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学会了要乖。
不管心里怎么想,总之表面功夫做得足够。偶尔的任性自然也就能得到包容。
音符重新流淌出,是平均律。
柏温眼下泛青,疲倦之色溢于言表。他从先前叫了老师后便不再开口,抿唇集中精力对付这场‘考试’。
不急不躁,不徐不疾。当你要做一件事,就要全神贯注地做。因此伊塔洛斯不会在意结果前的小打小闹。
柏温弹到日落,伊塔洛斯不喊停便一遍又一遍地弹。他不说怨言,也很少提问。柏温对于伊塔洛斯的信任,是诡异的身心相托却不服气。很难说这种信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的,总之有点舍身饲虎的意思。
反正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糟了,是吧?
伊塔洛斯撑在钢琴上,问他是否要给庄园重新取个名字。
柏温说,这是您的宅邸,我说了不算。
伊塔洛斯就抬起他下颌,柏温因此停下了手中动作。
“那你呢。”伊塔洛斯又说。
既然住在他人的宅邸,受他人的教导,就要做出一副所属物的姿态。
少年的湛蓝双眼清澈得仿佛是最昂贵的宝石,这颗宝石在今日有了新的姓名。
——裴兰德,与他同姓。
伊塔洛斯没有时间概念,下起手来没轻没重。知识,勇气,智慧,体魄,他要他样样精通。
银色长发的男人双手合拢,又缓缓打开,黑雾涌现,其中露出一抹锋利的亮银。他从雾中抽出一把质地极其漂亮的双刃长剑,将它递到人类眼前。他说,剑谱在你房间的书桌上,我要你在明日午时前背下。
伊塔洛斯从未说过如果做不到会有怎样的惩罚,柏温也从来没有问过,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做到。
最后看不下去的还是西德里。
在少年扫去心中的不平两眼懵地接过长剑,旋即抛下钢琴与老师奔上三天未回的卧室时,管家严肃地要与伊塔洛斯谈一谈。
他说,不要忘记柏温少爷是个还未成年的人类。
是人类就需要足够的休息与食物,这些在柏温来到庄园的那一天起,他都未曾拥有过。
随着少年离去,房间逐渐暗淡,伊塔洛斯没听清自己最后怎样回复西德里。他幻觉中的少年脸庞也如同光明逐渐模糊,他的神态、声音与发生的一切,悉数在最后的回味中湮灭。
伊塔洛斯捏着发光的花朵,把它放入诗集中,于是房间中最后一抹光亮也消失了。
诗集中传来啜泣,娇弱的哭喊如同濒死的夜莺。
好暗,好暗,求求您,我想要出去!求求您,别把我关在这里!
黏腻的红色浸透纸张,异香的液体从页与页中汩汩流淌,像眼泪,像心脏。
郁封留下指引的蓝色碎光,便先行进了画像。
“听我说,人在黑夜中看见更多,
你会看见一个象征,那星辰正在缓缓下沉,
你会看见仇恨与战争,那血与火的哀歌无处可避,
你会看见诸多爱意冷却,又看见雾茫茫的海岸,
诸如此类,
叹息之人,必然的熊熊烈火燃烧在哪里?
那条不得见不可见的蛮荒艰险之道,隐没幽暗,
我灵魂深处已为你镌刻,
在无所畏惧中踏入荣誉的殿堂,
支配着你生命的,我的名字
你将属于我,成为我
我不为他人,
若短暂的光阴转瞬即逝,
人将行于必然行于之道,
我必热烈迫切地迎接,死亡没有哀怨,
我会想起,并在闪烁的记忆中找到你”
天鹅咬住漂浮的面包碎,漾起一阵哗啦水声。
手工制作的纸张粗糙坚韧,纤维中夹着零碎干花瓣,清透的木质香在翻阅中扑入鼻息。巴掌大小的诗集,看似厚重,实则翻不了几页就到封底。
浅蓝色墨水的花体字俊逸工整,想也出自谁之手。可诗却不是。
柏温曾以为这些诗同样出自伊塔洛斯,他这样去问,对方否认了。
伊塔洛斯说,他不写诗,不谱曲,不作画。
但他无一不精通,无一不理解。
他也不问权贵,不耽享乐。
但他无一不所有,无一不接受。
要知道,每个人都会有目的,比如权势、财富、生存、名誉……但伊塔洛斯似乎除了教导他外不存在别的目的。
艺术收藏不算。
柏温问他为什么。
伊塔洛斯只用笑容作为回应。
金发青年坐得端正,手中捧着诗集,直言不讳:“黑夜深邃厚重,又怎会看见更多?”
银色长发的男人倚靠围柱,掰着面包继续往湖中扔:“蒙蔽双眼的并非颜色。”
“蒙蔽双眼的是以黑夜为喻象的状态,”柏温道,“正是如此,才不能使人看见更多。”
“亲爱的,幸福千篇一律,苦难千奇百怪。”
“人在饥饿时不会思考更多,酒足饭饱时才闲于遐想。”
“你说得对,但别忘记苦难感同身受,美满高高在上。”
柏温并不被他所说服,伊塔洛斯也没有这样的打算。他仅仅只是教导他,却不过多干预他的行为与想法。
不论柏温说出什么,总能在他的老师那里得到赞同与褒奖,这显得这位老师过分纵容,又像是漠不关心。
青年不回答他,伊塔洛斯也不会责怪。
柏温话锋一转,继续问:“必然行于之道是对谁而言的必然?”
伊塔洛斯嗓音淡淡:“自然。”
“我也是?”
“没有事物例外。”
“那你呢?”
“你看我像置身事外?”
“那我不要必然。
“如果不是为我掌控——
“我不要必然。”
自然而言有太多不可控,他不喜欢。
伊塔洛斯似乎是被柏温逗笑,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评判:“让你休息半日,你偏要与我辩论。”
“事无绝对,你现在又知道了。”
柏温看见伊塔洛斯的背影:“与我无关时我的见解不会干扰他人,与我有关时我的想法就是绝对。”
话音落下时,伊塔洛斯手中的面包也全给了天鹅。他转身,就在转身的一刻,丝丝缕缕的颜色流向虚空。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感觉,好像环绕在郁封身边的暖意与惬意,前路与退路,都变得空荡缥缈。
转过身的人如同被火焰烫破的羊皮纸卷。郁封看不见他的脸,或许他知道幻觉中那人的身份。可此时此刻,有关他的一切特征,一切认知,都在飞速抽离。
那是非常明显的变化,过于美好的事物被强行夺走的无能为力。
郁封本能想要留住,于是不断在心底默念,不断去回忆先前的片段,但是它们实在流失得太快。所能想起的信息由贯穿记忆地完整到一次谈话,再到后来依稀记得围绕某句诗,某个词所展开的交谈。
最后,等回神时,他倒在过去的琴房,只剩下心脏中不可忽视的空缺与苦楚。他蜷缩着,逐渐失去意识。
身后的钢琴乐混乱奏响,炸开的琴音仿佛暴雨夜的电闪雷鸣。琴谱无风自动,从顶部纷纷扬扬飘落。
黑色音符与长线晕染,教他分不清乐曲的走向。而那些曲调重拾生命,顺着深沉的地毯犹如细小的蛇类攀爬到郁封身边,顺着缝隙钻进血肉。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我亲爱的……坏孩子。
做错事情要接受惩罚,欢迎回家。
第四天,他们还是对于证明决心毫无头绪。
没在画像中找到有用的线索,除了自己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到某段回忆中,清醒后察觉到记忆正在消失外,就是那个奇怪的男人。
要知道周围都是雾气环绕。他们不是没想过离开,但是一靠近白雾,里面的怪物就都闻声围拢,恐怕只要踏入半步就会被撕成碎片。
在这种情况下,那个男人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如果他早就在庄园里,他们搜寻线索时不会不发现他。
而他的话更让客人们在意。
不过可以排除的是,杀死融蜡人并不会让他们得到监管者的通关通报。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隔着铁栅栏击杀了几只怪物。并没有得到什么好消息,反而让他们更加清晰地认知到,怪物不会因为死亡减少,它们只会越来越多。
剩下的一个猜测就是身为邪神的伊塔洛斯。原本他们对此不抱有希望,毕竟力量悬殊,可是刚才的男人说他会有办法对付他。
那就看看吧,袖手旁观总不算恩将仇报。
摆钟整点报时的动静不大不小,让站聚在旋梯处的人猛地一颤。
第四日凌晨,两点整。
身后的黑雾正在消散,暗红的光也变得正常。
红月持续的时间在缩短。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危机感越加强烈,无形的怪物如影随形,那种恐慌让他们难以呼吸。
有时候,改变不见得是好事。
“别松懈,也别气馁,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算作失败。”
“对,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再做些别的尝试。”
他们对彼此鼓励。
“我们再重新梳理一遍线索,有关于庄园的怪异之处,红月,幻觉与我们到手的信息。”苏索试图再组织一次讨论,以此查找遗漏的关键,“再者郁先生与伊塔洛斯先生都没有做特别的事情,这一点他们在完成任务时我们都在场。”
几人随意找了间房落脚:“红月持续的时间在缩短,大约是每晚提前半小时。”
“它既然在变化,就说明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当且仅当它是解谜的关键,那监管者给了我们七天时间,如果我们刚来时算第一天,而今天是第四天,事实上我们只经历了三个夜晚。”
也就是说,其实留给他们的时间并没有七天整。到第六晚红月就会完全消失,而那一天,它只会出现半小时。
“可通道又代表什么呢?”池高义比出三根手指,“左,中,右。进入左边会去到另一个庄园,在那里走中就可以回来。但是无论进不进,右边的黑雾始终被锁链缠绕,禁止我们进去。”
角落中的巫师贝托尔德长袍动了下:“是‘过去、现在与未来’。”
“何以见得?”
贝托尔德青白的下颌转向他们,抬手掀起手套一角,露出其中森森白骨:“我是亡灵巫师。”
“他是昨日之亡者。”
钟表匠是死在过去的人,所以他出现在左边,寓意‘过去’的世界中,而并非‘现在’。对于这一点,长久与亡灵为伍的贝托尔德最有发言权。
“可是他看起来……”
“很鲜活?很了解事实?他的话没有时间上的漏洞?”下颌的肌肉微微牵扯,他好像在冷笑,道出一个事实,“宅邸的管家、佣人,同样也是昨日之亡者。”
笃笃——
玻璃窗被敲响,弥漫的浓雾中,一张融化的脸贴靠上来。黑洞的眼睛一动不动,旁侧畸形的手指又慢悠悠敲了两声。
笃笃——
惊出一身冷汗。
柳青逸现场画符,往窗上一贴,杂音顿时消失:“你怎么不早说?”
那当然是因为庄园的亡灵对他们无害。
“你准备把他们都杀一遍吗?”贝托尔德反问。
柳青逸觉得自己早两天知道或许真会这么做。
池高义连忙岔开话:“话又说回来,我们看到的幻觉也全是过去诶。”
都是过去发生的,大部分是进入世界前的那件事,没有一个片段脱离现实。并未,那是可以称之为记忆的东西,是他们最重要深刻的记忆。
诡异地沉默了。
池高义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哪里说错啊,他小心翼翼看了看旁人的脸色,他们似乎在思考什么。
瑞菲莉娅别有深意:“我好像有点想法了。”
沈然:“什么?”
“实践出真理,”瑞菲莉娅看向苏索和贝托尔德,“你们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柳青逸:“有话不能当面说?”
瑞菲莉娅没搭理他,只留下众人疑惑不解。
等他们离开,剩下的人自然没有聊下去的想法。
李玥道:“你们饿不饿,我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可以顺便带上来。”
他们摇头。
沈然只好跟李玥一起下去。
夜晚宅邸里不会出现佣人,安安静静,偌大的空间仿佛只有来到此处的客人。但只要两人走在一起,好像恐惧就不会找上门。
“所以我们还没有聊过那件事吧。”李玥忽然对沈然说。
“你提得好突然,”沈然摩挲着左腕的手链,“我都以为我们不会谈起那件事了。”
就算记不清事情发生了什么,刻在记忆中的惊惧是无法抹除的。
厨房里有盏小灯,就像考虑周全她们晚上会饥饿,长桌上已经整齐摆好了食物,面包、香肠、牛奶。
食物的香味如此真实。
李玥拿了些,转过身,跟在她身边的沈然已经不见了。
刹那间,紧张感再次挤占大脑,李玥捂着嘴,躲在衣柜中瑟瑟发抖。
卧室距离玄关不算远,但关好房门是不会轻易听到敲门声的,除非客人按下门铃。但是,深夜中,在她心脏猛烈跳动中,李玥听到了难以被忽略的‘咚、咚’。
沈然是不会弄出这样的动静的。
门外不是沈然。
沈然出事了。
那不是敲门,是有人在砸门。
一条条信息蹿过她的大脑。
快点,谁来救救她?隔壁没有人吗?拜托!救援怎么还不到?
咚——咚——
片刻停歇,吱呀一响,有人进来了。
“玥玥,你怎么不开灯啊?”沈然的声音有气无力,说不出的诡异。
李玥没有出去,但是下一刻,卧室灯亮了,衣柜门被拉开。
血肉模糊的人扔下两只猫崽冲她笑:“玥玥,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再一睁眼,她抱着食物坐在地上。天已经蒙蒙亮,桌上的小灯早就熄灭,可是身边还是没有沈然的踪影。
一个黑影猛地撞到窗上,模模糊糊的喊叫从窗外传来,喊得正是‘玥玥、玥玥’。
连食物也顾不上了,李玥夺门而出,但她还没有进入走廊,就又回到了记忆中。
如果没有在红月结束前离开,那他会不会永远被困在过去?
郁封没有得到结论,因为醒来时,他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没有震耳欲聋的钢琴声,也没有朝他发泄的幽怨诅咒。
难道这世界会那么好心送他回来吗?他放空凝视上方,后揉了揉酸胀的额头。撑起身,就看见矮柜上放着的早餐,以及漂亮的手写体——别乱惹事。
熟悉的窒息感在看见那纸条的一瞬又蔓延开,郁封仰头饮下牛奶,诧异地发现它是温热的。
也就是说,在他苏醒不久前才有人来过,而他竟然毫无察觉。甚至,他竟然就在丝毫不安全的地方——通道内部,满是对他怨恨的恶意中昏睡。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他力量被削弱。不由得一阵后怕,如果发生了什么,他就永远不会有机会通过世界任务再重新回到永夜之所了。
他不敢保证,也不敢冒险,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还能不能恢复,也不知道底牌还会不会生效。这一切让他不得不谨慎起来,因为他现在只剩自己了。
放下玻璃杯的瞬间,鼻息的空气变得清新湿润,眼前是雾蒙蒙的清晨的草坪。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些时候,因此一切还是夜未褪去的冷色调。
风吹起他渐长的金色发丝,柏温回忆泛黄纸卷上的动作与注释,一板一眼地在湖边练习。
他不是没有学过剑技,但伊塔洛斯给他的是完全陌生的体系。
一如姓氏与生活,他的所有都变得崭新。
听起来简单容易,可要把熟悉的事物完全抛却换成另一种,就有难度了。
伊塔洛斯是在太阳升起时来的。先是对他提问,要他背诵出关键,然后又要他精准地打出某一招某一式。
然后才是柏温期待已久的实战教学。
伊塔洛斯承认,这个学生天赋足够高,足够刻苦。对于他下手没轻没重来说,恐怕在意的只有西德里和一众佣人。当事人不甚在意,甚至乐在其中。
实战中没有护具,真刀真枪,更能使参与者热血澎湃。
伊塔洛斯用剑引导他反击,最开始熟悉剑招进程很慢,后等到柏温反应足够迅速,那些简短的回击便一回合一回合增加。
柏温从不回避,伊塔洛斯没有教导过他要一昧防守,他已经懂得主动进攻,攻防兼备。以至于用破绽引诱敌人打出反击来说,不是新手容易被看穿的小把戏,他选择的时机总是恰到好处,令人赞赏。
他在决斗中的地位与伊塔洛斯相同,但伊塔洛斯作为老师,自然要有让步。
驯服隐忍的小狼崽需要耐心,伊塔洛斯用别的知识没能见效,实战起来倒是越打越服气。往往一天下来连双手都抡不动长剑,还想跟他继续对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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