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配者(沉槐)

他仰头注视一切，脚下的游影已经无法按捺，往四周而去。
就像是，回到了它们的家。
亲切，熟悉，不用时刻藏匿于阴影，随时可以以怪物的姿态出现。
队员突然出现在身后，见到这里的第一眼便浑身不自在。
一切都是黑白的，没有风声，感受不到温度，就连声音也不能听见。他们的面容藏匿在头盔面具之下，只能依照细微体态区别队友，但在这里，那点特征被模糊到不能辨认。
幸而他们还活着，端脑也有信号，于是技术员立即拍摄图景搜索，想要确认坐标。
进度条转动，三秒后，投影显示‘目标未知’。
他怔住，切换地形扫描。二十秒后，端脑搜索结果仍然显示‘目标未知’。
这里不存在于他们世界的任何一处。
这里仅仅只是伊塔洛斯记忆中的场景。
希斯特里尔庄园，他的……家乡。是的，只有家乡这个词足以形容它的美好。
不管来到永夜之所后见过多少景色，无论回想起多少次都要命的想念。只有这一处地方，随着时间刻骨铭心，存在感难以忽视。
而他终于快要回到这里。
伊塔洛斯身处的位置在庄园前庭，铁艺大门最近的喷泉处，视野开阔，整座宅邸的全貌轻易收入眼底。一草一木都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铁门该是什么颜色，宅邸有多少台阶，有一扇窗是不同的色彩，尽管一切黑白，在伊塔洛斯眼中仍然多彩。
但是有哪里不同。
石雕像崭新，边缘被打磨成弧形，饲养在泉水里的游鱼不到半截手指长，还未完全长大。一片稀疏的花丛，它应该更为茂盛，而其中该有鸟类找来棉花与枯草搭建的巢穴。
还有一些细节，要走近才能发现。
伊塔洛斯向宅邸走去，他全心全意注视他的庄园，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还有别人。
两位队员调试设备系统，不得不相信自己来到未知处的事实。
抬眼看见伊塔洛斯走远，便喊了声‘长官’。然而声音像是被噪点吸收，完全惊不起波澜。
眼看着人越走越远，他们一路小跑拦住伊塔洛斯，向他打手势。
长官，危险。
长官，请下达指令。
全副武装的人显得滑稽可笑，光有动作是很无厘头的。
伊塔洛斯头一次在他们面前露出笑意，不带有任何嘲讽，不带有任何轻视。友善，放松，姿态与在别处时全然不同。
他抬手，那个手势的意思是‘安全’。
安全？两名队员不认同他的结论，如此轻易笃定此处安全实在太草率了，他们都还没有探查过周围怎么就能得出这里安全呢？他们应该对长官完全信任的，可这也太……
伊塔洛斯没有解释，越过他们继续往前。
他们只好跟上。
靠近之后就能看见花圃了，虽然被佣人精心照顾，但布局不太紧凑。他改过一次，在迎接客人们时，所以伊塔洛斯知晓了时间。
在他沉睡之前，而非永夜之所接管之后。
是……那一天。
下一秒，噪点闪烁，静止的树林摇晃，依稀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音。嘈杂，凌乱。人像的残影在庄园中来来回回，无法看清具体面容的个体从他们眼前晃过，残留的边缘如同彗星的尾。
迅速而缓慢，日新月异。
一位青年从宅邸里走出，站到伊塔洛斯身前，抬起的脸孔模糊不清，短短一眼后从旁侧离开。接着，又走出一位亮色人影，他比其余都要惹眼，不如说他像是曝光过度的灵体。
他们的发色不是浅灰就是深灰，而他，他的头发在光下煜煜生辉，就算是在黑白光景也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身着的白色衣物更让他周身发散神性光辉。
而那色泽与伊塔洛斯相同。
队员们起先还未发现异常，只当是个巧合。直到那个人影在某个时刻与伊塔洛斯擦身，他们才发现人影的身高，头发长度，甚至与气场都与伊塔洛斯别无二致。
但这是不可能的。
长官在他们的学院里有完整的记录，他的照片甚至现在还挂在优秀学员上，怎么可能出现在别的地方？
可这又要怎么解释呢。难道说，这是另一个平行时空？
他们不知道，思绪一团乱麻。不对，不对，有哪里不对，这不是平行时空。
那个人影一闪而过，就那样消失了。
他们还在思考，与队友做手语交流，刚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下一刻就被幻境变化打断，不得不暂时中止。
天色沉下，日光被深厚的云层遮挡，漂浮的物质更加明显。与此同时，树林中出现许多黑影，密密麻麻，影影绰绰。他们前行，无声无息，穿透一切，带着恐怖的毁灭气息靠近。
队员们不敢伸手阻拦，只能后退，眼睁睁看着他们越来越近。
接着，黑影停下了。
一动不动。
伊塔洛斯侧首望去。
从人影身上逸散出的物质跟随空间里的一同上升，旋转着进入建筑内。
那里面会有什么？
我感觉到不安。
他们为什么不动了？
我们现在是在某张照片中吗？
他们是什么，是墨粉嘛？
队员手语交流，伊塔洛斯招了招手，他们紧跟上前。
至少门可以推开。
宅邸内太昏暗，没有色彩，以至于它看起来像是古老恐怖电影的取景地。或许下一秒就会出现长着獠牙，拥有唯一色彩的吸血生物。
浮沉进入到内里就能看见它具体的颜色，是银色，有微弱的光辉，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伊塔洛斯经车熟路上楼，身后的两人却在打量其中。
他们没人见过这样华贵精细的贵族宅邸，更没从任何资料上见过类似的风格。
对于他们来说一切崭新。
悬挂在二楼的三幅画像没有任何遮挡，中央，放置花瓶的矮柜上，出现了不应该在此处，不应该在这个时代的物件。
但由于队员不熟悉一切，只有伊塔洛斯注意到了它。
一个相机，小小画框，背对着他们。
轻轻一瞥，伊塔洛斯继续前往浮尘的所在地。
那是他的卧室。
三楼往上被毁坏得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墙。那张柔软的床中没有躺着第二个伊塔洛斯，也没有躺着郁封，步入眼帘的只有半空中一团巨大的水液。它在光线的折射下呈现银色，而背光时深不见底。那些物质正是汇入它周围漂浮的浪花中。
早已到此的游影藏匿在阴影下，注视头顶的异样，它们想要靠近，可一旦靠近就会被骤然凝聚的银色物质碾碎，只能远远看着。
见伊塔洛斯到来，争先回到他的影子里，仿佛受了委屈，寻求安慰。
伊塔洛斯围绕这个物体转了半圈，感知它的存在，然后，他笑意更深。
郁封的力量比任何地方都要强烈。
就在这里，对方就在这里。
不会有错。
虽然不知道主神做了什么，但他找到他亲爱的支配者了。
队员们站在旋梯口就不敢靠近，纷纷拿出武器打开安全栓。可能是在害怕意外，可能是想掩护伊塔洛斯，不过不重要。
伊塔洛斯回头，让他们放下武器，然后眉眼弯弯，告诉他们他要进到这个物体里。
现在，立刻。
他看起来满心欢喜，要去赴一场甜蜜邀约。
队员们却疯狂摇头，上前拉住他，口中劝导。又注意到没有任何声音，只好松开他打起手势。
长官，不可以，我们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
长官，你可能会死的！
这件东西看起来不正常，它不该出现在一个收容物的内部，请您慎重考虑！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立即撤离，等到回去上报后，您可以带领更高级的人员，做好最充分的准备前往这里也不迟！
他们认为伊塔洛斯是被什么蛊惑了，所以才做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决定。
可是，他没有半分动摇。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相信我，以我长官的身份。我向你们保证，不会有任何危险。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跟在我身后，跟随我一同进入。
伊塔洛斯感受到了常人不能接收的意志，很奇怪，这就像是一段频率，一段带有信息的力量结构。让他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他如何去做。
看起来是无数的力量汇聚到郁封这里，实际上，那是他失控外泄的力量影响着世界。
没有错，他再一次确认。
那是对方的意志。
他很乐意接受他的意志。
几秒的沉默后，队员们缓缓点头。
我们会跟随您，长官。
伊塔洛斯的笑容仿佛是在鼓励听话的孩子。
然后，黑雾将他们笼罩，无形的力量不能被他们注意。他们只看见伊塔洛斯转身，去往物体前，下一刻，一种粘稠的黑色托举他们往上。
那物体周围的银色粉尘突然凝聚成尖锐，朝他们缠绕而来，不断收拢，在磨蹭中落下密集的粉尘。失去声音让危险感减弱不少，可就算如此，他们也能想象出如果有声音，此时周围该是怎样刺耳可怖的巨响。
物体内部，是无尽的黑色。
唯一有色彩的，是陷入在淤泥一般黑暗中的青年。
他们被推着往外，但伊塔洛斯非要进去，于是他们在空中颠簸，两名队员险些摔倒。
等到他们终于在其中平稳时，反手拿出武器对准了青年。
一人单手飞快与伊塔洛斯交流。
这是怪物的核心，长官，我听说某些异物会产生类似人的内在，他们会迷惑人类，使人类产生同情心！
他说不定就是的源头！
长官，这很危险，我们必须要杀了他！
弄清楚球体中到底是什么之后，他们一改先前的惧意，目光凶狠。连带着动作都愤怒用力。
异物杀了他们太多同胞，还有所爱之人，没有人可以对它们保持冷静。
不等伊塔洛斯回应，另一人就迫不及待发起攻击。
迄今为止，他们没有在任何异物中发现过幸存者。这是不正常的，这个人肯定不是他们的同类。
然而，子弹被无形的力量拦截，他们手中的武器瞬间瓦解成碎片。
不要乱动。
伊塔洛斯抬手，轻轻往下压。神态堪称轻柔。
两名队员顿时无法动弹了。
他们你们的救世主，只有他活着，你们才能活着。
明白这一点，听懂了么？
手掌被震得发麻，他们的怒气在一瞬间被压制，有些气恼，有些不甘，更多的是疑惑。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他是救世主，为什么长官似乎知道很多？
可他的目光坚定，并不是被蛊惑时露出的迷茫与混沌。
他太从容了，这位长官强悍到所有人有目共睹，他的带队没有一次出现过伤亡。
鬼使神差的，他们被说服了。
伊塔洛斯脱离保护范围，伸出双手去接触郁封。于是粉尘察觉到他后开始疯狂攻击，生生将他的双手剥了层皮。血液滴落进黑色中，唯独没有落到郁封身上。
那一刻，像是出现某种连锁反应，还在尝试驱赶外来者的尖锐刹那间散为粉尘，它们不再攻击，但更为焦躁，无序地乱窜。
青年本人紧闭双眼，陷得更深了。
队员们不知所措，他们帮不上什么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怔怔地看着。
这诡异的一幕。
他们的长官，神情怪异，那种目光令人毛骨悚然，比他对苏菲亚说话时更柔情黏腻。
他强硬地拉开黑色，大半身躯跟随青年一同陷入。他抵着对方额头，薄唇张合。
伊塔洛斯在轻轻喊他。那些力量似乎意识到什么，认出他的气息，于是不再躁动，平息下来，然后，奇怪的黑色物质向众人靠拢，越过队员们，只向伊塔洛斯而去。
明明他浑身湿透，被黑色染得脏，却依然古典优雅，没把危险放在眼里。他似乎做出什么可怕的决定，眼里有着甘愿沉沦的狂热。
他捧起郁封的脸。
他说，亲爱的，没关系，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来我们会见面的。
见到他时，伊塔洛斯就明白了。郁封藏到他自己的记忆中，正备受煎熬。恰好，伊塔洛斯与他有着共同的记忆，他们心之所向是同一片天地。
而黑白相机不会把人送到未知的地方，它只会把人送到他们的记忆最深处。
伊塔洛斯沉沉地笑。
亲爱的，你看，就算我们各自向前，最终也会回到过去。
就算我们分离，命运也要我们相聚。我总是会见到你。
伊塔洛斯将他抱出泥沼。
郁封轻易离开，但那些黑色缠绕住伊塔洛斯，他膝盖往下的位置无法动弹。
这是你的记忆深处，你要把我留在这里？
放心，我就在这里，我会留下来陪着你。别害怕，我不会离开。
……我想到办法了。
但在这之前，你要独自在世界中生活一段时间。
他在对方耳边呢喃，然后将沉睡的人送到队员们手中。
他微笑着告诉他们离开方法。
明白相机的工作原理吗？入镜与出镜都需要镜头，而快门键是开关。所以，办法就是再一次入镜。
它在二楼挑台的画像下。
去吧，带他离开。

“所言属实吗？普林斯？”
“是的，长官，一切属实，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呼，都是事实。”
男人换下作战服，身着便装，孤零零坐在深灰色审问室里。
所有的房间都那样冰冷，这种装束根本不能御寒，他的身体已经发僵，头脑昏沉。然而他还不能离开，审讯没有结束，他没得到命令，更不能请求他们给他一杯热水。
没有任何人出现在他面前，那些人仅仅只用监控全方位注视他，藏在墙壁的另一面对话筒讲话。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本次任务的内容是什么？”
他年纪不到三十岁，近视让他不时把眼睛眯起来，连续十几个小时的审讯让他眼睛干涩，眼白布满血丝。双手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他不能去揉揉眼眶缓解不适。
在听到喇叭中传来的疑问时，这名士兵用冷得发颤的声音再一次回答。
“长官，我们，游隼09小队，七人的任务是……执行第十一次调查行动，目标区域是……异常限行区C1区。”
“你的带队长官叫什么？”
“伊塔洛斯。”他回答。
那道声音听不出喜怒，让人压力倍增：“你在小队中的职责是什么？”
“我是，我是技术员，负责记录任务与保管收容物。”
“请告诉我你的其余六名队友名字，以及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
普林斯缓缓开口：“伊塔洛斯、爱德华、马修、肖、刘、巴兹……”
“他与伊塔洛斯在房间内等候队友汇合，然而伊塔洛斯凭空消失，为了寻找对方，他前去查看，也被相机捕获。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在他来到那处空间后的十几秒，刘也出现了。他告诉我队友看见了这一幕，他们会在外面接应我们。不过那时我很担心，如果我们出不去了，他们会不会因为等待时间太长而被异物发觉。”
那个声音故意打断他的讲话，去问他先前遇到的异物。
于是他又把从开始到进入相机前遇见的异物类型与特征重新讲了遍。
“嗯，继续。”
普林斯吸了吸鼻子，停顿两秒：“总之，我们进去后，长官的感觉变了。我们那时很紧张，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对那片地方非常亲切，他像是早就知道那里有人存在。对于这名未知青年表现得十分……熟络，亲昵。可他没有告诉我们原因，只说了这人会是我们的救世主，只有他活着我们才能活着。接着他带我们走进黑色物体里，告诉了我们破局办法，让我们带着青年离开。可等我出来之后，其余的队员已经……”
等到他离开相机，看见到不是迎来的队友，而是他们温热的尸身。
头盔被破坏，整个头颅已经破碎了，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嘴张得非常大。横七竖八躺着，肢体凌乱。
留下的端脑上没有任何信息，记录设备完全毁坏。他带走了其中重要的芯片，不知道机构能不能从中找到他们的死因。
“你们没有遇到奇怪的事情吗？”
普林斯靠着不多的意识反问他：“长官，封锁区的任何事情都很奇怪，我不知道您指得是什么。”
“如果你想问是否有可能在某处得到相关的情报，那可能有吧。我们在暴雨中与长官分散，也许就是那段时间，他知道了一些内幕。”
“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们？”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等级太低，不够被信任。”
回答结束后，他们有五分钟的时间没任何下文。