行渊有一件事想请他们帮忙。
暗潮涌动之下,除了他们这些上位者,还有很多普通人。一旦陆行渊的计划开始,他们会被最先牺牲。
但这不是陆行渊的本意,所以陆行渊想请慈悲出马,游说那些没有卷进来的势力,尽量护住他们辖区内的普通人。
陆行渊此举并非只是一时的仁慈,东皇钟内轮回残缺,业障之力无法消除,一旦凡人大量枉死,短时间内会聚集极强的怨气。
这些怨气会侵蚀东皇钟,不利于陆行渊的炼制。
慈悲听懂了陆行渊的意思,他把无尘留下,即刻返回佛宗。
慈悲一走,其他人也启程动身。
陆行渊把大战定在七日后,他们要回去召集人手,做好准备。
凌玉尘本想见陆行渊一面,可走到一半就后悔了,最后只让魔族带了话,说他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陆行渊还想问问他身体怎么样,见他走的飞快,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无尘都还在这里,凌玉尘跑什么?就算辰一在,他又不是听话的性子,还能乖乖回去不成?
陆行渊压下心头的疑惑,想着见了无尘再问个究竟。
“当年打魔族也没见这些家伙这样积极,看来他们很喜欢跟着你跑。”琅煌慢悠悠地进了陆行渊的书房,他也要回妖族部署,只是部署之前,他还有话要和陆行渊谈一谈。
陆行渊撑着桌子观察太一大陆的地形图,听见琅煌的声音抬起头,抬手请琅煌到一旁落座。
桌上早就备好酒水,酒香浓郁。
“你打算和我边喝边聊?”琅煌落座,拿过桌上的酒坛掂量了一下,道,“还是说你觉得有些话喝醉了才方便开口?整这些花里胡哨。”
琅煌轻笑一声,他嘴上说着花里胡哨,行动上却没有拒绝。
陆行渊好酒相待,他自然不会委屈自己。
“看来有些话不用我开口,前辈就已经了如指掌了。”陆行渊走到琅煌面前落座,隔着一张八仙桌,他们神情各异。
琅煌灌了一口酒,叹了一声舒坦,抬眸看向陆行渊:“你得承认,和你爹比起来,你还嫩了点。我想当初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大概会自己搞定,轮不到我们这些人跟着他下局。”
陆行渊走到今日,离不开陆晚夜的布局。
琅煌身在这个位置,自身察觉到天道异常,加上陆晚夜的多次提点,他其实比其他人看的通透。
琅煌如此坦然,倒显得陆行渊不够果断。
“人生在世,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你也别愁眉不展,觉得是自己在逼我。”琅煌喝着酒,甩着狼尾,神情惬意又放松。
他没陆行渊那么多顾虑,道:“修为停滞不前后,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圣人境是绝境,就算登顶也逃不过道消的结局。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的死还能有点用处。”
琅煌神色淡然,仿佛议论的不是生死,而是一点家常。
陆行渊垂眸:“我没有别的法子。”
陆行渊昨日在大殿上没有说实话,战争是可以复苏一部分灵气,但是远远不够,他的目标是三位圣人。
他们修为通天,掌控天地法则,唯有他们身死道消,才能在短期内聚集大量的灵气,足够陆行渊炼制东皇钟。
琅煌昨日就听出来了,只是他没有做声,特意等着陆行渊来寻他。他早就有赴死的觉悟,死他一个能救天下众生,他觉得值得。
“我可以帮你解决谢问,可更大的麻烦是顾诀。他修为远在我二人之上,连我都对付不了他,你有把握吗?”
三圣之中,顾诀当之无愧的第一,他对飞升更是有着很强的执念,不然当年也不会走进东皇钟的骗局中,被陆晚夜左右。
琅煌每次见他,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增强。
陆行渊是把最棘手的一个留给了自己。
琅煌不放心道:“你的计划是什么?总不可能是想说服他自己道消。”
“我没把握,但可以一试。”陆行渊握了握拳,“倘若不行,还可一战。”
琅煌摇头,他想说陆行渊荒唐,可转念一想,他不是会胡来的人。他一步步走到如今,又怎么可能在最后功亏一篑?
“既然你心里有底,我就不多说了,这践行酒还不错。”琅煌海量,一坛子酒很快见底。
他抱着酒坛子,屈膝单脚踩在椅子上,蹙眉思索道:“我这人独来独往惯了,没想过会捡了头狼崽子养在身边,还越养越牵肠挂肚。东皇钟外有更广袤的天地,我不会阻止你去寻找更强的追求,但你有没有为谢陵想过?”
琅煌抬头看向陆行渊,正色道:“谢陵一生孤苦,我走以后,他能仰仗的倚靠就少一个。若你也走了,他在此间就真的没有家了。”
“我会等他,我不会弃他而去。”
“你们修为差距那么大,你要等多久?你能等多久?十年?二十年?亦或者是百年……谁也说不清楚。”琅煌忍不住皱眉,他牵挂着谢陵,在确定谢陵不会放弃陆行渊后,他就更担忧了。
东皇钟只是一个囚笼,在囚笼之外,那片天地会有更多的机遇和风险。陆行渊能在此登顶,在外自然也不差,他会越走越远。
或许一开始还能照顾谢陵,可日子长了,他们的距离从小溪流变成大江大河,当他们只能遥遥相望时,他还能坚持不放手吗?
“先生这是不放心我?”陆行渊听明白了琅煌的担忧,他揉了揉额角,心里有些无奈,“我不会弃小狼而去,多少年我都能等。”
陆行渊已经决定将自己的魔魂化为东皇钟器灵,在魔魂苏醒重新融魂前,他不会离开东皇钟。
他有时间陪谢陵成长,断然不会让谢陵一人漂泊。
琅煌放下手里的酒坛子,目光幽深,他不是信不过陆行渊,他是信不过这世间所有的海誓山盟。
可事到如今,两个孩子都表了态,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随你吧,将来若是成亲,记得给我满上一杯喜酒。”
陆行渊摸了摸手上的镯子,道:“好。”
在那场梦中轮回里,他和谢陵成过亲,还是陆晚夜亲自提亲,说服琅煌同意。只是那场亲事的见证者已经死去,只给他和谢陵留下一对镯子。
陆行渊和琅煌这场谈话持续了很久,说开了谢陵的事后,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那么多顾虑了。
陆行渊打算同一时间对付顾诀,他不去皇城,皇城的战斗由梅洛雪和琅煌指挥。届时谢陵也要跟着他们走,陆行渊谁也不带,就他和疾风足矣。
等到三圣还道于天,灵气会达到一个最鼎盛的状态,陆行渊必须在这个时间内炼化东皇钟碎片,让器灵融入其中。
东皇钟太过庞大,以此为一界,想要炼制它并不太可能。
按照白飞龙的测试,东皇钟本身和碎片之间就有一定的吸引力,只要炼制好碎片,让它靠近东皇钟,它可以自行修复。
届时陆行渊只需要从旁辅助,做好应对东皇钟反抗的准备。他会遇到什么样的变故白飞龙无法预测,不过白飞龙在轮回中推演过,他预设了多种可能,让陆行渊不至于手忙脚乱。
琅煌走之前向陆行渊要了人,说是带谢陵回去住几天。
陆行渊没有反对,他安排好一切事宜后要闭关,正好解封体内的灵气,陪不了谢陵。而谢陵也需要回妖族为接下来的事做准备,琅煌最后一次为他铺路。
阴沉的天色持续不断,暴雨之后开始飘起绵绵细雨。
怀竹的消息网发现各地的水域在持续上涨,靠近水域的区域尽数沦陷,在佛宗的动员下,不少门派出面挽救,基本上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附近的河流都朝着饶河汇聚,水域已经逼近最近的城池,那边驻扎的御兽宗问能不能转移一部分百姓到我们魔族?”
饶河自身的蓄水量就很可观,接连下了几天的暴雨后,两岸基本沦陷。魔族是离他们最近的据点,如果朝着其他地方转移,就是一场大迁徙,劳民伤财。
怀竹接到求助的第一时间就来找陆行渊,她还记得之前陆行渊特意让关照附近的御兽宗弟子。
“魔族可方便接收?”魔族选址地势高,但毕竟在水域附近,陆行渊没有贸然答应。
怀竹犹豫了一下,轻摇头:“魔族这个位置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我的建议是我们出人手帮忙转移去更高的地方。”
“可以,这件事就由你去安排。我让疾风跟着你去,它载一城不是问题。”
程修他们只是三|级宗门,人手和实力方面不比魔族。但若是让魔族出手,送走一城的百姓就不是什么大麻烦。
陆行渊赞同怀竹这个提议,他将疾风从小世界放出,疾风嘴里还叼着一束花,正一副殷勤送礼的模样,骤然换了个地方,那花就落在陆行渊手上。
疾风和陆行渊面面相觑,疾风转了转眼珠将花从陆行渊手上叼走,一口吞下。末了还砸吧砸吧嘴,它找的都是灵植,它主人又用不上,还不如给它饱肚子。
陆行渊:“……”
他爹都能有的待遇,他没有?这鸟是越来越过分了。
怀竹眼观鼻鼻观口,只当自己没看见。
屋外细雨蒙蒙,疾风试探地伸出一只爪子,在湿漉漉的地面踩了踩,随后飞起来扑进怀竹的怀里。
它讨厌这个雨,让它很不舒服。但看在陆行渊的面子上,它还是很乐意帮忙。
怀竹见状,笑着说要把沈炽也带去帮忙,陆行渊允了。
送走怀竹,陆行渊看着窗外的雨,虽然雨势变小了,但还是没有停息的样子。饶河水势上涨,不知道当初他接受传承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样?
那附近同样有河道,下游河道就是和饶河相汇。
陆行渊捏了捏鼻梁,三位前辈的尸骸还在悬崖之上,虽然那附近有结界阻挡,但陆行渊始终不放心。他想了想,决定前去看看,如果不妥,就将尸骸转移,重新安葬。
陆行渊这样想着,人已经到了门口,撞上前来寻他的无尘。
无尘双手合十,道:“有空吗?我们聊聊。”
陆行渊颔首,道:“准备出门办点事,不介意就一起去,边走边说。”
白飞龙三人的存在不是什么秘密,陆行渊没有多想就带上无尘前往传承之地。
此处作为最后一个传承点算得上是简陋,当初陆行渊为了帮谢陵扫清障碍,找到这里时里里外外的检查过,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后来他拿走传承,带着狼化的谢陵,沿途也观察过此地的布局,多是高山密林,远远不到困死修士的地步。他那时就在想,以前到底是什么模样,才会让三人困死在这里。
“你和凌玉尘怎么回事?他一醒来连我都不见,就跟着辰一走了。”陆行渊和无尘赶路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他们凌空漫步,雨雾都挡在身体之外。
无尘苦笑,道:“我轮回的时间不足,为了度化业障之力,有一百多年的时间在人间苦修,凌玉尘的前世是我业障中的一抹幽魂。我借给他一世光阴,陪他从垂髫幼子到垂垂老矣,冷眼旁观他一生的悲欢离合,并借此悟道,消除业障之力的影响……”
无尘的声音低下去,他失败了,虽然业障之力的影响有减弱,但并没有彻底根除。
陆行渊见过他被业障缠身的样子,神情古怪,道:“你这听起来像是借道修心,以你的定力还会失败?”
无尘笑了,道:“大抵是他看我的眼神太过隐忍克制,我动摇了,没让他折损在业障中。我改变了他的命运,将他送入轮回。我自己因此遭到反噬,每年都会经历业障侵蚀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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